第十章 偷龍轉鳳•前路長
那日申時,林留守家的少爺戴了頂又寬又大的帽子,和姜治中之子姜楠並肩邁入了醉霄樓的大門。小二鞍前馬後地侍奉著,賠笑道:「姜公子,您定下的地水榭已經給您備著了!上次的那位趙公子在裡邊已等了有些時候!」
「我知道了……」男子忙不迭地擺擺手讓小二退下,他姜楠有一日也會定地字頭的包間,此事若是傳將出去,這姜大公子的臉面擱哪裡去。念及此,姜楠怨懟地瞥了林卿硯一眼——若不是這小子摳門,他早就定天字頭的包間了!
「這趙佑怎麼總是早到,顯得本少爺特別拖沓似的……」林卿硯沒有注意到男子投來的哀怨目光,口中喃喃著,徑自往地水榭去了。
進了包間,脫下高帽,趙佑的目光立時定格在了男子被白紗裹成個了包的腦袋上,半晌方訥訥地近前見禮。
不待二人還禮,趙佑便開口問道:「林兄的傷可好些了?」
「勞賢弟挂念,區區小傷,不妨事……」林卿硯笑得滿不在乎,只是視線閃閃躲躲的,似有些赧然,「賢弟有所不知,為兄是自小練慣鐵頭功的……」
「你就別吹了!」姜楠在後頭推搡了他一把,「再有下一回,當心你的小命難保!」
「姜兄說的是。」趙佑附和道,「縱林兄武藝超凡,也當小心著些才是。不知是何人傷了林兄?」
「這……」林卿硯為難地瞥了姜楠一眼,吞吞吐吐地說道,「賢弟啊,其實今日請你來,為的便是這一樁事……來來來,坐下來慢慢說。」
趙佑滿腹狐疑,只得先行落座。
林卿硯殷勤地給趙佑斟上茶,將茶壺往姜楠面前一撂,方一言難盡地開了口:「賢弟,上回那件古玩,本來都說好了,就等為兄回去估個價,咱們就成交來著……怪我,怪我,酒後失言,竟在我爹面前提起了這事。他一聽說有這東西,是堅決不肯賣,還罵我敗家。這不,一生氣,就用酒缸子給我腦袋砸了個洞……我這後來是暈過去了,等醒來,他早就把東西給收走了。為兄實在是無計可施,只能對不起賢弟了……」
趙佑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一時心驚——林仁肇發現林卿硯私據同心佩,必疑他不盡其忠,這才氣急將其砸傷。那林仁肇乃是一代戰神,聽聞對唐皇室赤膽忠心,如今這同心佩落在了他的手裡,只怕不日便要合璧……再加上他攻城略地的本事,大宋,危矣!
縱使心焦如焚,可礙於姜楠在場,趙佑不敢細問,只得悻悻一笑:「林兄言重了!林大人既喜歡,佑一介小輩,豈敢奪人所好?」
「賢弟豁達,為兄這心裡也好受些了。」林卿硯舒心地拍拍胸口,轉眼間便舉起食箸,興緻盎然道:「快快,菜都上了,這兩日喝粥喝得本少爺都要吐了!」
「誒,你回去在伯母面前可別說漏了!我磨破嘴皮子將你撈出來,是為了向避世高人尋醫問診的,而不是讓你三葷五厭、大快朵頤來著……不然,只怕那留守府的大門我是再也進不去了。」姜楠心有餘悸地囑咐著。
「吃你的菜罷……」林卿硯剛咬下一大塊香噴噴的排骨肉,嚼得正盡興,口齒不清地敷衍道:「我這腦子利索著,你還不放心?」
「以前嘛,是挺利索的。」姜楠憂慮地盯著男子的腦袋,分析道:「今後,只怕就不一定了……」
「討打!」
林卿硯掄起手中的骨頭棒子,作勢要扔,手臂動作定格的一瞬間,兩人皆是大笑出聲,暢意不羈。
獨余趙佑一人不自在地訕笑著,胸中千愁萬緒、憂心如搗。
茶足飯飽,林家少爺一枚一枚點清銅板,結了賬。步出醉霄樓,難得今夜是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氣。
林卿硯神清氣爽,無限欣慰地拍拍身前男子的肩膀:「姜公子酒量薄,可曾飲醉?還需林某護送回府?」
「臭小子!摳死算了!半點酒味兒都沒聞著,還有臉說!」姜楠忿忿地罵著,又望了趙佑一眼,這才毅然決然地背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卿硯含笑轉過身來,面朝趙佑拱手推了推,方欲說話,趙佑急道:「林兄有傷在身,多有不便。還望容佑略表心意,送上一程!」
「今夜月色甚妙……」林卿硯笑得意味深長,「也好。」
醉霄樓的燈火消失在巷子的盡頭,趙佑開門見山地問道:「林兄方才說,那同心佩被令尊收了去?」
「賢弟好悟性,正是此意!」林卿硯面露窘色,嘆道,「那夜同賢弟辭別回府,不慎在我爹面前說漏了此事。他硬逼著我將半佩交出,實在是父命難為。」
「依林兄看,令尊會如何處置此佩?」
「不好說……」林卿硯無奈地搖搖頭,「眼下我爹對同心珏此物了解不多。他只知我得了此物,要賣給宋國人,是而不喜。雖道此物金貴,他卻不知金貴在何處。但倘有一日,我爹弄清了同心珏的來龍去脈,必將親往江寧府面聖,呈上此佩……」
月光晃得趙佑面色發白,他咬牙道:「若有此一天,則兩國戰事在所難免。『相安無事、四海承平』,林兄可記得初時心愿?」
聞言,林卿硯心頭一跳,暗自悵然,面上不動聲色地負手長嘆:「心愿如初,只是力所不及。我爹的脾氣執拗,誰都勸不過來……我哪還有第二個腦袋給他砸?」
「如果——偷呢?」
「也不是不行。只是我爹向來把要緊的東西收在卧房的外間,白日下人來來往往的,我娘也總待在屋裡,不好下手。若在夜裡動手,我爹常年習武,耳朵靈光得很,稍有不慎就會被他逮個正著。這一回,怕就不是砸傷腦袋的小事了……」
「既如此,便不勞煩林兄了。」
「不可!」林卿硯斬釘截鐵,「若是教賢弟得了手,我南都留守府的顏面何存?再說了,府中憑白失了物件,怎麼看……都是為兄的損失。」
趙佑心急如焚:「那依林兄的意思?」
「不若我們各退一步。你之前也說了,雙佩皆在大唐,宋主心有不安。現下,我爹不明就裡,只道那玉佩於宋國有益。我便扯個謊,勸他毀了那玉佩,一了百了。錢,我也不多要,五兩黃金如何?」
趙佑心思一轉,面上只作兩難之色,腳步沉重。多時,他似下定決心,仰首淡笑道:「確是折中之法,那便有勞林兄了!」
看來這小子果然知道,在他手中的那半佩上刻的是大宋的疆土。
「好說好說!」
第二日申時,悅華客棧。
林卿硯進了屋,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灰色雲紋錦囊往桌上一扔,坐在一旁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上了茶。
趙佑解開系帶看去,那錦囊中裝了一抔紅白的齏粉和碎成小段的絲線。林卿硯在背後啟齒道:「本想讓我爹將這紅翡砸了,不料他二話沒說就運上了內力……渣都在這兒了……」
「林兄稍候!」
趙佑拿著錦囊進了內間,將粉末傾倒往衡器上。待他再出來時,右手端著一隻漆木盒,左手則拎著一隻精巧的鳥籠,裡邊關著一隻通體墨黑、羽毛髮亮、筋腱有力的鴿子。
「林兄,五兩黃金,請過目。」趙佑先將木盒遞上前,又舉起左手的鳥籠說道,「這便是小弟畜養的信鴿,名喚墨銖。倘蒙林兄不棄,便請收下。」
「賢弟客氣了……」林卿硯咧嘴笑著,將盒子納入袖中,仍舊坐著,抬頭去看那籠中的鳥兒,「喲!還是名貴的黑皂鴿。賢弟果然出身富貴之家,連這小小一隻信鴿都不同凡響!既如此,卻之不恭!」
將籠子擺在几上,又笑問:「賢弟不日可是要回宋國去了?」
「正是!全靠林兄襄助,小弟才得以功成身退。」
「不必客氣!」林卿硯施施然站起身來,提起籠子,「既如此,為兄就不打擾了!告辭!」
走到門前,他忽又轉過身來,含笑問了句:「此番,當是後會無期了罷?」
趙佑一怔,隨即釋然地搖搖頭:「如今天下太平、兩國交睦,待佑回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來南昌府與林兄共飲!」
「好!下一回,輪到你請……」
林卿硯緩步離去,沒有回頭。
這偷龍轉鳳的法子,他已用了第二回。只是這一回,他不再洋洋自得,樂在其中。
一強一弱,本就不存在甚麼兩國交睦。而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平之日,或許不遠了。
然,今日一別,還是永不相見的好。若是見了,不過對陣疆場,遑論刀俎魚肉。
腳步發沉,他有些累了,路卻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