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意
當姬雲霓就是釋放心魔,導致如今魔患爆發殃及苦境的罪魁禍首的消息甚囂其上的時候,她的作法果然沒有令任何人失望。
無轍跡聽到這則消息的時候,他在密室里坐了整整一天。
曾經意氣風發的儒門才俊如今失意落魄,躲藏在幽暗的密室內不見天日,面前晃動的燭火在他身後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微微眯了眯眼,無轍跡盯著燭光,如今就連這般微弱的光芒在他眼中都是那樣刺眼的存在。
嘴角一抿,想笑也笑不出來,無轍跡臉上不斷閃過痛苦、迷茫、不舍、無奈,最後歸於一分釋然的解脫。
終於來了。
看著密室的門被推開,清麗的藍色倩影窈窕地立在門外,無轍跡臉色蒼白,卻一點也不意外。
這幾個月的籌謀打算令他身心俱疲,不斷利用無辜之人的恩情為姬雲霓堆砌名望,這讓他一直心驚膽戰,生怕什麼時候這則一戳即破的謊言就會被人拆穿,姬雲霓也會從高高的「神壇」之上墜落。
如今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只希望……
緩緩站起身,將衣服上的褶皺一一撫平,嘴角帶上了一絲從容的微笑面對姬雲霓。
即使自己違背了這麼多年所接受的儒門教義,如今也想要帶著最後的體面迎來接下來註定的結局。
波瀾不興地跟著姬雲霓走出了這間昏暗的房間,再次看到溫暖的陽光,無轍跡卻已經不適應這般炙熱的人間溫度了。
姬雲霓果然推卸了一切罪責,而無轍跡也在公開亭承認是他偷盜封印著邪魔的鎖鑰,又因為對姬雲霓多年求而不得,最後被心魔蠱惑,解開了封印。
隔著喧囂聲討的人群,無轍跡向不遠處的姬雲霓望去,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眾人面前向姬雲霓坦露珍藏了數十年的心意。只是那年在學海無涯姬雲霓拒絕了他,如今他也不可能得到盼望的回應。
「你,無轍跡,你怎可這樣……」姬雲霓美目含淚,彷彿對自己這位「摯友」的墮落而感到痛心疾首,卻半分沒有回應無轍跡的情誼。
「罷了,終歸是因為我。今日我不殺你,但金烏再升之後我們便是敵人。」似是不忍再看,姬雲霓背過身去。劍光一閃,精緻的衣角被劃開揚起,最後飄落在地面。
「釋放邪魔,禍及無辜,你,罪無可赦。」
無轍跡看著和自己割袍斷義的姬雲霓,默默垂下了眼瞼,一顆真心就像那塊被隨意撕裂拋棄的衣角,不由勾起了一絲淡淡的苦笑。
早該知道的不是嗎?當初看到姬雲霓背叛姬雲裳時就知道了這個結局,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跟著她走到如今。只是沒料到,這場拋棄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早……
背著無數詛咒罵名,無轍跡飛快地離開了公開亭。
即使姬雲霓說她今日不會殺他,但其餘人呢?他不可以死在其他人手中,他的這條命只能交給一個人。
「可真是『深明大義』啊。」坐在一家茶樓中的葉滄瀾聽著周圍茶客們交流的消息,忍不住冷笑一聲,帶著濃濃的嘲諷與不屑,將目光投向窗外,「愚不可及。」
沒想到都不用自己動手收拾姬雲霓,她就已經開始自掘墳墓了。
魔流劍放下手中的杯子,他依稀記得當年和流照君一同前往參加紫金瓊華宴的兩名美貌女子,卻是沒想到如今變成了這般樣貌:「你們人族真複雜。」
為了名聲、為了利益,毫不猶豫地拋棄了自己的同伴姊妹,魔流劍很不能理解這種行為。有仇報仇,快意果斷,這才是他的行事準則。
白無垢更能明白處理姬雲霓的棘手。
如今苦境各處深受心魔之氣的侵擾,在沒有找到真正能夠取代姬雲霓的方法前,處理她將會有太多的阻力與後患。而現在,唯一可以引發眾怒的罪名也被無轍跡頂替了。
「這位無轍跡也算對姬雲霓情根深種了。」小口地飲了一杯茶,白無垢怎麼會看不出無轍跡這是在頂罪?用自己的生命填平了姬雲霓最大的罪過,但也僅止於此了。
這般犧牲,不僅姬雲霓不會買賬,葉滄瀾更不可能買賬。
指尖把玩著薄瓷茶盞,葉滄瀾好似並不在意姬雲霓沒有了後顧之憂,偏頭看向面前從容寧靜的白無垢,他更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情:「你要去學海無涯學習深造?」
眉毛微微挑了挑,葉滄瀾對白無垢的請求覺得很是荒誕:「一名魔族,去人族儒門最高學府學習,你這是在找死啊。」
「一切後果我自己負責,只要魔皇給我一個機會。」白無垢拱手一禮,他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也罷,這可能是我對你們最後的一絲幫助了。」葉滄瀾輕輕笑了一下,他明了白無垢的性格,絕不會轉過頭就對付人族,畢竟這個魔族恨不得宅到天荒地老,什麼麻煩事都不要沾身,「若是想要道謝,以後就多多幫一下流照君吧。」
化出一封印有私章的信封,葉滄瀾將它交給目光微亮的白無垢:「記住,要儘快。否則等孤不是御執令了,這封舉薦函也就沒用了。」
「多謝。」白無垢想也知道葉滄瀾準備幹什麼,接過信封就急匆匆地告辭離去,他還有事情要交代天魔與聖母。
看著白無垢快速離開的身影,葉滄瀾突然失笑。
就是自己將他們這些魔域魔族弄得無家可歸,四處逃竄,結果白無垢現在還感謝自己。
「這個世道,真是荒唐又可笑……」仰頭飲盡了杯中之物,葉滄瀾意興闌珊地撐在桌上,雙眼迷離地注視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魔流劍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這個時候他只是一名看客,不需要理會這個痴人。
————
無轍跡現在過得很狼狽,到處東躲西藏,被人追殺的日子可不好過,尤其是被全天下追殺。
蹲在溪水邊清洗手上的血跡,沾染的鮮血一絲絲融進清澈的溪水中,最後再被衝去下游消失不見。
洗凈雙手,甩了甩水珠,看著自己的倒影,無轍跡輕嘲一笑:無轍跡啊無轍跡,你當初不是打算做一名像太史侯一樣的正人君子嗎?教化百姓,普度眾生,這是你畢生的志向。可如今,你卻成了全天下的罪人,狼狽如野狗般四處逃竄。
靜默地看著水中的自己,外貌最是容易欺騙人了,有的人看著乾淨美好,卻是滿手血腥。
或許,從偷出鎖鑰的那一刻開始,自己就已經罪無可赦,無法回頭。
天下的百姓因自己的私心而遭難,姬雲霓也更加難以擺脫心魔,不知何時才會悔改,恢復成原來的樣貌,自己可以說是千古罪人。
聽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無轍跡站起身,轉身看向來人。
該來的總會來,拖延了這些時日,自己的這條命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姬雲霓步履輕盈,手握雙劍,一身粉色衣衫精緻華貴,梨花妝清麗而淑雅,一如當年學海初見般美好。
她不像是來殺人的,反而像是來遊玩的貴女。
無轍跡平靜地看著姬雲霓緩步走近,眷戀地看著她的容貌。
現在的姬雲霓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心思狠毒,為什麼自己還是如此痴迷?難道真的瘋魔了嗎?
或許早就已經瘋魔了,在察覺姬雲霓其實和自己一樣,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時候,在廢寢忘食的努力卻依舊成果不佳的時候,在發現姬雲霓內心的脆弱和自卑的時候。
無轍跡是真的心疼姬雲霓,可憐她驕傲又敏感的自尊心。不是她不夠努力,而是努力了也追不上其他同伴的腳步。
天資真的是一件很殘酷的事實,有時萬般努力也彌補不了天份上的差異,認命或是放下或許才是正確的選擇。
無轍跡雖身份不高,但天資聰穎。看著姬雲霓拚命地想要提升自己卻苦無結果,他憐惜她,想要幫她,卻搭上了自己的一顆真心。
姬雲霓是一種毒,亂了自己的心,踏破了自己的底線,最終與她一同沉淪,墜入無邊的黑暗和罪惡再也回不了頭。
提起手中的劍指向對自己毫無防備的無轍跡,姬雲霓嘴角牽起一絲微笑:「汝願意為吾死嗎?」如吟風詠月般悠然自得,絲毫不見殺戮氣息。
無轍跡看著她,又看向指著自己的九天懸夢。
這真是一把精緻華麗的長劍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璀璨奪目,花團錦簇得就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而不是一件殺人的利器。
無轍跡知道它有多麼的神奇,在姬雲裳的手中,它活人無數、救死扶傷;在姬雲霓的手中,它劈山斷岳、滄海分流,真是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手掌被鋒銳的劍芒劃破,滾燙的鮮血淌過劍身,引導著冰冷無情的劍尖緩慢而堅定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血一點一滴地沿著劍鋒滴落在草地上,綻放出生命的艷色花朵,心口處逸開的血跡逐漸染紅了衣衫。
「雲霓,拿著我的人頭去公開亭坐實我的罪名。」朱紅從口中湧出,無轍跡依舊在教導著姬雲霓接下來該怎麼做,又生怕她聽不清楚,強忍著痛處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憑藉這段時間積累下來的人脈和威望,足夠洗清你身上弒親的罪名。」
「雖然七秀坊也有能力恢復魔氣侵擾,但效率遠不如你。如今你對武林的重要性還是不可替代的,藉此可以拉攏更多的民心與助力。」
「吾自然知曉。」順著無轍跡的力道,姬雲霓的手向前一送,劍鋒直接穿透無轍跡的心口,徹底斬斷了生機。
望著姬雲霓眼中的無情,無轍跡全身的力量都散盡了,自己能做的已經都做了,接下來的路要姬雲霓一個人走下去。
「還有,不要再去挑釁葉滄瀾了,要不要再針對七秀坊,你……」一口血咳出,無轍跡渾身的力量都隨著鮮血流出體外,視線逐漸模糊,但目光還是捨不得離開姬雲霓半分,擔心又憂慮。
只盼望葉滄瀾看在這段時間姬雲霓積攢下的好名聲而多有顧慮,不好主動對她動手。若是姬雲霓能就此收手找回本心,至少還有個退路。
可惜,自己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我和葉滄瀾的恩怨,你管不著。」姬雲霓目光微紅,語氣帶了一分切齒的痛恨。
原本看著無轍跡將自己的性命雙手奉上,姬雲霓的內心還微微起伏了一下,但很快又因為這句勸說而平靜了下來。
自己早就說過,自己不會喜歡他的,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死了也是活該。如今更想插手他們四人之間的恩怨,真是多管閑事。
哀傷地看著姬雲霓,無轍跡吃力地抬起右手,想觸摸一下姬雲霓的冷俏臉龐。
這個動作自己曾經做過多次,但從來不曾成功過,因為最後都被避開了。
沾染上熱血的手在快要觸摸到姬雲霓的臉龐時頹然落下,無轍跡帶著一分不甘,落寞地垂下了自己的頭。
那年的少女穿著一身明艷的橘色衣裙,俏麗地立在桃花樹下。即使身邊的姐妹美到令人窒息心折,但她自己的風姿也令無轍跡醉了一輩子,到生命的最後也不願意醒。
「雲霓,你何時能恢復如初……」
看著無轍跡倒下的身軀,姬雲霓果決地抽出了劍,帶出的血色將地面染紅,利光一閃斬下他的頭顱:「下輩子不要再喜歡上我了,我不喜歡你。」
心中滯澀的感覺是難過嗎?但手為何卻不曾遲疑顫抖?
垂下眼帘,姬雲霓不再去想,反正人都已經死了,何必再為無用之人煩惱。
她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