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災民諸事

第11章 災民諸事

災民數量龐大,范瓘總覽全局,一直忙到戌時末才停歇。

此刻,矮坡上下處處已升起篝火,窩棚仍舊在搭建,有災民幫忙速度快上許多。按照范瓘的籌劃,婦孺自然是優先歇息,青壯年則在外守護。

這個決定,災民們並無異議。

隨著災民聚集的越來越多,施粥的窩棚足足搭建了二十多個,方才勉強夠用。

儘管如此,現場也未能井然有序。不少飢餓的災民,面對噴香的稀粥,幾乎化作了野獸。

護衛們勉強維持著現場的秩序。

「尚遜,吾不如你。論實幹,吾救不了百姓。論口舌,吾勸不了張德,還真是百無一用。」閆癸立在范瓘身側,看著星星點點的篝火,長吁短嘆。

「張德此人,姦猾狡詐,吾讓他賑濟災民,此人卻推三阻四。謊稱縣中糧倉無糧,端的是不當人子的鼠輩!」

聞言,范瓘苦笑,「予早告訴你了,南鄉郡與義陽國毗鄰,此人很可能暗中投靠了義陽王。若是依你所擔心的事情,此人不添亂,已是良善。遑論讓其賑濟災民,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好在,他答應你放予弟子出城相助,否則眼下我們的處境岌岌可危。」

閆癸冷笑道:「張德之所以答應書院學子出城,乃是私心作祟。吾聽書院學子們說,如今丹水糧價每石七百錢,這其中,張德必然和惡商勾結,蓄謀抬高糧價,賺取利益!」

柴童走過來,奉上兩碗清水,范瓘飲了些許。

「如今說這些已是無用,眼下災民匯聚丹水書院,只怕數量會越來越多。予弟子雖出身膏腴門庭,可自身卻並沒有多少金帛,長此以往,災民怕是會斷糧。」

閆癸道:「吾已命人快馬加鞭,傳書雒陽,希望能得到幫助。」

這話說的,閆癸自己都顯得信心不足。

如今朝廷注意力都在白狄和肅慎那邊,荊州之地,只怕是無暇顧及。

只是,疥癬之患和臟腑之痛,誰更致命?

便在此時,聶嗣、公羊瑜、荀胤三人走了過來。

「夫子,吾等有事告知。」

「何事?」

聶嗣拱手道:「夫子,眼下災民匯聚,雖已得稀粥飽腹,然則人滿為患,天氣漸熱,弟子擔心災民會生出病疾。」

聞言,范瓘頓時一驚,忙道:「伯繼所言有理,予一時不查,罪過也!」

他一直忙著安頓災民,哪有時間去想這些,是故聶嗣一提醒,他嚇出一身冷汗。

公羊瑜道:「如今也不遲,目下防範災民生出病疾,一則是讓災民規整更衣。二則是一應飲用清水,必須燒至滾沸。三則,一旦有災民斃命,須立即焚燒。」

閆癸捋須,疑惑道:「規整更衣,吾倒是明白,此乃是為了防範惡臭熏天。只是飲用清水燒至滾沸,屍體焚燒,這是何意啊?」

公羊瑜和荀胤看向聶嗣,這兩項是他提出來的,自然是由他來解釋最為恰當。

聶嗣解釋道:「夫子,閆先生。先說屍體焚燒吧,如今災民匯聚,必生鼠蟻,倘若屍體不加以焚燒,一旦為鼠所食,災民苦無糧吃,若是食用倉鼠,其後果不堪設想。」

聞言,范瓘與閆癸臉色登時驟變,他們不約而同的想起了幾年前旱災之後爆發的鼠疫。

「伯繼此言有理!」范瓘點頭同意。

「那清水燒至滾沸呢,這又作何解?」閆癸語氣不知不覺軟了下來,帶著一絲請教。

聶嗣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還是一樣的道理,災民匯聚於此,水源必將因污穢之物而渾濁,食用之後恐有腹痛之危。若將清水燒至滾沸,或可預防。」

他不知道怎麼和范瓘解釋『高溫殺菌』的道理,只能勉強解釋,希望范瓘能採納。

范瓘頷首,「伯繼所言大善,予記下了。」

緊跟著,荀胤上前言道:「夫子,未防災民混亂,弟子覺得,應該將其妥善安置在書院西南方。其一,那裡並非是水源之地,乃是支流。其二,這幾日都是東北風,安置西南方,不易產生惡臭之氣。」

隨後的一炷香時間,聶嗣三人將自己的想法和問題對策,一一告知范瓘。

在經過幾人反覆推敲之後,定下方針,范瓘立即喚來護衛,細細吩咐防範病疾的方方面面。

待聶嗣三人離去之後,閆癸笑著稱讚道:「坦蕩赤子心,荊襄梓材也。」

「日菊此言差矣,此三子皆非荊州人士。」范瓘疲憊的席地而坐。

「聶嗣吾知道,乃是雍州華陽人,公羊瑜和荀胤竟也不是荊州人?」閆癸坐在范瓘身旁,詢問道。

范瓘點點頭,「都不是。」

「這倒是可惜,此三子皆乃美玉,倘若精雕細琢,將來必成棟樑。」閆癸臉上帶著遺憾之色。

聞言,范瓘戲謔道:「此三子出身,皆乃地方貴庭豪奢。豈用你來精雕細琢,不提聶伯繼,單是公羊伯異與荀思然,便不愁無官做。」

聽了好友所言,閆癸放聲大笑。

「尚遜此言有理,倒是老夫忘記了。能入你丹水書院的子弟,豈能是平民子弟。」

范瓘長嘆一聲,感慨道:「予,布學荊襄,本想做到聖賢的有教無類,然則理想與現實大相徑庭。平民之子,苦於家中生計,無暇進學。予,自身也受困生計,不得不收下束脩。丹水書院,早已非予本心。唉!」

閆癸沉默少頃,開解道:「尚遜不必為此煩惱,古之聖賢也未能做到布教眾生,何況你呢。如今天下顯學之輩,如你一般心繫眾生的,已屬罕見,尚遜無愧聖賢教誨。」

「但願吧。」范瓘道。

災民數量龐大,憑藉他們的人手,只能說勉強讓災民規矩起來,沒有發生動亂。聶嗣的僕從奢奴,公羊瑜和荀胤兩家的僕從盡數派出去,幫助丹水書院的護衛維持秩序,一直到子時才拖著疲累的軀體找到自家少君。

由於已至深夜,聶嗣便沒有回城,就地在林中升起火堆,打算將就一夜。

公羊瑜和荀胤想了想,這個時候回去,丹水城早已關閉城門,回去可能也進不了城,還不如留在這裡,明日也好幫忙。

三人就地圍著火堆,吃著東西。

聶嗣兩隻手抓著干餅撕扯。

說是『餅』,其實根本不是聶嗣記憶中的餅。他目前手中的餅是粱米煮熟之後,晒乾,打壓,再晒乾,然後烤熟的餅,這其中還有多少工序,聶嗣不清楚,不過他只知道手中的餅又硬又難吃。

和他有著一樣的心情的還有公羊瑜和荀胤。他們三人平常吃的都是鮮肉美蔬,似今日這般啃硬餅,幾無所見,一時間都有些難以適應。

相比較他們三人,身旁僕從聚集的火堆,吃的聲音又大又香。

「吃吧,不吃會餓的。」聶嗣一邊嚼著餅,一邊勸對面倆人。

公羊瑜在飲酒,荀胤則看著餅發獃。

聽了聶嗣的話,荀胤感慨道:「以往我也吃過湯餅,可這麼硬的還真是從未見過。」

「你吃的湯餅都是剛剛出甑的,能比么。」公羊瑜翻了翻白眼。

「聒噪!」荀胤不滿的瞪了他一眼,旋即扇了扇空氣中瀰漫的酒氣,嫌棄道:「你有買酒資,何不拿出來買糧救人。」

公羊瑜呵呵一笑,「那你還有人頭在呢,何不賣了換錢買糧。」

「好了,這般疲憊,你們二人倒是不覺,還有心情苦中作樂。」聶嗣苦笑著搖搖頭。

荀胤『哼』了一聲,一副『我不與你計較』的摸樣。他咬了一口餅,覺得實在生硬,只能作罷。

聶嗣回憶道:「此時卻是想念雞蛋餃了。」

「那是何物?」公羊瑜一副疑惑摸樣。

荀胤也不解的看著聶嗣,他還從未聽過什麼『雞蛋餃』。

聞言,聶嗣頓覺失言,見二人目光中的探尋之意,只能解釋道:「所謂雞蛋餃,就是將雞蛋攪拌均勻,至於...唔,鐵皮上,加以鮮肉,包成...唔,餅。」

這是聶嗣能想出來,為數不多可以製造出來的美食。

「沒聽過。」公羊瑜道:「莫不是雍州地方嘉膳?」

荀胤道:「不可能,我也是雍州人,從未聽過此等膳食。難道是櫟陽本地的嘉膳?」

聶嗣頓了頓,訕笑道:「不是不是,我也是聽他人偶有提起過。」

「若有機會,倒是要嘗嘗。」公羊瑜道。

聶嗣心想,想要弄出來雞蛋餃,首先他得想辦法打造鐵制的大鍋勺,然後還得起小爐子,再從豬皮上榨油,準備雞蛋和肉沫。一切準備停當,他才能動手製作。

可惜,眼下他只能空想這些。

聶嗣閉著眼吃了少許硬餅,喝了些清水,算是勉強應付了一下晚膳。須臾,奢奴送來大氅,聶嗣裹著大氅,靠在樹上,闔目休息。

這一日下來,他也沒有閑著,同公羊瑜以及荀胤等一眾同席忙著安置災民。現在雙眼皮猶如灌了鉛一樣沉重。甫一合上,他就不想再度睜開,過些幾息,他均勻的酣氣聲便傳出,沉沉的睡了過去。

奢奴雖然也是筋疲力盡,但是卻不敢睡覺,而是坐在自家少君身邊,給他守夜。

公羊瑜、荀胤二人也都分別靠著樹,緩緩的沉睡。

火堆『劈里啪啦』的燒著,光芒不深不淺,溫度正好。

翌日,東方出現一絲光亮之時,災民們繁雜的吵鬧聲吵醒了熟睡的聶嗣。他揉了揉眼睛,想起來自己昨晚是在外面休息的。

火堆已經燃盡,柴燼堆在原地,失去了火的溫度,變得冰涼。天邊的光亮似乎又為大地帶來了生機,矮坡上下,鬱鬱蔥蔥,災民們都起來了。

聶嗣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已經熟睡的奢奴,輕輕笑了笑,將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起身微微舒展身體,深呼吸兩口,將額前凌亂的髮絲別在耳朵上。

公羊瑜和荀胤還在深度沉睡,他們的僕從也都困得不行,睡在他們身邊。

他原想悄悄的去書院,尋柴童要些清水,洗把臉,卻不想奢奴醒了。

「小點聲,別吵醒他們。」聶嗣朝著奢奴做了『噓聲』手勢,指了指公羊瑜和荀胤。

倆人動作盡量放緩,離開樹林,前往書院。

「少君,今日還要留在這裡嗎?」奢奴問道。他原本的想法是,將粟糧交給書院就行了,沒打算幫助范瓘賑濟災民。在奢奴看來,他們能花大代價送糧賑災已經算是大發善心。

只可惜,自家少君卻偏要留在這裡幫忙,讓他實在看不懂。

聶嗣揉了揉發紅的眼睛,言道:「你昨日勞累了一天,今日回去休息吧。我暫時留在這邊,幫助夫子。」

「少君!」

奢奴疾走兩步,越過聶嗣,擋在他身前。

聶嗣不解的看著他,「何事?」

「少君,吾等既已拿出金帛購糧相贈,便算仁至義盡。少君何必親臨親為,眼下災民匯聚,日後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亂事,留在此處,著實不智。再者,若是消息傳回櫟陽,叫女君知曉,您在丹水賑濟災民,甚至混跡在災民之中,女君定然會擔憂的。」

聞言,聶嗣略微沉吟,旋即道:「你說的有道理。」

奢奴一喜,還以為少君準備聽他的勸說,離開這裡。

不想,聶嗣緊跟著道:「可是眼下此處正缺人手,我若是離去,豈不是逃兵么,會叫同席們恥笑的。」

他知道奢奴的意思,可是他想留在這裡。

奢奴最終也沒有將聶嗣勸回去,只能無奈的跟著聶嗣繼續留在這裡幫助范瓘賑濟災民。

相比較昨日的轟亂,今日較為有序,災民們在護衛的幫助下排成整齊的隊伍,每人手中都捧著陶碗,伸長脖子,眼巴巴的看著前面已經燒熟的稀粥。

偶有健壯的災民插隊,或是領了粥偷摸重回隊伍想要再領一碗,也都被護衛發現,揪出隊列。

聶嗣自己原打算上去幫忙的,但是奢奴打死不讓,說什麼自己也要代替他,無奈之下,聶嗣只好待在一邊,幫襯著護衛們維持秩序。

「鼠輩,給某滾回來!」一聲雷喝,頓時讓在場之人的目光匯聚向隊伍的前排。

只見一名大漢,一手抓著一位瘦弱老人,像是拎小雞一樣,將那老人給拎在半空,任憑其如何掙扎,大漢紋絲不動。

「某已見你數回,插隊復領,安敢如此囂張!」大漢怒斥。

那老人卻是反駁道:「胡說,我何時復領了,誰看見了!」

大漢看向四周,期待有人能站出來聲援他,然而災民們只是低著頭,無人吭聲。

那老人嘴角一勾,微微得意。

「還不放下我,你一青壯,何欺我這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可知羞恥。」

「你...你們...」大漢面色漲紅,十分惱怒。他明明看見這不要臉的老人數次復領,為何沒人站出來為他證明。

此時,護衛們也都察覺了這邊發生的事情,紛紛走上前勸解,拉開壯漢與老人。

「他不守規矩,你們不管嗎!」壯漢看著護衛們。

護衛們面面相覷,低聲道:「此事就此作罷,休要鬧事。」

這一幕,落在聶嗣眼中。

「谷兄,為何不制止那位老人?」聶嗣問向身旁的谷廬。

剛剛,他親眼看見那個老人插隊復領。

谷廬低聲解釋道:「聶君有所不知,那位老人可不好惹,每每指責他插隊復領,他便倒地撒潑,著實無賴。眼下賑災為主,對此人,我們也不好過多言語。更何況,此人年紀頗老,若是有個好歹,我們可擔待不起。」

聶嗣道:「若是人人學他,還不亂套了。」

言罷,聶嗣抬腳走了過去。

「我看見了!」

這一聲,讓不少人向聶嗣投來目光。

災民們有的驚愕,有的麻木。護衛們各自苦笑,那壯漢眸中閃過一絲意外。

聶嗣走到老人身前,一字一頓道:「我親眼看見你插隊復領。」

老人見聶嗣衣著不凡,心下瞭然,此人定是書院學子。一時間,他有些不敢妄動,因為他聽說這些賑災糧食是這些學子們送來的。

「我沒有。」他底氣略顯不足。

「我也看見了。」護衛們見聶嗣站了出來,紛紛開口聲援。

這下子,老人不敢狡辯了,只是低著頭一味的重複『我沒有』這三個字。

他可以在壯漢面前耍無賴,可以在護衛面前撒潑,但是,他不敢在聶嗣面前做這些。

因為,聶嗣穿的是蜀錦製成的衣裳。而他,只是破布爛裳。

「每一碗粥,都是災民的救命之糧。你因一己貪慾,復領數次,棄他人於不顧,該罰!」聶嗣看向谷廬,言道:「勞煩谷兄,將此人捆縛於粥棚前,好叫諸位知曉壞規矩的下場。」

那老人聞言,原本蠟黃乾枯的臉色浮現一抹蒼白。

「我已這般年紀,你想謀害我嗎!」

「是,我想謀害你,你去丹水縣令哪兒告我吧。」聶嗣嘴角一撇,淡漠的看著他。

對付這種人,不能軟,必須比他還硬還無賴。

老人頓時無言,左看看,右看看。

災民們見護衛全都聲援聶嗣,自然是不敢站出來『扶弱鋤強』。護衛們則早就厭惡這個老人,更不可能幫他。

見無人助他,老人心中一慌,他自是不可能去丹水縣令哪兒告聶嗣。因為,不等他入城,他就會被亂箭射死在城下。

見他不知所措,聶嗣也不含糊。

「谷兄,動手吧。若是夫子問起,你就說是我的主意。」

若是輕易放過這個老人,日後上了年紀的災民有樣學樣,都這般胡鬧,賑災還怎麼順利進行。

聽了聶嗣的保證,谷廬連忙答應。他就是擔心無人負責,才不敢對這個老人怎麼樣,現在聶嗣站出來,他求之不得。

旋即,谷廬召集人手,不顧老人的吼叫,將其捆縛在木樁上,矗立在粥棚前。

霎時間,聞訊的災民們熄滅了心中的小心思。

畢竟,現在誰都餓的不行,誰都想多吃啊。可是有了前車之鑒,自然無人再敢以身試法。

「多謝明公相助!」壯漢朝著聶嗣抱拳。

聶嗣忙道:「不敢當,閣下喚我表字伯繼便是。」

壯漢搖了搖頭,言道:「方才之事,若非明公出手,只怕某就是跳樑小丑,仍由那無恥鼠輩羞辱。在場諸位,唯有明公出面作證,某感激不盡。」

「你那是仗義之行,伯繼亦是欽佩。」

要說除了面前的壯漢,其他災民難道都沒有看見嗎?

那是不可能的,護衛們都發現不止一次,這就說明那老人是慣犯。其他的災民之所以不站出來,大抵是兩個原因。

一是想看看老人插隊復領會不會受到處罰,如果不會,他們就有樣學樣,如果有,他們也能及時收手。

二嘛,那就是人心作祟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人會願意為了陌生人出頭。

所以,壯漢不僅守規矩,而且敢於站出來指責那老人,聶嗣自然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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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帝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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