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案(6)
「現在還說不清楚,你想,每年我們大理寺複核的全國死刑案少說上百起,咱不可能每個案件都實地勘驗,能複核的也就是地方呈上來的文書卷宗,卷宗里主要看登記的證據,可這四十八個案子,無論是證據還是供詞,文書記載的那是毫無破綻……」崔純皺眉,「如果不是了解我的風格,有針對性地做手腳,就憑各地那些刑吏的水平,能騙過本卿的火眼金睛?」
猝不及防聽到崔寺卿自誇而不知如何回應的諸人:「……」
殷莫愁從思考中回過神:「或許可以先查他們背後的靠山。」
崔純:「至少是四品以上高級官員。」
黎原:「為什麼是高級官員?」
「因為為他們辦事的官員不止一個!——你設身處地試想,案件發生在各地,他們不僅要就地抓捕替罪羊,還要製作假供詞,針對每起兇殺案,編織一條完整的、有說服力的證據鏈,這其中涉及的細節何其多。所以肯定是主官受賄,再指使下面人辦事。」
「他們收買的官員級別一定不低。」黎原聽明白了。
殷莫愁:「最早期的案子發生通州,幾年後挪到渠州,這兩年到了京城……」
「對啊!查一查吏部的官員晉陞記錄就有了,先後在通州、渠州當官——後來進了京,當了京官,還來過大理寺!」
「等等等等……」昭陽聞言站了起來,「怎麼才過一天,你們的話我就有點聽不懂了。靠山是京官,那兇手呢?兇手跟著靠山從通州到京城來幹嘛的?原來他不是變態殺手,而是有目的地跟著靠山一路殺過來?當官不就是求升官發財,好好京官不當著,吃飽撐著殺人取樂?而且既然是取樂,為什麼不是自己動手?」
空氣中充斥著極度安靜,所有人都彷彿被籠罩在一片烏雲下,不願讓天真無邪的昭陽知道這世間齷蹉骯髒的一面。
兇手到底是什麼人。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眼睛都盡量避開她。
殷莫愁回答:「也許是靠山動的手,也許是和靠山同級別的人物。算起來,兇手只是幫凶。」
「為什麼?」昭陽越聽越糊塗。
「你本不該知道這些……」殷莫愁緩緩開口,她常年在官場,一些事是聽過的:「通州、渠州的共通之處是有水路,也是富庶之地。這些地方常有畫舫游弋水上,舫中有美酒佳肴、舞女歌姬供達官貴人享樂。因倚仗秀美河景,又比路上的妓/院更有私密性,十分受顧客追捧。
我知道,你想問妓/院到處都有,為什麼會死這麼多人……剛才我說的只是普通畫舫,供正常客人玩樂的。還有極個別特殊的畫舫,專為滿足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顧客……這些癖好難以宣之於口,普通妓/院也滿足不了他們,所以他們往往出極高的價錢,當然包括買這些女人的性命。
而之所以焚毀屍體,也是掩蓋她們身上的傷痕,掩蓋被折磨至死的真相。」
「她們……」昭陽瞪大了眼,滿臉驚懼與難以置信。
對人生的痛苦一無所知,本是件好事。黎原見狀,心生憐惜地寬慰她。
這邊幾人兀自討論起了案情。
余啟江忽然道:「殷帥您別這麼看著我,我一個大老粗,只會和弟兄們下館子喝喝小酒,可從來沒去過那地方……」
「也別看我……」崔純搶道,「本朝嚴禁官員出入妓/院,我一個掌管刑名的大理寺卿怎麼會知法犯法,再說了,全朝同僚都知道我的錢袋子掛在我家婆娘那裡……我這叫有賊心沒賊膽。」
殷莫愁笑言:「你倒是承認得痛快。」
余啟江插言:「對了,要不你問問黎公子,他是本朝頭號世家子,什麼玩意沒玩過!」
「……?!」黎原這邊正輕聲細語和昭陽說著話,聽到這句,猛地一怔,臉都綠了。
把人暗杠后臉不紅心不跳的余啟江一臉正經:「沒去過畫舫?不應該吧……我聽說世家子弟都會成群結隊去玩,如果拒絕就是不合群,會被群嘲的,黎公子可是他們的領頭啊。」
殷莫愁聽罷,走到黎原跟前上下打量。
昭陽已經從適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也隨著殷莫愁的目光疑惑地看向黎原。
黎原有點手足無措:「那什麼……你們……殷帥您……」
崔純一旁解釋:「不用看殷帥,她老人家位高權重,畫舫那下九流的地方,誰敢邀請……」
「沒什麼位高權重的……」殷莫愁百無聊賴地擺擺手,「主要是這些年大家都知道我有龍陽癖,不好這口罷了。不過你黎家小爺儀錶堂堂,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瀟洒倜儻,不可能沒去過那種地方啊……」
昭陽的眼神似乎化作閃電,隱約能聽見雷鳴大作朝呼嘯而來。
黎原登時慌張:「我沒有……我不是……其實有……也只是……」
「怎麼說話顛三倒四,到底有還是沒有……不許說假話,如果讓我知道你騙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昭陽由驚轉惱。
黎原歇了菜,鵪鶉似地低頭道:「好,我不騙你,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昭陽很識大體地點點頭。
黎原稍微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很早很早以前,陛下還沒指婚,我那些兄弟硬拉著我……就一次……你知道的,我喜歡騎射喜歡軍事,我怎麼會喜歡那種地方……真的就去過那一次,你相信我……我也沒有……」
「啪」——
准駙馬話還沒說完,一個比炸雷還響亮的巴掌落在臉上。昭陽打完人,還不解氣,跺腳,奪門而出。
殷莫愁怕她有事,親自追出去,留下眼前小鳥嘰喳亂飛的黎原愣在原地。
始作俑者余啟江滿臉的「看不懂」,訥訥道:「公主殿下不是答應了不生氣嗎?金口玉言,怎麼說翻臉就翻臉?」
崔純拍了拍黎原肩膀表示同情:「你嫂子也這樣,上一句還說坦白從寬,下一秒就拳腳招呼,唉……天下女人都一樣……」
黎原想哭:崔寺卿你不早說!
過了晌午,殷莫愁回到府里,春梅冬雪兩人準備了涼茶和點心。以前殷莫愁精力很旺盛,可帶兵打仗三天三夜都不用睡覺,軍中的將士都說殷帥比鷹還能熬,比獵豹還迅捷,但現在不同了,考慮到後半夜的行動,她需要養精蓄銳,於是吃完點心,趴桌上,閉著眼琢磨案情。春梅則給她捏肩。
一個跑江湖開妓/院的團伙,無非就是為了錢財。
這世上賺錢的買賣多得是,為什麼要鋌而走險幹這種事,還要去勾結官員,羅織證據嫁禍他人,費九牛二虎之力……
零散的想法在腦中游竄,卻始終無法串到一起,就像晦澀的梵文經,叫人不知所云。
殷莫愁吐了口氣,知道自己是這段時間一邊要顧著兵部的事,一邊要應對流言,還要查案,難免心煩意亂。夏日午後的風帶來涼爽,屋外嘰嘰喳喳的鳥鳴襯得環境更寂靜,意識越來越輕,恍惚間回到許多年前的一個午後——
兩個稚童在樹下嬉戲玩耍,那棵樹很大,樹的旁邊是一條小河,河水清澈,能看見遊動的魚兒。她朦朧間蹲在河邊,另一個小孩在她身後,年少老成地說:「姐姐,你別站那裡。」
怕什麼,不就是河嘛。
殷家的兒子,怎麼這麼膽小!
夢中的她渴望冒險,小小的身軀搖搖晃晃地踏入河裡,定了定,她一把抓起一隻小魚,帶著炫耀和激將的語氣回過頭。
「莫愁,你這膽小鬼,還在樹下躲著幹嘛,來玩啊!」
「姐姐,你還是上岸吧……」
「哼,你連姐姐都不如,以後怎麼繼承殷家?」
這個名叫莫愁的膽小弟弟,從小到大隻會姐姐前姐姐后地跟著,真沒出息。
還不過來?那我先下水了,他總會跟來吧。
當她踏入河流時內心是有一絲自鳴得意的,她從小被說像祖父,小小年紀機智過人果敢無畏。而弟弟卻像父親,講話總是細聲細氣,就沒見他發過火,做任何事永遠要考慮再三,顧及到每個人的感受,常被外人說成懦弱膽小。
男孩子不應該前怕狼后怕虎,她不服氣,父親和弟弟絕不是膽小,只是內向不外露,她要弟弟更果斷些甚至魯莽些,卻聽見弟弟在身後喊:
「姐,危險,別往江心去……」
莫愁莫愁,你可真是事事都愁。她心裡對弟弟的杞人憂天很無語。
她回頭,看見磨磨蹭蹭的弟弟終於下河了,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早就叫你要勇敢些嘛,我的好弟弟。
後來誰也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捲入漩渦,不曾料,那原本緩緩的河水到了河心變得驟然湍急,她奮力掙扎,但河水力量之大,根本不是小小的她能抵抗。
弟弟本在淺水處的,大急,奮不顧身朝江心游過來。
「姐,你等等我……」
「姐,你在哪……」
那稚嫩而焦急的聲音越發模糊,記憶的洪流如洶湧的江水淹沒了耳朵……
「姐,姐姐……」
姐姐努力地想睜開眼睛,但被水淹沒,她努力地張嘴,被水灌了一大口,她渾身的力氣都用光了,最後的理智讓她保持平衡不至於被水流捲走……
「弟弟你在哪裡?弟弟……」
她在內心呼喊著「殷莫愁」三個字,但喊不出聲,一張嘴,洶湧的河流會讓她喪命。
事後她將明白,其實真正冷靜理智的是她。勇敢無畏的是弟弟。
弟弟一定沒事的。經過這一次,勇敢長大了。
但她不知道,關心則亂的也是弟弟。
不知道被卷出多遠,她終於上岸。
渾身抽搐和心底的恐懼瞬間吞噬了她,站都站不穩,昏昏噩噩,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她只看見了滾滾而去的江水,無盡無窮……她沒有看到勇敢歸來的弟弟。
她活了下來,她應該慶幸。
但弟弟沒有活下來,她沒有資格慶幸。
再也不為自己膽子大而沾沾自喜,從此以弟弟莫愁之名生活,在父親的教導下變得謹慎思慮步步為營,把二十年的愧疚埋在心裡,把風吹雨打的軍旅生涯沉澱在舉手投足里。
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殷氏掌門人,成了利劍所指血流千里的天下兵馬大元帥。
從狼煙戰火中一步步走來,經過百姓夾道歡呼,經過群臣俯首致敬,走到金碧輝煌的皇宮,她仰頭望晴空,似乎聽見背後有人喊她:
「姐姐。你也很勇敢。」
一回頭,空空如也。
她淚如雨下。
「主子,主子醒醒……」
殷莫愁睡眠很淺,心腹侍女春梅喚她:「主子,大喜事,剛才老夫人派人來傳話,說請你過去佛堂。」
「母親……找我?」殷莫愁雖醒了,卻像做夢般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千真萬確。要不是老夫人找,給我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打攪您休息。」冬雪補充道,「老夫人可是第一次主動傳您去佛堂呢!」
殷莫愁早已困意全消:「母親有說什麼事嗎?」
春梅老實道:「傳話的什麼也沒說,就說讓您過去一趟。」
「還能有什麼事,」冬雪喜洋洋道,「主子這一年一年地等著,這份孝心全府上下都看在眼裡呢。老夫人八成是想開了——要和咱主子和好啦!她老人家喜靜,每年過生日都自己在佛堂一個人吃齋,說不定今年要換個法子過,要母女共敘天倫。主子還等什麼,趕緊過去吧。」
「哎呀呀,金佛像還沒送到就先顯靈啦!」冬雪雙手合十道。
殷莫愁大喜過望,起身太猛,一不小心竟被凳子絆倒,春梅連忙上前扶一下,殷莫愁站穩,擺手,自己整理衣襟才走,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下。
「我見了母親,該說些什麼?」殷莫愁有些惆悵地說,「我們許多年沒有說過話了。」
冬雪最機靈,因道:「主子什麼都不必說,聽老夫人說就行啦。」
殷莫愁如獲寶典,提步而去。
待她走遠,冬雪喃喃:「咱主子天不怕地不怕,可一遇到老夫人就不知所措了……」
「主子外剛內柔,這些年心懷愧疚……」春梅嘆氣,「你沒看見她眼角有淚痕嗎,剛才做夢應該是哭了……」
佛堂在殷府偏院,後面還有花園,佔地甚廣,伺候老夫人的也都是跟了她許多年的奴婢。
一名老婢在院外恭候:「大帥來了……」
「嗯,是母親讓你在這接我吧。」
「當然……」老婢在前面引路,「老夫人正等著您……」
明明是在自己府里,殷莫愁卻初來乍到似的拘謹,邊走邊問:「母親近來可好?佛堂這裡還缺什麼務必及時派人告訴我。」
「老夫人康健,佛堂這裡也一切都好,勞大帥掛心了。大帥每個月讓人送到佛堂吃的用的都夠,下人們十分感念。」老婢矜持笑,「您看奴婢這身衣裳簇新簇新,也是府里分到佛堂的布料做的。」
「嗯,那就好。你們要好生伺候老夫人。」
老婢感嘆:「大帥一片孝心,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夫人怎麼會看不見呢,放心吧。」
說話間已經來到佛堂,殷莫愁近鄉情怯地慢步挪了進去,殷母正在佛前誦經,下人通報后,在奴婢的攙扶下從蒲團起身。
殷莫愁低喊:「娘」。
殷母緩緩轉身,視線盯著殷莫愁,她已經年過半百,臉上淡淡的皺紋刻著母女長達二十年的隔閡,安靜片刻,方道:「你們都下去吧。」
老奴婢們愣了下,立刻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殷母目光沒動,臉向外面偏了偏:「你去把門關上,我有話要跟你說。」
殷莫愁:「是。」
這時佛堂里只剩下嚴厲的母親和沉默的女兒,以及一尊冷視眾生的佛像金身。門外一眾奴僕在自己的位置上遠遠站著,時不時抬頭望見佛堂透過窗紙而閃爍的燭光,難掩憂慮:
他們都是跟了殷母多年的老僕人,見過無數次她對殷帥大發雷霆,在殷莫愁還是殷少帥時,殷母就能拿茶壺直接往她身上招呼。如今殷帥的翅膀已經硬了,別說是府里,就是陛下也不會對她說重話,但殷母還是照常發飆,殷帥一般開頭忍耐,但忍不過多久,也飈,這些年不知道摔了多少瓷器、象牙、瑪瑙。
要是再吵起來可怎麼辦,還勸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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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話:你有沒有很想見,卻再也見不到的人?)
小劇場:
昭陽:嗚嗚嗚,你不幹凈了……
黎原:我不是……我沒有……
純哥:少年啊,你還是太天真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