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案(7)

葬花案(7)

老夫人悠悠道:「最近是不是很忙?」

殷莫愁回答得巧妙:「還好。」

還好,也不是很忙也不是很閑。因為她不知道親娘是希望她忙還是閑。

她以為母親下一句會問「在忙什麼」,殷母卻忽然說:「你瘦了。」

這突如其來的關心。

殷莫愁嚇一跳。

「聽說你力主兵制改革,遭到朝中不少人反對,但皇帝是支持你的,所以他們便借著你的私事彈劾……」

「娘親也知道林御史的事了?」殷莫愁有些不安,「是我看走了眼。原本以為他只是有些書獃子氣,但起碼是正直的清官……呃,母親放心,不會影響到兵改計劃。兵改是父帥遺願,我一定完成……」

「我知道你的心意。」老夫人打斷了女兒結結巴巴的解釋,「你說說,接著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是兵改還是擇婿?一向雷厲風行的殷大帥有點琢磨不透老母親的意圖。

「蠢物,當然是問你的終身大事。」殷母嗔怪地說。

殷莫愁知道母親嚴厲,唯有道:「我已經完成了對父帥一半的承諾,就是替他保護陛下保護大寧。另一半承諾是我得為殷氏留後,娘,我也是身不由己……」

「傳宗接代就可以不顧殷氏名聲了嗎?」殷母責問,「你這些年在外面留連了幾個男人,別以為我不問世事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以前世家忌憚你,只敢私下議論,現在林御史一鬧,朝野都公然議論我殷家主人是龍陽之癖,民間更是對你風流的事津津樂道。真是辱沒了你父親和祖父的英名。」

殷莫愁垂下頭,有苦難言。

殷母冷聲:「無憂,你要記得你叫殷無憂,你不是殷莫愁,莫愁是你弟弟的名字。你替他活著,代他盡孝盡忠,我寧願你六年前為勤王救駕死在的齊王叛亂中,也不許你讓他的名字在青史里留下不堪污名。」

空曠的佛堂里,老夫人聲聲指責,她已經上了年紀,但那大家閨秀標緻的瓜子臉杏仁眼,看上去,年輕時也是秀美溫柔的女人。世家出身,恰逢盛世,嫁入殷府,殷懷無妾,夫妻恩愛,一生一世一雙人。世間最幸福的女人大概就是她這模樣,所以才為一對龍鳳胎兒女取名無憂與莫愁。

可是愛子夭折,終將賢妻良母變厲婦。

「謹遵母親教誨。沒其他吩咐的話,女兒今晚還有事要辦,先走了。」殷莫愁確實翅膀硬了,只是耐心地聽完教訓,端端正正跪下行禮,起身後,轉身離去。

她小時候根本不敢這麼做,這會招來母親更嚴厲和實質的懲罰。

呵,以為等到殷母主動喚她來佛堂,是回心轉意,以為一來就關心她瘦了,是愛女心切。

哪知是對宿怨的再次耳提面命。

寧願她戰死也不願她辱沒家門?

一個母親能多狠心才會對女兒說這種話。

殷莫愁只覺母女複合無望,傷心不已,但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動不動被罰跪的小女孩了,再傷心也不會哭泣,她的側臉在燭光和金佛交相映照下,顯出一種溫柔又堅韌的質地。

身後,冷冷的聲音再次傳來:

「無憂,殷氏枝繁葉茂,到時實在不行,就從同族後輩里挑個孩子過繼給你。」

不需要我留後,是徹底放棄我作為殷氏子孫的資格了嗎?殷莫愁心酸地想。

身形頓了頓,半晌回道:「弟弟的事,母親不肯原諒我,我便終生負債,終生欠著母親。您說怎樣便怎樣吧。」

說罷面不改色,剛才的小心翼翼賠謹慎全不見了,提步便走,話音里七分自暴自棄,三分賭氣任性。

殷母被她冷硬的回答堵的喉頭一哽。

「還是這麼倔啊。」殷母的臉凝滯了下,搖了搖頭。

這時伺候的貼身老僕進來,為其撫背順氣,勸解道:「老夫人不也是這脾氣,不都說要和好的,怎麼又吵起來。」

「她這幾年過得艱難,我都知道,」殷母自責,「哎,我是太久沒對她好好說話了。等下次吧。」說罷,隨即繼續拿起燭台上的佛經……

用晚膳的時候,殷莫愁一言不發,冬雪覷了半晌,問道:「主子怎麼回來后就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的樣子,是老夫人又罰您跪了?」

「罰跪不至於,以我現在的身份,母親若還像我小時候那樣罰我打我,就讓外人看笑話了,她愛名聲如命,不會這麼做。」

「那是回心轉意?」

殷莫愁搖頭:「母親壓根就還沒原諒我。」說罷便將佛堂的對話說了,又道,「看來要陪她過今年的生日是不可能了。」

冬雪:「老夫人就說了這些?」

「就這些。」殷莫愁悶悶道。

冬雪吭哧一笑:「我的好主子,你讓我怎麼說才好……老夫人話裡有話,你沒聽出來嗎,恭喜主子,她老人家已經心軟啦!」

殷莫愁停下碗筷。

冬雪問:「你們一見面,她第一句不是訓你,是問你忙不忙,還說你瘦了,這是關心你呀。接著,她又讓你不用再去找第二個林御史,又說要給你過繼,是不願自己女兒在終身大事上受委屈。」

「……好像有點道理,」殷莫愁把頭一扭,看向春梅,「你覺得呢?」

「奴婢也認為老夫人是回心轉意,只是你們母女隔閡多年,她老人家訓主子訓慣了,一些貼心的話還說不出口。」春梅頓了頓,又說:「我娘就是這樣,冬雪小時候調皮,總挨她的罵,之後呢,又照常給她□□吃的飯菜。」

「對對對,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都這樣。」冬雪補充道。

春梅說:「老夫人是不是真的原諒主子,就看下個月收不收主子送的生日禮物。我相信老夫人一定會收下的。」

殷莫愁卻不敢斷言,心懷惴惴。

「時辰差不多了,崔純他們應該已經在渡口等著,去準備準備,我們得走了。」殷莫愁起身。

只要不糾結感情尤其是母女感情的事,又變成了那個冷硬理智的天下兵馬大元帥。

春梅:「孟海英那邊呢,什麼時候出發?」

「不用叫他,今晚就你倆接應我。」

「什麼?那怎麼行!」冬雪性格直來直去,堅決反對,「主子什麼樣身份,怎麼能單槍匹馬去冒險,絕對不行!」

還是春梅委婉迂迴:「主子如果擔心朝里那些老朽說閑話,要不就讓孟海英點幾個親兵,再喬裝打扮,哪怕三五十人也行呀。」

再怎麼樣,也沒有堂堂殷大帥單槍匹馬出門的道理,要是磕了碰了,伺候的人就是殺頭大罪。

殷莫愁露出些許冷意:「我還怕什麼世家啊,是怕我娘……」

春梅冬雪:「……?」

「她要我以家族名聲為重,我得聽,這時候絕不能再有什麼閑話——殷帥夜逛畫舫、殷帥生冷不忌男女皆可……」

春梅冬雪:「……」

還是大帥想象力豐富。

三人出府時,兵部派人來,說兵器廠那邊按殷帥的設計圖紙做好了新雀心的量產樣品,特送到殷府,等殷帥點頭,那邊就可以召集工匠大規模生產。殷莫愁嗜好這些玩意,雖趕著出門,還是忍不住心痒痒,接過短弩把玩了下,外觀、大小,都一樣,只不過為了降低成本,原本昂貴的紫杉木弓片換成竹子。如此一來,準頭和爆發力都會略有下降。

兵部的人報告:「程尚書說,如果要大寧士兵人手一份,用紫杉木成本太高,唯有換成竹制,成本才能降下來。」

殷大帥是務實派,手下兵部的也都很實幹,殷莫愁點頭,表述對兵部尚書精打細算的方案很滿意。

大院離神機室太遠,她現在不來不及去試弩,唯有對兵部的人交代:「告訴程遠,讓他再等兩日,雀心的樣品先放這。」說罷讓老管家先將其收起,又說交代說今晚晚點回府。

老管家在殷府幾十年,伺候殷家兩代人了,自然知機,連道主子放心去,老奴給您留門。

*

半個時辰后,京郊官渡口。

長達三百步的街道上滿是人,夜市繁燈如白晝,喧囂的商販和酒樓吆喝攬客聲此起彼伏。冷飲子的涼意勾著路人心底最渴切的盼望,沁人的果香好似拉著小孩子們魂魄。偏生又捨不得撒子的酥、糖餅的甜……路邊的小娃兒掰著自己指頭算著賬,十分慎重地思考自己要吃些什麼好。

崔純用自己的千斤之軀橫在了路口,「啊」地一聲驚道:「不是吧!就你一個人!不是說好你也帶些人過來?!」

殷莫愁:……

崔純左右張望,一張嫌棄臉:「黎原早早到了,不過他家的那些府兵也嫩了點。」

在琳琅滿目的商販和人流中,時不時出現一雙雙與這鬧市格格不入的警惕眼神,崔純和黎原各帶人馬共近百人,喬裝打扮成普通人混跡其中,交由余啟江統一指揮今晚的行動。

男裝打扮的春梅冬雪二人佩劍站在殷莫愁身後,二人聽罷崔純說話,也露出擔憂。

不怪崔純緊張。他雖是殷莫愁義兄,但在武功和軍事上卻是末流選手。

這要從崔純父親崔品說起。崔品是老殷帥的貼身禁衛統領。崔統領只有崔純這麼個獨子,當然希望繼承衣缽沙場揚名,天天提著兒子的耳朵到校場練武。

於是早操的將士經常能天沒亮就看見校場有一團肉在以各種姿態努力地抖動。武人皆憑實力說話,那些將士當著殷莫愁的面都敢嘲諷他「崔胖」「純胖」。

崔統領在軍中是出了名的猛將,兒子卻是個懶貨,當爹的心累,當兒子的身累,一天,崔統領乾脆把他提到主帥殷懷面前,求其栽培。

對此,殷懷是這麼委婉說的:

「小崔啊,你就這麼一個獨子,何必硬要送他上戰場呢?」

——上戰場也是給敵軍送人頭。

說著又問崔純「有什麼志向?」

——快轉行吧,別在軍中給你爹丟人現眼了。

崔純人小膽大,他不傻,感覺得這可能是上天給他脫離苦海的唯一機會,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忽有文曲星附體,道:「……我想讀書,當個文官。大帥和爹爹為朝廷平天下,我為朝廷治天下。」

殷懷原本只是隨口打發這對父子倆,沒想崔純小小年紀語出驚人,當即便一拍大腿,把他安排給了教授殷莫愁的大儒一同施教。主帥把兒子和自己獨女同等待遇,是抬舉崔統領,當爹的自然無二話。崔純從此埋頭苦讀精耕,有殷氏這大靠山,他自己也聰明,一成年便入朝為官,從此平步青雲直至大理寺卿。

「怕什麼。」殷莫愁拍拍崔純的背,眼裡滿是對這義兄的關照,「地圖給我,把叫余啟江過來,我自會面授機宜,這些人馬足夠應付。」

小時候在軍營是呆怕了,崔純對排兵布陣有心理陰影,聽殷莫愁要包辦,忙喜道:「好好好,你殷帥指揮千軍萬馬都不在話下,這點行動對您老人家太小意思。」

說著就已經走到官渡口。進京的各式大小商船和客船在這裡作短暫停靠。船頭處,河差會登船臨檢,船東家要出來按手印畫押,大部分船隻為節省時間,同時還會趁著停靠臨檢來補充船上物資,貨船更是忙著裝貨卸貨。

這時各個小商販一齊上陣,賣菜賣水賣乾糧的就上甲板兜售,有的抬著扁擔有的胸前背個籃子,吆喝聲此起彼伏,有些大方的貨船東家還會臨時僱人抬貨。

渡口一時間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邊上正巧有兩個苦力抬著貨物經過,殷莫愁看著他們衣裳破爛的樣子,揚了揚下巴:「兇手就是這樣找到替罪羊。」

這裡魚龍混雜,有太多為了謀生而來的苦命人,他們沒日沒夜地幹活,掙到的可能只剛好糊口,再把一年到頭攢下來的錢寄回遠在鄉下的父母。他們沒時間交朋友,大部分人不善言辭,如果哪天消失了,不會有人關心他們去了哪裡,而第二天立馬會有新來的人頂替。

「他們微不足道,如浮萍般——兇手隨隨便便就能找一個栽贓對象。」

崔純點點頭,又聽殷莫愁琢磨道:「兇手看人准,下手也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有多少人在替他辦事?」

「所以今晚才在岸上安排這麼多人馬接應。」

「希望不要用上才好。」

遠處琴瑟之聲響起,殷莫愁覓聲望去,只見一艘華麗的畫舫悠悠而來。畫舫高三層,前後有近十丈長,畫舫外層有精美彩繪,窗欄掛著五彩紗,合著微風飄拂起來,在薄薄的江霧中仿若天上人間。

崔純仰著脖子看:「喲——可真豪華。不愧號稱天下第一畫舫。」

奢侈,囂張,招搖過市。

殷莫愁不想聽他酸溜溜感慨,揶揄道:「純哥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我去純屬浪費,把機會讓給你如何?」

「別別,」崔純想到家裡的那位就倒抽涼氣,「我有老婆孩子的,我可是正經人。」

殷莫愁:「行,就我不正經。」

這時余啟江帶著地圖過來,三人到一邊,殷莫愁指著幾處設伏點大略講了講,余啟江也是老捕快了,對設伏抓人經驗豐富,殷莫愁說了一遍,他便心領神會,馬上去辦。

殷莫愁問:「黎原那邊怎麼樣?」

「他在上個渡口上了畫舫。據說這家妓/院入場牌極為搶手,只有熟人介紹才行,他也是通過以前的朋友得到的——船票極高,一塊木牌價值千金,不是普通人能玩得起。」

說著,掏出一塊帶有畫舫外層花紋的特製木牌。

木牌設計巧妙,殷莫愁點點頭:「連入場牌都做的這麼花心思,這東家很會做生意。」

巨大豪華的畫舫停在渡口,引來紛紛側目,殷莫愁說:「純哥,那我去了。」又對春梅冬雪道,「你們在岸上見機行事。」

崔純把入場牌給她,說:「黎原說他會在船上二層的洛江閣等你,記得先和他匯合。」

春梅冬雪滿心憂慮,喊道:「主子萬事小心。」

殷莫愁走向渡口和畫舫間臨時搭建的木棧。

※※※※※※※※※※※※※※※※※※※※

小劇場1:

近期京城小報熱門標題:

《勁爆!殷帥一日戰多男,金槍不倒!》(真相:莫愁用槍打倒了演武場多名男子)

《公開熱戀,殷帥與昭陽公主親密摟抱!》(真相:昭陽不慎要摔倒了,莫愁拉回)

《天若有情,愛而無果,殷帥痛失情郎為哪般?!》(副標題:深度解析殷帥被拒絕的多種可能)

……

殷母(捂胸口):……?!!!!!

婢女:來人吶!快請大夫!快把驚風散拿來!!!!

小劇場2:

純哥:我不敢!我沒錢!我不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藏鏡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藏鏡
上一章下一章

葬花案(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