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江南宅院•弄事端
這年前的瑞雪簌簌地下著,一直到臘月廿五才有些止住了的意思。清晨,女子推開窗扇,撲面的寒風劃過她的臉頰,園子里鋪滿了白雪,陽光幽幽地灑開在雪地里,整個西苑都鍍上了一層銀光。
用過早膳,她托著腮幫子坐在圓幾前,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盆栽里的黑土,靜靜地等著。不多時,外邊的丫鬟就傳信來,說是二少夫人和小姐的轎子已經停在了園子外頭。她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披上罩袍走了出去。
「二哥怎麼也陪嫂嫂買料子?」遠遠的便看見轎子前頭的趙承煦騎著匹灰鬃駿馬,趙攸憐三兩步近前去,含笑問道。
「我今日就權當你們的錢袋子了。」趙承煦的笑容便如今日的朝陽一般和煦,他催促道,「快進轎子去,外邊寒。」
趙承煦御馬在前,兩頂輕轎一前一後地跟著,大搖大擺地出了相府。趙家三人將東市的那家綢緞莊上上下下逛了個遍,出來時可謂收穫頗豐。
趙承煦望天瞧了瞧時辰,沖二人道:「時候尚早,攸憐好不容易出府一趟,就這麼回去了實在虧得慌。西大街剛剛敕建了一處江南格調的宅院,阿侞沒去過南國,可要去看看?」
「去去去!」趙攸憐嚷道,「嫂嫂,你是不知道,南國的房子和我們這兒的風格大相徑庭,從結構到氣韻都不盡相同。嫂嫂的性子溫婉,江南的明澈柔美,你一定會喜歡。」
難得見女子興緻盎然,趙孟氏自然不忍拂了二人的意,笑著答允了。
祭出相府的名號,三人順順噹噹地入了尚未竣工的府苑。此處的屋宇果然建得有模有樣,惟妙惟肖地還原了江南之地的建築風格,亭台樓閣,教人如臨水鄉。唯一不搭調之處,當屬這滿地皚皚白雪,江南的暖冬卻是仿不來的。
且觀且行,趙攸憐腳步輕快,遊走於雕樑畫棟間——方才那琳琅滿目的綢緞都沒叫她這般欣然自得。見女子陰鬱盡散,趙孟氏的心定下了幾分,待回過頭含笑望向趙承煦之時,卻見男子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這座府邸說大不大,布局精妙、規劃得當,每一處空間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粗粗逛了一圈下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趙攸憐的額上滲出一層薄汗,跟在二哥二嫂的後頭,意猶未盡地緩緩步出府苑大門。她看著哥哥將嫂子慢慢扶進了轎,方欲轉身往自己的轎子走去,卻被趙承煦喊住了。
「阿憐,你等等。」趙承煦一面喊著,又低頭沖轎中溫聲解釋道:「我有些話要問她。」
言罷,趙承煦直起身來,跨過抬杠,示意女子往院牆外的一處蔭蔽下走去。趙攸憐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怎麼了,二哥?神神秘秘的……」在牆根邊站定,她好奇地問道。
男子眉頭輕鎖,言語間似有些遲疑,「在金陵相助我們的那個男子,叫林卿硯對吧?」
「是啊……」趙攸憐一臉茫然,「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嗎?」
「他是為了你,才把那半枚玉佩給毀了的?」
這話怎麼聽著恁彆扭?她皺皺眉,答道:「我給了他錢,他就把同心佩給毀了啊。如果硬要說是為了我……算是吧,是我讓他毀半佩的。」
「那小子……是不是喜歡你?」趙承煦板著張臉問道,「若非如此,同心珏乃是無價之寶,豈是說毀就毀的?」
「二哥,你別瞎猜!」女子現出不耐煩的神色,「他說了,他不想兩國交戰,那同心珏乃是引戰之物,毀了也是件好事!」
「那你呢?喜歡他?」
「二哥!」女子漲紅了臉,脫口而出,「他是唐國的人……」
「不過——」趙承煦思忖片刻,放緩了語氣,「此事極為機密,你聽了,切不可外泄!」
「甚麼?」
「我也是聽爹曾無意中透露的,唐國林仁肇有投誠之心。想來林卿硯此舉是投石問路,獻一份見面禮罷。」趙承煦微微露出些鄙薄的神色,「聽聞這座江南宅院便是皇上送給林仁肇的禮物。若有一日那小子當真官拜九卿,求爹把你許了他,也不算太委屈了。」
「當真?」趙攸憐滿腹狐疑,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的臉,「那林將軍……」
「你還不相信二哥?順其自然罷,別整日愁眉苦臉的,跟害了相思病似的!」趙承煦扳過女子的肩頭,往轎子的方向推去,「走了走了,回家!」
一騎兩轎緩緩而行,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江南宅院的高牆後走出一個衲袍麻衣的大漢,正是軍頭鄭賓。他緊攥著拳頭,目中似有騰騰怒意,一轉身,急急往相反的方向一路疾行,最後自後門進了接待江南國使臣的官舍。
聽著堂下男子的稟報,李從善橫眉瞪目,拍案而起:「當真?」
「小人在牆后聽得真切,便是那宰相趙普的兒子同他妹妹說的。千真萬確!他們同林卿硯早有勾結!沒想到當初被我們抓住的那小子就是趙普的兒子,就不該輕易地放過他!」蹲點的布衣大漢忿忿道,「早聞林將軍向陛下請兵收復淮南,被駁回之後一直懷恨在心,看來這話不是空穴來風!」
「住口!朝廷命官是你該非議的?」李從善喝道,「回去繼續監視,退下罷!」
「小人告退……」鄭賓低下頭,暗悔自己怎麼忘了鄭王妃便是林家的女兒這一節,只得灰溜溜地退下了。
汴京的天,又下起雪來了。
兩日後的臘月廿七,遠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卻是一個晴日。鄭王府沒有等來王爺的車駕,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張輕飄飄的信箋。
「姐!」林卿硯襟袍鼓風,急急地邁入門檻。林如菀正端坐在廳中,抬起頭看向他,笑得苦澀。
「我聽說姐夫來信了?怎麼說?」
「信里說,此去公務繁重,他還需在宋國多留些日子,趕不及回來過年了。」林如菀又扯了扯嘴角,儘可能笑得善解人意、落落大方,「硯弟,你還是別等王爺了,先回南都去陪爹娘過節罷?」
「公務繁重?」
林卿硯皺起了眉頭——李從善此去乃是向宋國進貢珍寶,並非洽談定約、遊歷風情……又何談公務繁重?姐夫有言在先、定下歸期,如今卻失了約,莫不是在北國出了變故?
「怎麼了?」林如菀見弟弟滿面愁容,竟比她這獨守空閨的妻子還要憂慮上幾分,「你找王爺有急事?是爹讓你來的?」
「沒有……」林卿硯狡黠一笑,「我是擔心姐姐,孤孤單單地在江寧過年。不過轉念一想,還有寅兒這個小鬼頭陪著你。既如此,那我便打點行裝回南昌去了。」
「你呀!放心回去罷。」
林卿硯笑著起身,徑自往廂房去了。半個時辰之後,他推開房門,右手拎著個輕便包裹。蘇鳶早在門前候著了,雙手將包裹接著,回道:「少爺,馬車已到府門口了。」
林卿硯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負著手舉步向前。又到林如菀府中辭了行,方出了鄭王府,坐上馬車,一路暢行過了金陵城門。
蘇鳶與林卿硯相對而坐,打量男子板著張臉、默然無言,唯有按捺下回家的欣然,悶頭不語。
「蘇鳶。」林卿硯忽地喚道,自懷中掏出一封信,「你先回南昌去,把這個給老爺、夫人。」
聞言,蘇鳶頓時慌了神色,急切道:「少爺?你要去哪裡?這眼瞧著要過年了,老爺、夫人還在家中等著呢!小的可不敢一個人回去,定會被夫人責罵的……」
「本少爺在外還有事,年節是趕不及回家了。信里我已經向爹娘謝過了,你放心回去罷,夫人不會怪你的。」林卿硯偏頭向車窗外看去,回身道:「前邊的岔路我就下車,夫人若問起長姐和芊兒的近況,你曉得怎麼說?」
蘇鳶點了點頭,隨即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一把攥住男子的袖袂:「不……少爺,你不能一個人離開……」
「你……攔得住我?」林卿硯揮了揮拳頭,調笑道,「試試?」
「不不不……」蘇鳶退怯地鬆了手。
「停車!」
林卿硯高聲喚道。勒住韁繩,馬車緩緩停下。他將包袱往肩上一挎,全然不顧蘇鳶淚汪汪的眼神,一躍下了馬車,順手往老馬的馬屁股上送了一掌,這車軲轆便不遺餘力地轉了起來,很快消失在曲徑盡頭。
林卿硯轉身踏上另一條北向的別徑,出了這片林子,再買一匹馬。日夜兼程,兩日工夫便可到汴京了。
只要兩日,可他的心頭未曾輕鬆分毫。面色沉得厲害,胸腔中一股悶氣隱隱難安。總覺得有甚麼事要發生——兩日,或許太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