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挽狂瀾
「無轍跡在數日前離開了武輔所在的南武林。」一名文秀的儒生立在亭下,恭敬地向亭內背對著他的華麗身影彙報剛剛查得的消息。
精緻錦裳衣擺迤邐垂落,側躺在柔軟狐裘中的身影抬了抬持著團扇的手,扇面上是用細小珍珠勾出的富貴花紋,在陽光下散發著溫潤的光芒。
待門人退下,疏樓龍宿輕輕扇了扇風,悠閑輕緩的動作彷彿成竹在胸,泰山崩於前而不形於色。沉思了片刻,最後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執念之所以是執念,就是因為無法放下,也割捨不下,看來事情並不能順利解決了。
從軟塌上坐起,最後走到亭欄前沐浴在陽光之下。錦繡華裳光彩奪目,滿身綴飾的珠寶熠熠生輝,將他的身姿襯得更加貴重不容冒犯。
扶著欄杆,疏樓龍宿抬眼望向天空,眼中是對命運的無奈,也是對人性的嘲諷。
這件事他知道得太晚,姬雲霓的爆發也太過突然,令他失了先機。此時無轍跡恐怕已經有了行動,亡羊補牢也來不及了。
該說,不愧是痴戀之人嗎?對姬雲霓的一舉一動都如此敏感。
前幾天離開得悄無聲息,借著南武林與中原訊息傳遞的時間差令他無法第一時間察覺不對,只是不知道如今又會為姬雲霓瘋狂到何種程度?
「龍首,輔師攜葉莊主來訪。」就在疏樓龍宿思考著接下來的變局時,一名儒生恭敬地立在亭外小階下,低眉抱拳向疏樓龍宿彙報。
「請進來。」衣袖一揮,疏樓龍宿放下心中的幾番思量,旋身端坐在亭中石桌前,接下來就要面對流照君帶來的驚濤駭浪了。
這些年衣飾逐漸被疏樓龍宿帶得華貴不少的流照君領著葉滄瀾進入小亭,說是領,不過是流照君快步走在前面,葉滄瀾落後一步,稍稍沉悶地跟在後面。
兩人一前一後,氣氛也不如從前那般親密,流照君的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失望與憤怒,而葉滄瀾則意氣消沉,並不在意流照君單方面的「冷戰」。
真是奇了,這兩個從前有過這般激烈的爭執嗎?
疏樓龍宿打量了一眼態度不和的兩個人,然後緩緩問道:「無轍跡出手了?」雖是疑問,卻是料定了結果。
「是的,他偷了,鎖鑰。」葉滄瀾語氣一頓,眉心微蹙,似有什麼難言之隱,目光微微看向一旁冷著一張臉的流照君,最後還是將消息盡數告知疏樓龍宿,「太史侯前來阻止。」
「意料之中。」疏樓龍宿嘆惋地搖了搖頭,無轍跡做出此舉,無疑是完全背離曾經的親朋好友,全心全意護著姬雲霓。
「我們此來是為接走葉昭。」流照君緩了緩臉上的表情,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忍耐,對於葉滄瀾最後的決定,他簡直忍無可忍。
疏樓龍宿挑了挑眉,手中團扇一引指出方向,流照君倏忽站起,一刻也不想和葉滄瀾呆在一處。
「這是……」
「鬧脾氣罷了,不用在意。」葉滄瀾也站了起來,看著流照君的背影隱約嘆了一口氣,「過段時間就會好了。」
帶著葉昭回到藏劍山莊,將還在睡覺的小嬰兒放在卧室,二人坐在藍楹花樹下沉默不語,安靜得只能聽到石桌上茶壺中沸騰的水聲。
葉滄瀾倒了一杯茶,只是緊緊跟著流照君,不解釋,也不辯解,他無話可說,至少現在還不能說。
「你在防我?」怒目看向身邊的葉滄瀾,流照君胸口起伏,憤怒在醞釀,只等爆發的一瞬。
「是的,我在防你。」葉滄瀾不急不緩地將茶盞推向流照君,目光如一灘死水,絲毫波瀾都沒有,「我在防你背著我去找姬雲霓。」
「呵。」流照君低頭看向桌上的茶盞,這是自己最喜愛的雲霧茶,「我還以為你有多愛雲裳呢,原來也就這樣。」
眼中劃過一絲隱痛,葉滄瀾右手握起,卻又無奈鬆開:「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彷彿被這句話激怒,流照君再也抑制不了心頭的怒火,右手一拍石桌,將上面的茶具震得一顫:「你到底有沒有拿我當兄弟,當親人!你到底還瞞著我多少事情?」
「什麼罪業,什麼殺劫,我全都可以不在乎,後果我也不怕。」流照君不能理解葉滄瀾今日的猶豫踟躕,「姬雲裳的死我要承擔一部分責任,為她報仇天經地義。姬雲霓喪失人性,縱她離開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無轍跡根本約束不了她。」
「我說了,這不是你的錯,與你無關。」葉滄瀾嘆了一口氣,看了看天色,還需要再等一會兒,「其實,瞞你的事情有不少,先從哪一件開始說起?」
聽了這話,流照君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委屈。自己從未隱瞞葉滄瀾任何事情,可葉滄瀾卻瞞了自己不少,到了如今居然還不知道該從哪件事開始說起。
「先說你最想知道的姬雲霓的事情吧。」掃了一眼流照君,葉滄瀾知道他心中的委屈憤怒,這原是自己打算隱瞞一輩子的事情,如今卻是到了不得不全部講出來的時候。
「大概的事情你都清楚了,但有一些細節你並未知曉。」望著滿山的銀杏,葉滄瀾語氣悠遠,「其實我一開始在市集上遇到她們時就已經完全辨認出來了,對待她們同樣好,可惜姬雲霓以為我是因為雲裳才對她好。」
「我本以為是雲裳佔據了姬雲霓的身體,所以曾經偷偷試著用換魂之術期望能把兩個人換回來,這樣也算物歸原主。姬雲霓明知道那個陣法是什麼作用,卻從始至終都沒有阻止我使用,瞞著雲裳,還以為我不知道她已經知道了我的這些小動作。」葉滄瀾目光中閃過一絲厭惡,「她在期望什麼?期望真的能互換身體,她能擁有七秀技能?」
「所以,姬雲霓一直都知道你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流照君不由感慨,姬雲霓的嘴裡真的有實話嗎?
不過心中也明白了為什麼最後葉滄瀾選擇了姬雲裳,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親近之人對他有所隱瞞,甚至有所圖謀,姬雲霓第二次見面就已經全部踩了爆點。
「可不是?後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不甘罷了。」葉滄瀾冷冷一笑,回想到當年姬家後山的一晤,只覺得自己當時真是好說話,沒當場拆穿她,果然是裝久了溫潤公子,一時忘了原本的性格了嗎?
「因為這件事,我對姬雲霓已經有了不耐煩,當天晚上就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雲裳,還將我的能力告訴了她,省得以後有嫌隙誤會,也讓雲裳能小心一些自己這個姐姐。」說到這裡,葉滄瀾就有些悔痛,「可惜,雲裳說是人就有嫉妒心,因為所得不均而產生不甘嫉妒很正常,我們不能期待每個人都是聖人。而姬雲霓本性不壞,兩世姐妹從小到大一直親密無間,根本不可能真正害她。」
「我一想,是啊,兩世姐妹,雖然前世不是親姐妹,但也勝似親姐妹,這般漫長的歲月情誼應該早已刻在了骨子裡,兩人最了解彼此的心性人品,我一個半途插進來的又怎麼會了解她們的姐妹之情?」
「就算心有陰暗又如何,世上誰又是聖人,誰沒點黑暗心思?若論黑暗,四人中我論第二,誰人敢論第一?我又憑什麼嘲笑鄙視她姬雲霓?於是我就放下了對姬雲霓的偏見,或許從前她就這般吧,即使心有黑暗也一直被善意壓制著,被道德底線規制著,不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
葉滄瀾自嘲地笑了一下,抬眼看向流照君的眸子已經暗如深夜:「你看,即使你提醒我姬雲霓有不妥也是無用的,因為我比你更早就發現了不妥,卻依舊不以為然。」
「五百年的時光讓我自負看盡人心,不認為姬雲霓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麼大浪。可是,就是我的這份自負害了雲裳。」撐著額頭,葉滄瀾似是不堪回首,閉目嘆息,一字一句都是刻骨銘心的痛苦。
「這不是你的錯。」流照君不知道該說什麼,其實若是他處在姬雲裳的角度,也不相信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能變得如此面目全非,甚至最後殺人奪命,「這不是你的錯。」
錯的只是這多變叵測的人心。
想到顏望舒曾經對自己說的話,說自己將人心想得太善,可不就是一語中的?難道他真的就錯了嗎?
流照君沉默無言,或許他們真的太過相信彼此,沒了基本的警惕之心。
「因為這件事,雲裳待姬雲霓更加親善,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忽略了一直以來姬雲霓心中壓抑的不甘。正是因為姬雲霓陪她去飛漫展,她們才會穿越,可最終結果卻是雲裳有系統而姬雲霓沒有。」
「雲裳讓我不要再提這件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因為姬雲霓性子敏感,怕我揭穿她會羞憤欲死,好歹保留了顏面。」想了想從前的「心善」,葉滄瀾只覺得諷刺得不行,「可雲裳又有哪點對不起她姬雲霓呢?系統擇主又不是可以控制的,穿越也不是可以選擇的。唯一的錯處可能就是不夠心硬,依舊待姬雲霓親如姐妹,最終養虎在側,反噬了自身。」
「這個世間,終究好人沒有好報吧,心善的人總是吃虧,最後不得好死。」
流照君皺了眉頭,他聽出了葉滄瀾最後一句中的憤世,似是積怨已久,只是不知這又是從何而來:「心善從來不是原罪,你不必……」
「不必?」葉滄瀾眉毛一挑,不見了從前的溫雅,只有一股子邪氣,根本不像一名正道先天應有的樣子,「心善就是原罪,是我騙了自己,沉溺在溫柔的謊言中不可自拔。」
「你以為你現在看到的我就是我的本來面目嗎?不是的,我從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正道棟樑,儒門視我為劊子手,我手中的鮮血又何止萬千?只是隱藏了起來。」葉滄瀾翹著腿側坐著,一股莫名的殺伐血腥讓流照君不由寒毛悚立,危險的感覺只讓他想要拔劍自保。
「你既然知道我會讀心,那就應該知道你的心思其實也瞞不過我。」鳳目瞥向流照君,葉滄瀾提起第一次的見面,「你的心思太容易讀懂,所以我就按照你的潛意識,從第一面起就裝成了知心可靠的大哥哥,溫潤儒雅的書香公子,一切都按照你們心目中藏劍弟子該有的樣子性格來裝扮自己。」
「結果裝得太久太真實,連我自己都沉醉其中,以為我就是遊戲中縱情山水的世家公子,忘了我不過是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
「你看,其實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就充滿了謊言與欺騙,你實在應該恨我的。」葉滄瀾攤了攤手,等待著流照君的憤怒,因為流照君其實和他一樣,最無法容忍的就是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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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始至終都是虛假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