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年關將至•鋒芒起
汴梁,相府,西苑,暮芙園。
已是深冬,屋中焚起銀炭、配以暖香,倒不十分寒冷。趙攸憐只著了件素色單衣,憊懣地靠在美人榻上,披了條絨毯子,睡意漸濃。
瑞雪紛飛,外邊正熱火朝天地籌著年節,可是這一切的熱鬧都與她無關。於她而言,年節不過意味著她又得到東苑去用一次如坐針氈的「團圓飯」,僅此而已。
天愈發寒了,趙孟氏也漸漸顯了懷,不便時常過來陪她。而她對東苑早生抵觸之意,是能不去則不去的。是以,這一日日便更難打發了。
午時剛過,她原是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可近來實在無趣,屋子裡又暖烘烘的,開始不時乏悶地打起盹來。似是念及些甚麼,她的睡意散了幾分,掙了掙,雙手從毯子下抽出,一隻手心裡握著從榻縫兒里摸出的一隻錦囊,灰色雲紋。那是她昨日把玩得煩了,隨手往邊上一塞,彷彿就能不去想它了似的。
這隻錦囊的邊角有磨損,暗沉的顏色耐臟,是用了多時的舊物。她卻鬼使神差地把裡面的齏粉用自己繡的荷包另裝,將這破囊留了下來。
她答應了他,待交了差事,便要去南都尋他暢飲。如今,卻是失信了……
唉!她惱羞成怒般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把錦囊胡亂塞在了枕下——總是想這些事做甚麼?當真是閑得發慌了!
許是心煩意亂,以她的功力竟沒聽見趙孟氏進屋來的腳步聲。
「攸憐?」直到趙孟氏走近前來輕喚道,她才募地偏過頭,正對上女人關切的目光。
「嫂嫂!天這麼冷,你怎麼來了?」她的臉上泛起喜色,一骨碌地坐了起來,身上的毯子順勢滑了一角到地上。
趙孟氏扶著腰側坐在榻上,伸手撿起了絨毯輕蓋在女子的腿上,操心道:「你也知道天冷?那還敢只穿一件薄衣?當心受涼!」
趙攸憐不無自豪:「放心!我自小習武的,冬天山裡可冷了,我照樣扛得住。更別說這屋裡還燒著炭呢!」
「二嫂是不懂你們這些習武之人的事。不過你可要明白,這女人受了涼、落了病根,以後可有的苦吃!」
「是是是!」
「那是?」趙孟氏疑惑地探頭往女子身後看去,只見那枕頭底下露出灰色的一小塊布料,看著像是個囊包。
趙攸憐將皺成一團的錦囊抽出來遞給她,她用指尖拈著,上下翻著看了看,笑道:「這是男人的物件罷?果然老話說女子出嫁前不出閨閣是對的,我們攸憐就去了兩遭江南國,這便芳心暗許了?說說看,那人是誰?」
「嫂嫂,你都想哪裡去了……」趙攸憐一臉坦蕩,「我這出門在外,一直扮作男裝,這就是我自己的物什。」
「哦?這料子可有些時候了……」
「扮作男子出門在外,難免粗糙了些,磨壞了也是有的。」
趙孟氏淡淡地將錦囊放回榻上,只笑不語。
女子索性將錦囊撂在一邊,往趙孟氏挨了挨,甜聲問道:「你還懷著身子呢?這風大雪大的,怎麼過來瞧我了?」
「我剛剛同大嫂請了個信,說是等明後日雪停了,想讓你陪我到街上逛逛,買幾塊喜慶的料子,做幾件春袍。大嫂應下了,我這便來告訴你一聲。」
「好啊……」趙攸憐乾笑著應承,眸色清然,沒有波瀾。
「攸憐。」趙孟氏憐惜地攬過女子瘦弱的肩膀,勸慰道,「爹將你軟禁在府只是想給你個教訓,等他忙過了這陣,讓你二哥再去求求情,一準解了你的禁足令。再忍耐些時日,嗯?」
「忙?爹近日忙些甚麼?」
「我也不大清楚。聽聞江南國的一位鄭王爺來東京朝貢,陛下命爹安排款待。」
「鄭王李從善?」
女子目瞠口結,怔了怔方笑自驚自怪——爹早知道李從善覬覦同心珏,那另半枚完好的同心佩亦在他的手中,而李從善卻不知爹曾派二哥尋珏,敵明我暗,還有甚麼可憂慮的?
「你識得他?」
「他是江南國主的胞弟,我不過偶或聽聞其名。」趙攸憐不禁納罕:「李煜竟派他來朝貢,當真是被宋師唬破了膽。」
趙孟氏睨了她一眼,莞爾一笑:「攸憐,別說,你還真有股子巾幗英雄的風範,論起國家大事來一套一套的。」
「可偏偏女人議政便是干涉國事、禍國殃民。我就不明白了,我穿著男裝與人稱兄道弟、談經論道,並無人能識得我的身份。如此說來,女兒同男兒又有何分別,憑甚麼一尊一卑,受制於人?」
趙攸憐心煩意亂,竟將心裡埋藏已久的想法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她知道這種心思過於離經叛道,多說無益,可不知為何,今日會衝口而出。果然被關的久了,太悶了麽?
「攸憐,這話你跟我說過也就罷了,莫要在外人面前再提。心裡藏著這種念頭,終歸苦的還是你自己啊……」趙孟氏頓了頓,似想起了甚麼,「你方才說,與人稱兄道弟?你此番離家,還結交了其他男子?」
女子不以為意地一笑:「不過那麼一說,萍水相逢罷了。」
趙孟氏笑笑,沒有追問。
趙攸憐伸長脖子往窗外瞄了瞄,轉而道:「我看這雪下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能停,我們到哪裡逛去?」
「東市有一家綢緞莊,往年我們府上的衣服料子都是在那兒進的,到時候先去看看罷。」
「好!」
汴京城館驛中,李從善已閑住了五日。眼見年節一日日近了,主外賓事的鴻臚寺卻始終不安排他入宮面見宋帝,諸般託辭,不知是有意刁難,還是另有所圖。苦思良久,他始終琢磨不透宋國一再拖延的用意。而正是在第五日,宋同平章事趙普登門求見。
趙普言道,陛下事忙,未能及時接見江南國使臣,耽誤鄭王爺的行程,委實過意不去。今日他受命來此,邀鄭王爺觀賞汴京風光,一來以盡地主之誼,二來打發閑散時光。
李從善笑著應承了。
二人的轎輦走過汴梁最繁華的街道,街邊高堂廣廈、層樓疊榭,巷裡人眾車輿、萬物殷富。此一行,既是炫耀,亦是施壓。
一面逛著,雪漸漸大了,趙普吩咐下人就近擇一官署停轎暫歇。不多時,轎輦就停在了樞密院的過廳中。樞密院,直接聽令於皇帝的軍署,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之政令,具有調兵大權。趙匡胤多疑,設樞密院與統兵將帥相牽相制,以保萬一。
趙普邀李從善入內,暫避風雪。又覺怠慢,索性陪著遠客,在樞密院中遊覽一番。趙普顯然對樞密院的構造並不熟悉,不過且走且行,消遣耳。
無意間繞進一處祠室布置的廣屋,裝潢一新,可容納百人,似是將士誓師之所。屋子前頭牆面的正中央掛著一幅三尺長、五尺高的人像,畫中的中年男人身披鎧甲,面色黝黑、目光堅定,袒露著半隻臂膊,隱隱露出胸前的虎形紋身。
趙普的笑容在看清畫像之時便僵在了臉上,待李從善淡笑著轉過臉來,他忙斂起不自然的神色,卻有些局促了。
「這畫上的人,」李從善笑道,「倒與江南林仁肇有幾分相像。不知趙相可識得林將軍?」
「久仰大名!」
「不瞞趙相,林將軍乃是本王的岳翁。卻不知這畫上是何人,與他這般神似?」
「這……」趙普忙回身吩咐隨從道,「去將樞密院的掌事叫來一問。」
不多時,隨從領來了一個著官服的掌事官吏。恭順地聽完趙普的問話,那人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愣了愣方回稟道:「陛下愛才,敬慕……敬慕江南國林仁肇大將軍已久,故千金求得林將軍畫像,懸於此室,以為……將士表率、眾軍楷模。」
「原來如此!」趙普朗聲笑道,「這幅畫上便是林將軍尊顏,真是劍眉星目、英氣逼人!」
「多謝趙相美譽!」李從善不動聲色地一笑置之,這心裡卻打起了鼓——林仁肇的畫像為何會懸挂在宋國的樞密院之中?將士表率、眾軍楷模?哼!荒謬!
趙普似是無意再領著鄭王細逛樞密院,出了這間廣屋,便徑直回了茶室。
熱茶入口,寒氣盡散,趙普適才僵硬的五官也柔和了不少。
「鄭王爺,」他用茶碗蓋輕撥著湯麵上的嫩葉,意味深長地笑問,「可聽說過『同心珏』?」
李從善鎮定自若地輕啜了一口茶湯,抬起頭來回道:「亂世傳說,有所耳聞。」
「『逐鹿中原兩心同,問鼎天下一珏窮。』亂世之中,得一珏而平天下,如此神物,王爺難道不心動?」
李從善放下茶盞,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正因傳言神乎其神,本王以為,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可近來頗有些坊間傳聞,說這同心珏重現於世,就在江南國境內。其中一佩不幸損毀,而另一佩便在王爺的手中?」
李從善的眉尖輕跳了一下,面不改色,「三人成虎,坊間傳言向來不可信。若是本王有此佩,自當進貢與宋廷,又豈會私藏?趙相,你說是也不是?」
「不錯。」趙普抬手品茗,騰騰白霧模糊了他的笑容……
汴梁官舍中,一尋常百姓打扮的大漢正垂手向案后的鄭王李從善稟報。此人麵皮黝黑,身軀凜凜,虎口有著厚厚一層老繭,是握慣兵刃的。正是早先領鄭王令旨往南都爭奪同心珏的神衛都軍頭鄭賓。
「汴梁城西大街上蓋了一幢府邸,匾額還沒掛上。據督辦的下吏稱,這座宅院是一個月前奉皇命敕造的,一磚一瓦都是仿著江南的風格。宋主還御筆題詞,『孤掌難鳴,雙木成蔭。』」
「繼續監視,下去罷。」
屋門復闔,李從善以手扶額,滿面愁容再也無需掩飾。
他明明交代過林卿硯,同心珏一事不得外傳,趙普又是如何得知半佩已毀的?樞密院的畫像、西大街的府邸、南昌府中襄助宋國人的華服男子……太多的疑點浮了上來,卻如蜻蜓點水般不得要領。
時至今日,大唐早已如履薄冰、四面楚歌,他不知道他該信誰,李唐皇室該信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