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強留於汴•拜相府
貢物已經獻上,第二日李從善欲進宮向宋帝辭行,卻又以皇上政忙、無暇接見為由,被拒之門外。無獨有偶,正是大年初一的喜慶時候,官舍中的守衛卻多了一倍,美其名曰:保護江南國鄭王的安全。
往日,李從善雖多閉門,但出入館驛終歸是自由的,如今鄭王爺但有吩咐都由宋衛代辦,若是王爺非得冒雪出門,必得前頭開路、左右護航、后隊保駕不可。
若說從前,趙匡胤是想拖住李從善,讓他在汴梁多留些日子。那麼年宴之後,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這是不打算放江南一行人回國了。
民間的焰火未能融化冬日的冰寒,雪紛紛揚揚,一日勝過一日。院子外,一字排開的宋兵頂著寒風飄雪,一動不動地立著,地上的積雪沒過他們的腳踝,銀光閃閃的鎧甲上蒙了一層雪霜、冰冷徹骨。
「吱——」窗扇微動,一個身影利落地翻進暖閣之中,窗子復又合上,那攜進的一瞬寒意登時融沒在銀碳的暖流間。
林卿硯站起身拍拍衣擺,抖落了一身碎雪,舉步上前。堂中唯有李從善一人,正站在長案前,俯身勾畫著甚麼。林卿硯瞟了一眼,原是一幅寒梅圖。
他尋個位子坐下,隨口贊到:「姐夫好興緻!」
「若似你一般飛檐走壁、來去自如,本王也勿須在此空描紅梅,打發時光了。」李從善視線不離畫案,淡淡地問道,「情況如何?」
「汴梁坊間傳言,江南國主派鄭王前來宋都,作為質子,以求與宋國修好。按這種說法,只怕沒個十年八載,姐夫是回不去了。至於年宴在場的些虛銜外臣的議論倒與我之前的猜測不謀而合。他們以為宋帝原有意借姐夫之手,坐實爹叛國投誠的假消息,豈料姐夫不買他的賬,這才翻臉扣下了我等。」林卿硯直起腰來,探問道,「是否操之過急,太早亮明態度了?」
李從善以硃筆在紙面上抹開朵朵紅梅,一面道:「圖謀既已敗露,強留我等於事無補,更會引發兩國猜忌矛盾。若是趙匡胤這般輕易地惱羞成怒、不知輕重,又豈能成此大業、高居帝位?」
「那宋人究竟想做甚麼?」
李從善沒有答覆,抬筆在硯中輕蘸朱墨,卻不防軟毫中蓄了過多朱液,未及下筆,便落了一大滴在宣紙上。刺目的紅色很快盪開,以無可補救之勢蔓延。李從善只凝視著畫中那顯眼的朱紅,隱隱生起不祥的預感,眉頭漸漸皺起。
「這……」林卿硯探身望去,略有惋惜:「在雪地里再畫一個撐著紅紙傘的女人罷。」
「罷了。」李從善撂下筆,眉頭依舊擰著,「怕只怕,趙匡胤別有所圖。他們究竟——想玩甚麼花樣?」
「他們既然不想姐夫離宋,那就偏不讓他們如意。外邊人看著雖多,其實都是些使蠻力的武夫,若是想走……」
「不可。」李從善淡淡搖頭,轉身坐下,「皇兄堪堪向宋稱臣,本王又是為進貢而來,這個節骨眼上不辭而別,只會讓人抓住把柄、借題發揮。」
「可我們已有同心珏在手……」
「出其不意,方可制勝。眼下公然違拗趙匡胤的意思,只會打草驚蛇。」
「那——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李從善默了默,道:「把鄭賓叫進來,準備車馬,往相府一拜。」
「啊?」
李從善不經意地望向案上的紅梅畫卷,抬了抬眉——「趙普趙相,總不是那所謂的虛銜外臣了罷?」
日頭升起,街頭巷尾,掛在枝頭的冰霜融了開去,一陣風揚過,便零零落落地撒向地面,發出「淅瀝淅瀝」的聲響。
趙府門前,春聯、燈籠,並滿地的紅炮皮,年節的氣氛比之官舍熱烈太多。遞上拜帖,不多時,府門大開,家丁畢恭畢敬地將鄭王一行人引進門,在園中沒走幾步,卻是趙普領著兩個兒子,親自迎了出來。
本以為宋國翻臉不認人,如今看來,趙普禮數周全、倒屣相迎,玩的究竟是甚麼把戲,反倒教人猜不透了。
「新春佳節,本王特來相府一拜,不知可曾叨擾?」李從善含笑問道。
「哪裡哪裡!鄭王大駕光臨,乃是敝府之幸!」趙普謙恭道,「快請廳中上座!」
又對鄭王身後的林卿硯道:「林公子,請!」
讓了讓,李從善一行人便大搖大擺地進了正廳,居座品茗、閑話客套。坐了一會子,林卿硯起身告擾,想要在相府園中一賞美景。趙普聞言,便命次子趙承煦陪客。
與此同時,相府西苑中,一個婢女撐著輕傘、款步邁進暮芙園,經通稟進了裡屋。
「二少夫人、憐小姐。」
「茉竹?」趙孟氏撂下手中的活計,認出這女子乃是在主廳中當差的丫鬟,「怎麼了?」
「回二少夫人的話,」茉竹已至桃李年華,未許人家,辦事沉穩周全,乃是趙普跟前得力的婢女,「二少爺命奴婢來此傳話,說是前廳來了客人,他須得隨老爺陪客,請夫人在憐小姐這兒多坐些時候。萬一遲了,只怕明日才能陪夫人出府了。」
「知道了。前廳來的是甚麼人?」趙孟氏不由得好奇,究竟是甚麼貴客,值得一國宰相攜子相陪。
「是江南國的鄭王爺。」
趙孟氏同趙攸憐對視了一眼,皆是啞然。
「江南國的王爺,同爹很熟?」趙攸憐抬眸發問。
「這……」茉竹頷首淺笑道,「許是來拜年的。」
趙攸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趙孟氏溫聲謝道:「勞茉姑娘走這一遭了。」
「二少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告退!」
茉竹退下,屋中只剩下姑嫂二人。趙攸憐眼睛滴溜溜地一轉,掃過趙孟氏鼓起的肚子,甜笑道:「嫂嫂,外邊雪大,二哥讓你在這多坐坐,你就好好歇著……我,我想溜去前廳看看……」
「怎麼?和我坐在這裡,閑得發悶了?你這是嫌棄嫂子身子不便,想撇下了我去?」趙孟氏一面嗔笑著,溫聲勸道:「還是別多事了,免得又惹爹不快,你說呢?」
「哪裡!」女子義正言辭地反駁道:「我這是怕累著嫂嫂和我那小侄子!」
又一把握住婦人的臂彎,輕搖道:「我保證,就偷偷地在窗戶底下蹲一會兒,一定不會讓爹發現的!我心裡明白,就我這身份註定登不上大雅之堂,又怎會去給大家找不自在……可是我真的想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女子說著說著,眼波汪汪,嘟起小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趙孟氏見她說得情切,心有不忍,終是點點頭應承了。
隻身偷偷離了暮芙園,趙攸憐便如出籠的小鳥一般,身輕如燕地在園中踏雪穿梭。方才的自菲之語五分真情,餘下九十五分皆是作戲。左右她這般哄二嫂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以致此番是半分愧慚也無,心早飛到相府正廳去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江南國的事,二哥總是瞞著她。這一回,她倒要親眼看看,李從善那傢伙要玩甚麼把戲。
正廳中隱隱傳出爽朗的笑聲,主客雙方似談笑正歡。趙攸憐放慢腳步、貓著腰,湊到了牆根。方才運氣似有些急了,她竟有些氣喘起來。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屋中的暖一絲也透不出來,她將外襖裹得緊了些,挨著牆沿蹲下。
「不比江南四季如春,」趙普的聲音,「汴京冬寒,王爺在館驛之中,住得可還舒適?」
「勞趙相掛心。館驛中下人甚眾,服侍周到,本王帶來的人都派不上用場了。」李從善道,「只是,善奉國主之名來宋進貢,如今公務已了,善亦不便多擾,一直打算著尋個合適的時機進宮覲見皇上,當面拜謝辭行。」
「王爺大駕,若能在汴梁多留些時日,乃我等之幸。倘王爺另有要事,自是不便強留。待陛下首肯,王爺定下歸期,趙某定要擺酒為王爺送行。」
頓了頓,李從善道:「先謝過趙相美意了!」
接著,二人接著汴梁冬寒的話題聊了下去,從雪水烹茶、青梅煮酒的雅人韻事,談到《陽關三疊》《秦王破陣》的雅音樂理,偏偏隻字不提國事,句句不談同心珏,聽得趙攸憐是雲里霧裡,抓不住半點關鍵。
終於,她在牆角外再也待不下去了,捶著蹲麻的兩條腿,踉踉蹌蹌地往西苑的方向走,一面氣惱著——這江南國的鄭王沒事跑趙府來做甚麼?唐國王爺、宋國宰相,兩個人的交談不說唇槍舌戰,至少也得一語雙關、話裡有話罷?可她怎麼半點意思都沒聽出來?雖說她不畏寒,可蹲在牆外吹了半會子的冷風卻一無所獲,怎麼想都虧得慌!
穿過東苑的園子,發麻的雙腿漸漸恢復了知覺。在東苑停留得愈久,愈容易被人發現,她正想施展輕功,耳邊卻傳來一男子的朗聲:
「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是二哥的聲音,「可是崔道融此詩?」
原來二哥不在正廳中陪客,他在園子里做甚麼?趙攸憐心生疑惑,沿著聲音的方向探了幾步。
「不錯!趙兄,你瞧我這記性!」
女子的腳步猛地一頓,在雪地里直挺挺地站住了。順著聲音來的方向望去,掛白枝杈間,兩個頎長的身影立在一樹寒梅前,右邊的正是趙承煦,而左邊的,竟是,林卿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