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 鄉
八十年代中期,塞北的農村。
忙碌了一年的庄稼人,終於在這個冬天,可以歇歇了。吃罷早飯,閑得沒事幹,大傢伙兒都願意去村裡的奉公家坐著瞎侃,東家長,西家短,神侃吧呼的。不少時候,還會為一些沒影蹤的事,抬上幾句杠。都說無事生非,庄稼人實在閑得沒事幹了,就是這樣。
奉公,是個光棍兒,爹媽死得早,也沒娶過媳婦,但脾氣好,於是人們也願意到他家裡,不用受拘束,不用怕挨婆娘嚷,上炕還不用脫鞋,倒也自在得很。
這一天,來串門的平子突然很神秘地和大伙兒說,「我聽人家說,咱們村的二後生在內蒙霍林河那邊包工程,可發了財了,光手下幹活兒,就有百十來號。」
「真的假的?他家那麼窮,怎麼可能發了財?憑他啥呢?這消息沒個準譜,他要是發了財,除非灶王爺倒著供!」說話的是頭上長滿狗皮癬的二根子,仗著老爹是大隊會計,平日里就自命不凡,很看不起人。
「你愛信不信!我聽說的這個人,親自在霍林河見過二後生,人家有司機給開的三菱越野車,手下人都喊他『郭老闆',威風著呢!」平子見二根子門縫裡瞧人,也來了氣,眼珠子瞪得和牛蛋似地,食指頭指著二根子,「你仗著你老子,生氣個嘛?你就是只井底之蛙,你見過啥大世面?」
「你見過?!」二根子也不示弱,回嗆著平子。
眼看火藥味兒越來越濃,串門子的爺們兒,擔心他倆為人家點兒事,也沒得到證實,別動手打起來。都是一村一院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而真打起來又沒個深淺,傷著誰也不好。於是,上些年歲的,都紛紛勸兩人消消火。
平子說的二後生,是他們王灣子村的,大名郭鐵生,在家裡排行老二。母親早逝,父親把他供到初中二年級,便再也供不起了。後來,哥哥成了家,也另出去過了,給他剩下的,也只有一間矮矮的看著都快要塌了的土坯房,進了門都直不起身子來,既當睡覺的,又當做飯的,還是和他父親在一起住。沒辦法,二後生在村裡放了兩年馬,便出了外面,到現在都快五年了,也沒有任何音訊,家裡人都不知他是死是活。
在奉公家爭執不下的平子和二根子,最後沒法,決心到二後生家問個究竟,怎麼說,二後生的父親郭鐮刀應該知道這事,那可是他的親兒子呀!
平子和二根子一路上,還是誰也不服誰,「嘎吱嘎吱」地踩著地上的積雪,因為天冷,凍得二根子直「哈哈」,不停地用雙手捂著耳朵。
快到郭鐮刀家時,二根子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碰上了住在二後生隔壁的大後生媳婦蓮子,正出來倒洗腳水,因為沒抬頭看,差點兒潑了二根子一身。
「蓮子嫂,你倒水怎麼也不抬頭看看人呀?你知道不,你差點兒把水潑到我身上?我身上穿的,這可是新迪卡!」二根子有些洋洋自得。
「那我也沒請你來呀,是你自己要撲過來的!」蓮子也不是個善茬兒,別看是個婦道人家,口舌凌厲著呢。就是她在和大後生結婚時,把郭鐮刀家的財產,特別是那金貴的糧食,幾乎都佔去了,理由是「二後生還不知能不能娶上個媳婦,我這是給你孫子占的!」精說白道,全是自己的理。郭鐮刀見說不過兒媳婦,也便自認倒霉,但卻苦了二後生。
「蓮子嫂,聽說二後生發財了?你知道這事不?」二根子也善於看風使舵,挨了一頓嗆,馬上換了副嘴臉,嬉皮笑臉地問道。此時,平子跟在他的後面,幾乎插不上啥話,不過倒也少挨蓮子幾句嗆。
「那個椽頭子(罵人土話,本意是房頂椽子冒出頭的部分),早不知死哪裡去了!留下個老不死的,也沒人管!」蓮子嘴裡罵罵咧咧的,但聽得出,小叔子二後生的近況,她也根本不知道。
討了個沒趣,平子和二根子,為了弄個明白,也少挨些嗆,便轉身進了隔壁院子的郭鐮刀家。再看這個院子,除了一輛沒軲轆的破拉車擋在院門口,這是防止牲口進院的,就是一小堆麥秸稈,這是郭鐮刀用來生火做飯的燒柴。幾株野生的枳笈,在雪地里飄搖著,自顧自野蠻地生長著。而那土坯壘成的院牆,年久失修,加上雨水的沖刷,又矮又舊,也是殘破得很了。正對著大門的,是一間孤零零的土屋,小方格窗戶上糊著的還是麻紙,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這麼用了,大家都換成了明亮的玻璃了。郭鐮刀沒錢,就這麼一直用著。
推門進了屋,正對著是一盤土炕,連著炕的,是一盤鍋頭,做飯燒炕用,上面滿是塵土,仔細瞧,都能看見蟑螂在上面躥。
「你倆咋稀罕地來了?快上炕!」郭鐮刀家已經很久沒人來串門了,都嫌他地窄,又臟。見平子和二根子進了屋,郭鐮刀趕緊熱情地招呼讓他倆上炕暖和暖和。
「三大爺,我們就不上去了。我倆來,是和您老打聽個事!」這次是平子先開的口,而二根子則一臉嫌棄地站在一邊,不停地抖著腿。
「啥事呀?我這耳朵也有點兒背,你說話大點兒聲。」郭鐮刀大睜著眼睛,用一隻手捂在耳朵邊,當作了擴音器,示意平子大點兒聲。
「三大爺,我聽說,你家二後生在外面發財了,聽說幹得可大可掙錢了!有這事嗎?」平子彎下腰,湊到郭鐮刀耳朵邊,大聲地問著。
「沒聽說呀?這個崽小子走了五年了,一直連封信也沒給我來過,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呢?唉——」郭鐮刀聽明白了平子的問話,但他的確是不知道兒子現在在哪裡?在幹什麼?他天天惦記著,盼著兒子能回家來,就算是在外面,來個信兒,讓他知道他平安也好呀。話尾的一聲長嘆,倒出了他心裡積壓多年的辛酸,看著也實在可憐。
郭鐮刀想這個小兒子呀!從小沒媽,而自己這個當爹的,也是沒啥能耐,不能為二後生掙來啥家業,很是悔恨。而平子和二根子,見問不出個啥,也便各回了各家。
再說二後生,母親早早地因為癆病沒了,而大哥成了家,惹不起嫂嫂,在媳婦的授意下,兩人穿了一條褲腿,將爹媽攢下的那點兒家產都奪了去。剩下自己和父親,實在是難過。仗著念過書,他不甘心在村裡一直放馬下去,他覺得這太沒前途,這不是他要的人生。於是,他賭了一口氣,出了外。臨走時,他暗暗下決心,「不混出個樣子來,今生決不回王灣子村!」
然而,外面的世界,那有二後生想得那麼好混。他先後輾轉流離,到過包頭、大同、呼和浩特、集寧、巴盟,最後才到的霍林河。這期間,他睡過馬路、干過鋪路工、下過煤窯,當過架子工,學過瓦工、干過鋼筋工,後來憑著自己是初中生,比別人有文化,他又學了識圖紙。一路走來,吃遍了苦,受夠了罪。有一次,連著三天沒吃過一頓飯,最後在馬路上撿了一塊乾麵疙瘩,一口塞到了嘴裡。因為麵疙瘩太幹了,掐在嗓子眼裡化不了,噎又噎不下去,眼看著要噎死了,是一個過路的好心人,幫他使勁拍了拍後背,總算才咳出來,救了他一命。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二後生對這位好心人的善舉,跪下來連著磕了三個響頭,但他實在是太餓了,身體也太虛弱了,磕著磕著,就暈倒在地了。好心人覺得他實在可憐,救人就到底,就把他帶到醫院裡,自己墊付了醫藥費,讓二後生輸上了液,他才蘇醒過來。後來又輸了幾天,好心人又給他從飯館里買了些吃的,把身子補了補,才徹底康復了。為了謝恩,二後生表達了自己的心意,只要好心人不嫌棄,願意跟隨在身邊,讓幹啥都行。而好心人在了解了他的身世后,看他孤零零一個人實在可憐,但又很真誠、很淳樸,也被深深地打動了。加上自己的建築工地也正缺人手,便收留了二後生,帶他去了霍林河,讓他在自己工地幹活兒,工資按季度發給他。通過交談,二後生也得知,這位好心人是霍林河建築三公司的經理,姓曹,叫曹德雲,手下好幾百號人,幹得很大。
蒼天是有眼的,它不會虧待任何一個有志又懂感恩的人的。就這樣,二後生有了穩定的落腳處,從小工干起。他吃苦耐勞,每天上班,自己總是第一個,下班又最晚。工地的苦活累活兒,別人不願意干,他搶著干。為人也實誠,大小事,總是吃虧在前,從不斤斤計較,深得工友們的認同和稱讚。而且在這期間,他趁師傅歇息或午休時,他學著師傅那樣,學會了砌磚、抹灰,還學會了鋼筋下料、加工和綁紮。工閑時,他積極向技術員請教,不恥下問,慢慢地,施工圖紙他也能看個差不多了。
這一切,經理曹德雲全部看在了眼裡,他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他除了為二後生每一次的進步而高興外,也尤其欣賞他的為人。於是,也逐漸將一些擔子壓給他,如陰雨天澆築混凝土、冰雪天搶工期、跟車去押運一些值錢的工程材料等,磨鍊他的意志,提升他的能力,順便進一步考驗他的人性。這一切機會,二後生都特別珍惜,從不喊叫苦累,而且每一次都能不辱使命,出色完成任務,期間,有管理人員想從中貪點兒好處的,他總能挺身而出,站在公司立場,堅決維護經理曹德雲的利益。
就這樣,二後生由原來的壯工,到後來的壯工班班長、瓦工班班長、鋼筋班班長,到後來的技術員、工長,隊長,再到後來分公司的副經理,得到經理曹德雲的一路提拔,當然,他的謙遜為人,真抓實幹,也得到了工人和管理人員的一致認可和讚揚,是實至名歸。客觀地說,這一切的得來,也與他勤奮好學,積極上進是分不開的,這更多的是他自身努力的結果。
再後來,經理曹德雲看二後生的確不錯,就將自己唯一的初長成的千金夢蘭,許給了二後生。這樣,自己的產業,也算後繼有人了。再說這一切,交給二後生來掌管,他自己也覺得放心。
但躊躇滿志的二後生,不願意讓別人說閑話,覺得自己是靠未來老丈人的個人影響力,靠他的袒護,這樣在別人眼裡沒有信服力,相反,他要靠自己干出一番天地來。於是,在公司實行班組承包制的時候,他主動請纓,並和總經理曹德雲請示過後,從承包瓦工抹灰工班組做起。
王灣子村的平子聽說的消息一點兒都沒錯。靠著真誠待人、嚴格管理的用人機制,加上二後生靈活的頭腦,他的事業是越干越順,隊伍也越來越壯大,班組從原來的幾個人,發展到了現在的百十號人,其中,不僅有砌磚的、抹灰的,還有鋼筋工、混凝土工等。除了給大夥發工資、上交公司的管理費,他每年都能有不少的盈餘,這些,他也省著細著,不捨得花,都攢著,並交給了未婚妻夢蘭,留作將來結婚用。
那麼,二後生幹得這麼好,他為什麼不和家裡聯繫呢?哪怕是給家裡回一封信,讓老爹知道自己平安也好呀?要說,這與他當初離家時立下的誓言有關,「不混出個樣子來,今生決不回王灣子村!」他要干大事,干大事業!
這一次,臨近年關,還是准岳父曹德雲和准岳母兩人提起了他和夢蘭的婚事,結婚前想見見親家,一起計劃一下這婚事怎麼個辦法兒,才要求二後生帶著一起回家的。剛開始,二後生還有些猶豫,擔心准岳父岳母和未婚妻夢蘭看了自己的老家,會覺得太寒酸,甚至會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而遲疑糾結。最後,還是准岳父曹德雲說了一句話,「小郭,我們在乎的不是你的家境,而是你的為人,你的能力!這一切,我心中有數。」聽了這話,才打消了二後生的顧慮和擔憂,一行四人選擇了個好天氣,買了一大堆禮品,開著三菱車,開開心心地奔王灣子村,奔二後生的老家來了。
要說,二後生心裡何嘗不苦呀?這些年,他感激曹經理的救命之恩和真誠的賞識,是他才讓自己有了現在,有了今天,他發誓一生都會對夢蘭好,會好好孝敬二老。但是,另一方面,他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自己的父親,「大(爸的意思),你每天過得好嗎?吃得飽嗎?每天受嫂嫂的氣嗎?……恕孩兒不孝啊,等我干出個名堂,我就回去看您!……」這些話,每天都在二後生的心裡反覆著,有時候他做夢都是想著這些,很多時候,說著夢話,喊著「大大、媽媽」,就哭醒了。然後,再睡不著,點上一支煙,一直抽到天亮。
可憐床頭淚濕滿巾,誰人又知二後生心中苦?
待二後生一行進了村,推開了家門,才發現老爹正怔怔地望著那窗戶紙,他在盼著小兒子回來呀!五年了,他已望眼欲穿,悄悄地把淚都流幹了。前些天,他聽來串門的平子和二根子說了那事,他還是半信半疑的,但他心裡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
二後生見了父親,「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大,不孝兒回來了!」而郭鐮刀,日思夜想,見小兒子一身名牌,還開著小汽車,榮歸故里,也愣住了。待他醒過味兒來時,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兒——啊,你想死大大了!兒——啊,你可算回來了!」他不停地捶打著二後生,而人早已是老淚縱橫,聲淚俱下。
這個場景,把一起來的曹德雲經理、他的愛人,還有未婚妻夢蘭都深深地感動了,都跟著一起痛哭。許久,哭夠了,郭鐮刀才攙扶起跪在地上好久的兒子,相擁著,又哭又笑,摸摸這兒,看看那兒,發現兒子好好的,才徹底放下了心。再看一起來的老曹一家人,也是滿臉疑惑,連著問,「兒子,這都是誰呀?」
二後生一一作了介紹,郭鐮刀趕緊忙著讓上炕。特別是當他得知,面前站的這位漂亮的姑娘是兒子的未婚妻時,他又忍不住哭了,「孩他娘,你在天有靈,睜開眼看看吧,咱孩子領回媳婦了!」見此情景,二後生和准岳父又是一頓安慰。
而聞詢趕來的鄉親,包括二根子和二後生的大嫂蓮子一家,也都進了門,熱情地邀請二後生和未婚妻一家人到自己家做客,說要給他們做家鄉的好飯吃。還有不少聽說二後生發財了,都誇他年少時就聰明伶俐有出息,書讀得也好。這些人,都是想讓他來年帶上自家的孩子到他的工地上幹活兒的。
二後生忙著向大伙兒發著喜糖,挨個向准岳父一家做著介紹。
屋裡的人太多了,太滿了,後邊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鄉親在路上。
此時,只有和二後生關係最好、從小長到大、玩到大,常常從家裡偷著吃的塞給二後生的栓栓,站在人群的後面,默默地看著自己的發小,傻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