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遙遠的年
這個年,郭鐮刀沒有回老家,他留了下來,給二後生他們看著工地,順便也願意和他一起過個年。自己也這把年紀了,也不圖個啥了,有自己一口吃的,一口喝的,也就行了。看工地是個寂寞的活兒,平常有工人們在,還能一起說個話,現在大家都放假回家了,工地上就剩下他自己了,倒也清凈,把門衛室的炭火爐子弄得旺旺的。二後生年前,也給他準備了不少吃食,特別是豬肉、牛肉、羊肉、駱駝肉,還有各式蔬菜買了一大堆,另外還有瓜子、花生、糖果等,他一個人根本吃不了。但二後生還是願意多買些,父親也是第一次離家這麼遠,當地的口音他也不是很聽得懂,擔心他一個人想家,就給他買了一個收音機,沒事了聽聽評書和戲曲啥的,打發寂寞。
老郭頭人老了,覺也少了,一個人閑不住,沒事了就踏著雪,在工地上到處轉轉。夜裡,他也會起來幾回,披著棉襖,打著手電筒,在工地上到處看看,擔心工地上進來人,把一些值錢的材料啥的偷了去。二後生小的時候,自己也沒幫上他什麼,現在自己老了,能幫他多盡點兒心,那二後生就能少操些心,可以騰出時間去思考些別的。他們年輕人是干大事的,自己這棺材瓤子了,也只能幫著看看工地,下個夜啥的了。再說,平時工地上還有做飯的,跟著食堂吃,自己也省得做飯了,可以省下不少事。現在過年了,人家食堂關了,做飯的大師傅走了,但二後生給他買的大部分是熟食,熱一熱、餾一餾,就能吃。
只是,有時候郭鐮刀心裡老覺得缺點兒啥似的,一個人聽著收音機,聽著聽著,也會走神。兒媳婦夢蘭沒了,他知道二後生心裡不好受,但也不知道怎麼去勸他。他自己這邊,整天也是瞎琢磨,常常不由得想起小孫子夢夢了。親孫子,勝過自己的命,人老了就是這樣,對自己的兒女倒不覺得什麼,但對於孫子輩,他用的心思就不一樣得多了,這就是典型的「隔代親」。剛來忽林河市時,二後生也帶他去曹德雲家看過幾次小夢夢,但每次走時,他還是覺得有些沒看夠,老想著多陪著孫子玩一會兒。
這不,大年初一,在曹德雲夫婦和二後生一行去墳上給夢蘭燒紙時,他自己作為一個老公公,就不願去了。家裡沒人看孩子,便讓二後生提前把孩子給自己送來。在工地上這間門衛室,爺孫倆玩得可是不亦樂乎,小夢夢已經學會走路了,但郭鐮刀還是怕他碰著、磕著、摔著,就總是抱著哄,實在累了,便把夢夢放在床上,總之,不讓他的小腳直接接觸地皮。之前,在他得知二後生讓夢夢隨曹德雲一家姓,他還是頗有微詞的,「這明明是咱郭家人,怎麼能讓孩子跟著人家姓呢?再說,你又不是倒插門,姓曹沒有道理呀?」為此,二後生也和他解釋過,「孩子可以隨父姓,也可以隨母姓,這在婚姻法律上是有規定的。」至於內里,二後生也不願和父親解釋太多。
但郭鐮刀和夢夢在一起獨處時,他還是不願意理會二後生的那一套,一邊哄著孩子,嘴裡一邊不停地叫著,「郭思夢,郭思夢,我的好孫子,你姓郭,不姓曹,知道嗎?我的孫子哎,你記住了嗎?」郭鐮刀也不管夢夢是否聽得懂,就一直這樣自說自話著。在物質上,他更是任由小夢夢折騰,吃的,玩的,擺滿了整個床鋪,不停地喂著孩子吃這吃那,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覺得不過癮。直到夢夢吃得有些拉稀了,他才有些手足無措了。
夢蘭去世一年多了,大年初一這一天,也算是過新年了,二後生和曹德雲夫婦到夢蘭的墳上,看著墓碑上夢蘭那凝固了的微笑,還是忍不住想哭,最後,他使勁地揉了揉鼻子,還是想法忍住了。秀榮看著閨女的墳堆上,已經長出了些新草,雖被白雪覆蓋著,但其中幾棵長得勁的,還是努力地從積雪中探頭出來,挺直了莖桿兒,感知著疾風的摧枯拉朽。秀榮把碑上的積雪擦了擦,點燃了一炷香,也擺上了一些過年做的供品,讓地下的女兒也過個年。秀榮還是哭得很傷心,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怕她哭壞身子,曹德雲和二後生將她攙扶了起來。
二後生,跑了好多地方,才好不容易買到幾束鮮花,他輕輕地將它們立在夢蘭的碑前,讓它們靠著墓碑斜立著。要說,二後生心裡還是有了個想法,不知該不該和夢蘭說說,特別是有她的父母在,他便沒有說出口,權當是暫時擱淺了。
而張秀玲,順利地回了老家。因為和上次回來間隔的時間不長,家裡變化也不大。但尤其讓她解不開的是她從忽林河市出發的那一天,她好希望二後生來送送自己,然後能和他當面說說自己心裡的想法,這種念頭,壓在她心裡也好久了。平時忙於工作,也不便開口,尤其是那種含情脈脈的話語,應該只適合在一個特殊的場合來表達。張秀玲也不小了,遇到個品行志趣相投的人也不容易,經過這一年多來在工作中的朝夕相處,她堅信二後生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也是自己願意陪伴他一起度過一生的人。
所以,那天在火車站,張秀玲久久不願登上火車,她不停地回望,希望二後生的身影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若是那樣,她相信自己會不顧一切地衝到他的懷裡,把自己的所想、所思、所念全部告訴他,哪怕是自己錯過這一趟火車,她也在所不惜。她寧願不回老家,寧願獨身留下來陪他一起過年。然而,直到火車即將開動的時候,急切要回鄉過年的人們把大包小包都在車廂里安置好了,列車員再三催促,張秀玲才極不情願地上了車。列車開動的那一刻,她又趴著車窗回頭望了望,渴盼見到的那個身影依然沒有出現,張秀玲才徹底死了心,但眼淚也隨著雪花的飛舞,潸然而下。
張秀玲獨自在車廂里哭了很久,是那種只流淚,卻沒有聲音的哭,把攥在手裡的手絹都濕透了。挨著她坐的旅客,見她這個樣子,不知何故,也沒法去安慰她。是啊,少女的心思,是別人無法猜想的,那是只屬於她自己心田裡的百花園,裡邊也有荒漠,盛放著四季。不過,好在張秀玲還算理性,她在哭過後,心裡舒暢了許多,也及時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把二後生放在了自己內心裡一個不容易觸及的地方,回了家。
家裡的母親,經過中醫的拔罐烤磚治療,身體也恢復了不少,能拄著木頭做的拐棍兒下地走路了。而且更可喜的是,還能勉強幫兒子張志強湊合著做口飯,這樣,張志強也能騰出更多的時間來學習了。這可是家裡的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在村裡也轟動了。張志強這孩子,因為家庭的變故,從小就特別懂事,在家裡除了洗鍋、刷碗、做飯、餵豬,還幫媽媽翻身,端屎倒尿,但學習卻從沒耽誤過,在班裡學習成績始終是名列前茅。而且,他從小立志,非QH大學不考,理想比姐姐要高得多。為了省下一點兒煤油,他總是在天黑之前就將作業完成了,然後從村裡借各種書籍回來閱讀。對於外面的世界,他一概不知,長這麼大,還從沒走出過村子,但通過閱讀書籍,他的心裡早已裝下了更廣闊的的未來。
人家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張秀玲如此,張志強更是如此。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智慧基因只是基礎,更主要的是每一步扎紮實實的後天努力。姐姐上班寄回來的錢,張志強除了買紙買筆,很少花,平常孩子們吃的零食,他幾乎沒嘗過是啥滋味。這次,姐姐回來,買了一些,他也沒怎麼吃,他裝作說不好吃,就都給苦命的媽媽留下了。對於他自己,也有的是辦法,他想法從知識的海洋里汲取能量,讓自己的精神世界始終是充盈的,飽滿的。
回到家,張秀玲便一刻不停地忙碌起來,打掃家、壓山藥粉,蒸饃饃,煮豆餡兒,磨黃米面等,一件接著一件,每天都忙到很晚。掙了工資了,也幫家裡買了幾斤豬肉,好歹不再讓媽媽和弟弟再像往年那樣,過素大年了。張秀玲還特意給媽媽和弟弟每人買了一身新衣服,為此,媽媽嘮叨她又亂花錢,也不知道省著點兒。而弟弟志強,一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才把新衣服換上,年前那幾天,他都一直沒捨得穿。從眼神里能看得出,志強還是蠻喜歡姐姐買回來的這身新衣裳的,光怕窩著壓著,連一點兒褶兒都不願被壓出來。
過了正月初六,張志強就把新衣服換下來了,又換上了以前的舊衣服。他覺得年基本上算是過完了,沒必要再穿這身新的了,他留著等將來出去參加競賽時再穿。張秀玲看出了弟弟的心思,勸他接著穿吧,穿壞了她再給買,但張志強笑了笑,和姐姐說,「姐,你掙個錢也不容易。現在工作了,也該給自己攢著點兒,將來搞個對象,出去看場電影啥的,總不能老讓人家出錢吧!」
這些天,張秀玲忙乎得早忘了想這些事,經弟弟這麼一提醒,心裡的那塊柔軟地,又被觸碰了,臉也不由地紅了,不由得又惦記起二後生來,「凱,也不知你自己一個人的年,是怎麼過得?有熱乎飯吃嗎?是不是天天都是靠酒精麻醉著自己?……」
張志強冰雪聰明,從姐姐的表情變化還是看出了些端倪來,悄聲問道,「姐,是不是已經有了心儀的了?他是幹啥的?人品咋樣?」
「哪裡呀?我還不著急呢,你個小孩子懂得個啥?你就這麼急著把你姐嫁出去呀?」張秀玲把頭彎得很低,臉上也是陣陣紅霞飛過,「強,你就別操心這些事了!記得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爭取在幾年後考進QH大學,為咱家爭口氣!那樣,爺爺、奶奶、爸爸,他們在地下,也可以欣慰地安息了!」
一句開玩笑的話,一下子讓張秀玲又說得有些嚴肅了,張志強便不再多問,轉頭去一旁的小桌子上,去忙自己的事了。再看那張小桌子,還是父親活時候,用幾塊廢木頭鋸了以後,釘成的。當年自己用它來學習,現在弟弟接著用,上邊刷的油漆已經磨掉了很多,僅剩的不多的漆面,也很顯暗了。中間有一條桌腿還壞過,後來又補上的那條腿子,和其他三條腿也明顯地不一般長了,放在炕上,還有些起翹,高低不平,沒辦法,張志強每天用時,還得在底下墊點兒紙隔板,才不那麼硌悠了。但儘管是這樣,依然沒有影響到他對學習的專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