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傷初愈•忠心決
夜色濃稠,月光徒勞地撥弄著密不透風的夜幕,終是只得透下星點微光。
靜卧於方床之上的人迷濛地睜開了眼,原本俊朗的面龐上繞著額頭裹了厚厚的幾層棉布,素凈的白色,更是襯得他面色慘白。
堪堪醒轉,視線有些朦朧。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只覺得窗紗外一道極快地黑影閃過,沒了蹤跡。
他偏頭望去,正見一男子趴在桌上打著盹,啞聲喚道:「蘇鳶?」
「少爺!」蘇鳶幾乎是立時從椅子上彈起來的,他三兩步跑到榻前,面紅耳赤地叫道,「少爺你可算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當時那腦袋上的血窟窿這麼大,血汩汩地流出來就沒個停的……」
「我睡了幾個時辰?」林卿硯瞥了眼窗外的夜色,不耐煩地打斷了男子。
「幾個時辰?」蘇鳶愕然地反問,「這都兩天了!夫人急得把全南昌府的郎中都請了個遍!對了,我得趕緊出去託人稟報老爺夫人……」
兩天?林卿硯剛想掙著起身叫住他,額骨上猛地傳來一陣銳痛,教他安分地跌回了枕上。
不多時,林夫人就披著斗篷匆匆而來,顯是連衣服都未及細換。
「硯兒!」沒等走到榻邊,這淚就流了下來。
林卿硯沒個正經地笑道:「娘。何必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這是來見孩兒最後一面……」
「噓!不許瞎說!」林母挨著床沿坐下,「你現在感覺如何,餓不餓?娘已經叫廚房去備稀粥了,馬上就送過來。要不要把外頭郎中請來?對,就最後那個葉先生就不錯,來人……」
「別別別……這都幾更天了,別擾了先生好眠。」林卿硯趕忙攔住母親,含笑道:「孩兒沒事,這一覺睡得舒坦!」
「嗐!你倒是舒坦了,連累娘提心弔膽……」林母收回手來,嗔怪道,「不是特地吩咐你別去你爹那兒討不自在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一根筋,就認國不堪貳的死理,皇上這一道聖旨,他心裡能好受嗎?你惹不起,乖乖躲著不就是了?你……唉!他這下手怎麼也不知道個輕重,若將你打出個好歹……」
眼見女人說著說著又要淌下淚來,林卿硯連忙打斷了她的話:「娘,爹呢?」
念及此,林母的眉頭蹙起,嘆道:「那日你究竟怎麼惹你爹生氣了?我看他好些年沒發這麼大的火了,這兩日一直不曾來瞧你,想來心口還堵著團氣。不過也不妨事,等你身體好些,我去勸勸他,你再到他跟前認個錯,嗯?當時你都同你爹說了些甚麼?」
聽到這,林卿硯心底一涼,面上苦笑道:「孩兒不知輕重,惹怒了爹。娘放心,等明日一早,孩兒便去向爹請安認錯。」
「明早?不妥不妥!」林母連連搖頭,「你現在不可妄動,好好歇上幾日再說!」
「娘,孩兒是習武的身子,歇上這兩日已好多了。去向爹請安又不是甚麼勞苦之事。」林卿硯狡黠一笑,「再說了,孩兒拖著這病體而去,爹也不好不原諒孩兒不是?」
林夫人聽著,只勸他好好歇息,認錯之事不急於一時。
此刻,林卿硯的心中卻有一番打算。那日心浮氣躁、言有不遜,確非最好的時機。明日,他要平心靜氣地再和爹談一談。
第二日食時,林卿硯淺嘗了些粥湯,便在下人的服侍下換上便服,往主屋而去。他命隨從在門外候著,自己扶著門框緩緩邁入堂室。彼時,林仁肇正坐在案后,面色鐵青。
「爹。」林卿硯掀袍跪下,俯首道,「不肖子前日酒後失態、出言無狀,特來向爹賠罪!」
林仁肇沉著臉望了堂下跪著的兒子一眼,淡然道:「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你便回去罷,免得惹你娘擔心。」
林卿硯仍跪在原地,仰起臉來,目不斜視:「爹,無論您之前對孩兒的所作所為有多失望,孩兒乞望得一機會,與您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孩兒或許品行不端,但只要爹肯指教一二,孩兒必定痛改前非!」
「你要說甚麼?說罷。」
「不知爹如何看待國主去唐號一事?」
「權宜之計。宋國虎視眈眈,國主深仁厚澤,不願主動開戰。自降身份,為著避宋鋒芒,徐圖後計。」林仁肇一字一頓地說著,目色堅定。
「宋眼下堪堪攻陷漢國,正是兵力虧空之時,本就無征唐之意。但若待宋休養生息,充沛兵力捲土重來,只怕屆時避無可避。」林卿硯話中有話,只是他無意說穿,徒惹林父不快。宋國本無征唐之意,李煜卻嚇得俯首稱臣,如此懦夫小人行徑,怎堪當一國之君?
「世事多變,非你我此刻能料。」林仁肇頓了頓,繼而說道,「若真到了那日,但蒙聖上不棄,為父必將親率唐兵以抗,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要讓宋軍見識我唐國軍威。」
「爹不愧為一國忠將,孩兒欽敬!若爹披掛上陣,孩兒乞為座下甲士,竭盡綿力。」林卿硯面色肅然,目光如熾,「只是爹捨生取義之時,可曾想過娘?或許一開始,就有更好的出路……」
林仁肇面不改色:「國讎當前,何談小家?你娘跟隨我多年,當知我的心意。」
「孩兒……明白。」
從那一刻起,林卿硯明白了。這個國家的尊嚴,是爹一輩子都會用生命去守護的東西。他不想去評價這種堅守的是非對錯,他只知道,既然無法改變,那麼自今日起,他將繼承父志,哪怕飛蛾撲火。
當日午後,天色仍是陰沉沉的。姜楠坐在榻邊的軟凳上,盯著男子頭頂上纏著的白布,忍不住笑出了聲。
「從實招來!這頭上的傷背後都有哪些風流韻事?」
「不愧為縱橫風月場的姜公子。」林卿硯閑適地靠在枕上,白了他一眼,「小傷而已,哪有甚麼風流韻事?」
「這南都城中還有人敢傷、能傷得了林大少爺您?」姜楠一本正經地給他講起了道理,「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強佔未遂,反而被人家順手掄起的一個花瓶甚麼的砸傷了……嘖嘖,這畫面感……」
「本少爺在你眼中就是個採花大盜嗎?」林卿硯再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悶悶地道了聲:「我爹砸的。」
豈料姜楠壓根不買他的賬:「你爹砸的?我才不信!就林大人那麼好的脾氣,只怕從小到大都沒怎麼打過你,怎會下如此重手?」
「信不信隨你!」林卿硯懶怠與之廢話,往後一躺縮進被子,轉身面里。
「哎喲?看來這是觸及我們大少爺的傷心事了?那成吧,本公子勉強相信了!對了,昨日黃昏那趙佑又來找我了……」
背後的聲音戛然而止,顯然是故意吊他的胃口。林卿硯唯有爬將起來,轉過臉去:「所為何事?」
姜楠頗為滿意地點點頭,繼而說道:「還能有甚麼事?又是跟我打聽你的事……想來是你這兩日未去尋他,人家心急了罷。我跟他說了,你的腦袋被人砸了個血窟窿,已經昏了兩日,人事不知,更別說去找他了。誒,話又說回來了,他這三番兩次地找你,究竟是為了何事?」
「他想從我這兒買一件古玩……」林卿硯隨口一答,不由得淺嘆了口氣——現在,這趙佑於他而言再不是甚麼登雲梯,還是早些甩脫,莫與宋國的人再有瓜葛才好。可為何,念及此,他心底總有些隱隱的悵惘?
見男子言語間含糊不清,姜楠知趣地不再追問,笑道:「不過那趙佑也真是個怪脾氣——他聽說你重傷昏迷,臉都嚇白了。可我邀他同來探望你,他卻緊張兮兮地拒絕了。」
林卿硯只暗笑,趙佑這個宋國人敢大搖大擺地進留守府來就怪了……等等,昨夜窗外的人影……
「喂!你又想些甚麼?我覺著吧,你今日總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姜楠湊近些,伸手向男子額上的白布,「莫不是真傷著了腦子?」
林卿硯一偏頭避開了他的手,不屑道:「本少爺腦子好著!不勞您操心!至於那趙佑,這樣罷,你替我去一趟悅華客棧給他捎個信,就說明晚醉霄樓,我做東!」
「你這樣子能喝酒?」姜楠鄙夷地掃了他一眼,「請我不?」
「你——作陪罷……」林卿硯警告道:「也是……既然我不能喝酒,那你們也別喝了。我看,醉霄樓的大碗茶就不錯。本少爺家徒四壁的,點菜的時候記得下手輕點!」
「有你這麼做東的?」姜楠蔑視了他一眼,「算了,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