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除夕年宴•話千機

第十八章 除夕年宴•話千機

除夕之夜。

宋國的皇帝真可謂日理萬機,連著忙了十數日無暇接見江南國使臣,及至辭歲年宴,方想起將鄭王一行人請到宮中,一盡地主之誼。

申時剛到,宮裡來的轎輦便停在了官舍前。李從善一襲紫袍,施施然坐上了轎,一眾隨侍護衛在轎後跟著。轎輦前當先兩人,居左者一身勁裝,目似星光,正值壯年。居右者身形頎長,樣貌俊逸,卻是個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宋廷的宮人前邊開道,這一路進宮暢通無阻,不多時便到了紫宸殿外。李從善吩咐一干隨從留待外間,只帶了那勁裝男子與弱冠青年入內。

不難猜想,那勁裝男子便是神衛都軍頭鄭賓,只見他警覺地觀察著周遭,右手習慣性地按在腰間,只可惜入宮不得佩劍,原本掛在那裡的佩刀早留在了官舍中。

而那年紀尚輕的另一人,別說是宋國的宮人,便是鄭王的侍從對他都面生的很。此人並非和他們一道來宋國的,今日一大早,鄭軍頭說有江南之人來投王爺,叫在館驛中收拾好屋子,卻沒想到是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王爺竟然還帶他參加宋國的年宴……

鄭王的隨從在殿外恨恨地看著那小子入內的背影,末了,一個年紀稍長的侍衛猶疑地道了句:「你們瞧著,這小子是不是同王妃眉眼間有幾分相像?」

年宴設在紫宸殿,規模算不得大,得以攜眷出席者大多是留在京中的王爺皇親、以及皇帝欽點的寥寥數位頗得寵信的大臣。

主賓分席而坐,趙匡胤倒沒駁了江南國的面子,將鄭王的位子排在東面首座,僅次於上首。東面次座上乃是晉王趙光義,宋宣祖三子,趙匡胤胞弟也。西面首座上則是同平章事趙普,其子趙承宗、趙承煦分坐其後。

李從善與座上諸人一一見禮,徐徐落座,兩名隨從分立其後。對面的宰相次子趙承煦不時地抬眸望向這邊,似有些不安。

彼時宋主未至,眾賓正品茗閑談,卻聞前庭中一男子高笑著邁進殿內:

「諸公早到了?」此人朗目疏眉、神采奕奕,身披黑羔大裘,其上沾著星斑雪點,行走如風。殿中焚暖,他抬手扯開頸前的系帶,脫下大裘來隨手丟給宮人,露出了裡面銀白縷金箭衣和腰間束著的長穗墨玉宮絛。

下首的官員起身見禮,稱呼道:「殿下……」

李從善微眯著眼,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趙光義正襟危坐,喚道:「光美,來見過遠客。」

趙光美健步走來,面上笑意不減,端的是洒脫風流:「想必這位便是江南國的鄭王爺罷?區區趙光美,這廂有禮。」

李從善含笑還禮,心中暗忖,外間盛傳趙匡胤四弟趙光美驕奢恣意,原來是這種人物。

趙光美在西面次位上落座,同趙普拱手讓了讓,便泰然地自斟自飲起來。殿中官員大多攜親眷而來,獨他一人連隨侍也不曾帶得,後頭的茶座空空蕩蕩,顯得尤為扎眼。他的夫人乃是開國功將張令鐸之女,卻少見得他攜妻列席,是以坊間多有趙光美流連柳巷、夫妻二人不睦的傳聞。

「皇上駕到!」

宦官迭聲高呼,位上諸人忙起身走出座案,在殿中站作兩列,齊齊跪下。正此時,殿前一個高大偉岸的中年男人身披鑲紅金袍,出現在高台之上,眾山呼萬歲。

宋帝趙匡胤武將出身,掀袍在龍椅上坐下,舉手投足間並有統軍威儀。他徐徐地向殿內掃了一眼,只是淡淡一笑,喜怒不形於色:「諸卿平身!」

眾人謝恩起身,重回位上坐下。

趙匡胤蓄著長髯,上唇的兩撇八字鬍令他的面貌多了幾分威嚴的稜角。再回顧殿中臣下,皆是俯首帖耳,連跅弛不羈的趙光美都微微頷首,顯出服從的神態。宋朝上下齊心,只這一點,便教江南國的三人喟然。

樂司奏曲,辭歲宴正式開始。趙匡胤舉杯,與眾共祝開年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民康物阜、國泰民安。

酒飲三盞,年宴的氛圍活絡了起來。李從善端起酒盅移步上前,躬身道:「皇上,在下受江南國主之命,畢獻方物,以表心意!恭祝陛下壽與天齊、彪炳千秋,願宋國風調雨順、人壽年豐!」

「原是江南鄭王爺,果然人中龍鳳!」趙匡胤舉起酒樽,在空中頓了頓,抬袖飲下。又道:「幾近年關,諸事繁雜,一直無緣與鄭王一見,還望鄭王爺莫怪朕疏忽怠慢。」

「豈敢!」李從善早將清酒一飲而盡,回道:「陛下日理萬機,福佑中原,乃宋國之幸!」

「早聞王爺雄才大略、緯武經文,今日得見,果是龍章鳳姿、深明大義!」趙匡胤此言一出,殿中諸人皆含笑附和著,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鄭賓站在一邊暗暗地握緊了拳頭,低聲沖身旁的男子恨道:「這宋國皇帝甚麼意思?造了這麼頂高帽,還想詆毀鄭王有篡位之心不成?」

「皇上高譽,從善愧不敢當。」李從善淡笑著回頭,「適才得見貴國晉王爺,方知何謂明德惟馨、高山仰止。想來晉王也是同善一樣,自小追隨兄長左右,耳濡目染罷?」

他這一番話說得平淡無奇,卻似綿里針一般,將矛盾轉嫁到了趙匡胤與趙光義之間,最後還不溫不火地拍了宋帝和李煜的馬屁,當真高明。鄭賓身旁的男子頗感訝異地望向殿中央——或許,趙匡胤說得不錯,他比李煜更適合那個皇位。

待他的思緒抽離回現實中時,李從善已經回到位上坐下。宮人依序呈上精緻的菜品,鄭王命他二人在後頭坐下共飲。

晚宴過半,趙光義起身向皇兄敬酒,順次到了江南鄭王的座前。

對飲一杯后,趙光義隱有醉意,不苟言笑的面上泛起紅光。他晃著手中的空樽,問道:「未知鄭王貴庚?」

「三十有二矣。」

「本王虛長鄭王爺一秋。」趙光義彎腰提起案前的酒壺,不經意道:「你我年歲相仿,又同為一國親王,今日得見,方知何為英雄相惜,故人恨晚……」

聽著他話中大有蹊蹺,就差沒說「同為君王胞弟,卻屈居人下」之語了。李從善淡然一笑,只作不知:「本王亦如是。辭舊之夜得識諸君,共聚一堂、開懷暢飲,好不自在!」

「團圓年節,鄭王身在他鄉,可思蒓鱸?」

若是樂不思蜀,則於國不忠;若歸心似箭,便不知好歹。這看似普通的一問,卻大有乾坤。

「得蒙皇上與王爺的盛情款待,善不勝感激。只是歲末瑣務繁雜、家中稚子尚幼,善上不能為君分憂,下不得修齊家室,實在慚愧!」

「鄭王當真是忠心耿耿、國之棟樑!」趙光義斟上酒,嘆道:「新正之時,國主卻勞鄭王出使在外……嗐,不談這些。聽聞令正乃是林仁肇大將軍之女?」

李從善微微頷首,等待下文。

「皇兄早年行軍打仗之時便聞江南戰神之名,仰慕已久,故而千金求得林將軍畫像,就懸挂於這汴京城的樞密院之中,改日本王邀王爺前去一觀!」

趙光義這一番話看似是要印證趙普的說辭,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瞞晉王,前些日子趙相領善在京中游賞之時,已見識過樞密院中的畫像,當真是畫技高超、惟妙惟肖!無愧於千金一畫之名!不過,王爺既如此說,倒提醒了善。既然皇上對林將軍青眼有加,善倒有一人引見——」李從善頓了頓,扭頭向身後道:「卿硯,上前來。」

「是。」他身後的年輕男子應聲上前,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喚了聲:「姐夫。」

趙光義的瞳孔倏地放大,不住地上下打量著男子,五官勉強保持在方才微笑的弧度:「這位是?」

「內子的弟弟,林仁肇之子,林卿硯。」

「將門虎子,將門虎子……果然氣度不凡、後生可畏!」趙光義連連點頭,讚賞不絕。

「王爺謬讚,卿硯慚愧!」男子屈身行禮,不失禮數。

「欸!賢弟過謙!來,隨本王面見皇上!」

林卿硯側目看向李從善,後者輕點了點頭。於是,他便隨趙光義站到了殿中央。鄭王想要藉此宣告,唐國君臣齊心,斷無內訌的可能,好教宋國放棄趁虛而入的打算,他自當奉陪。

「皇兄!」演戲演全套,趙光義面露喜色,拱手道:「臣弟欲引見一人。」

「講!」

「這位公子乃是江南林仁肇大將軍之子、鄭王爺的妻弟。」

「哦?」趙匡胤面露奇色,倒是看不出甚麼異常。

林卿硯施施然掀袍跪下,俯首道:「小民林卿硯參見陛下。」

「快快平身!」趙匡胤一面居高臨下地對這位林仁肇之子讚不絕口,一面惋惜地嘆道——「若是有朝一日得請林將軍來汴相見,不失為一大幸事。」

林卿硯只恭順地一一應著,扮演一個老實小伙的角色。

西面座上的趙承煦冷眼看著這一幕,抬手將杯中余酒一飲而盡——早在鄭王攜隨從入殿之時,他便注意到了這個年輕男子。當時雖是月夜,兼而他身負重傷、意識不清,但此人的相貌屬於那種見上一面便難忘記的,他斷不會錯認。林仁肇之子出現於此,更與江南鄭王過從甚密,爹和皇上的算盤只怕要打空了……打空便打空罷,他一向是不屑於這種背後行徑的,不過是遵父命而為罷了。只是——

「聽聞這座江南宅院便是皇上送給林仁肇的禮物。若有一日那小子當真官拜九卿,求爹把你許了他,也不算太委屈了。」

「當真?」

……

從小到大,他隨口哄過攸憐太多次,可唯有此次,他的心一直隱隱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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