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第 138 章

清歡心頭微涼,問道:「言首輔怎麼了?」

秋風啞著嗓子垂著頭低聲道:「方才昭獄來報說我家大人被上了大刑受不住了,老爺一時急火攻心…太醫說最多也只能熬過今晚了。」

清歡微蹙了下眉:「言素呢?」

秋風:「我已另遣了人去紀府說明情況,求指揮使下令暫放大人回府。」

清歡緩緩坐回椅子,淡淡道:「你該接他去見最後一面。」

秋風急道:「我當然這樣求過,可是國公爺無論如何都讓我來請你過府,陳境主我知道或許錦衣衛、朝廷過去都多有對不住陳府的地方,但如今國公爺命懸一線,他只想見你最後一面,我求你快點隨我去罷,晚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秋風神情急切,百靈子也不免動容,低聲勸道:「境主,言首輔連言大人都不急見卻堅持要見你,恐怕…不如還是先去見見罷。」

清歡的身體從指尖到半臂都微抖了起來,她垂眸坐在那裡許久,終是嘆了嘆氣向百靈子吩咐道:「叫寒江備馬。」

*****

英國公府。

寒江親自駕著一輛素布馬車悄悄從天機閣角門趕了出來,一路擇小路而行,不多時便到了英國公府角門前。

清歡身披玄色披風遮住了半張臉,由秋風領著自角門而入,進了英國公府正院正屋。

雖是深夜,但英國公府內燈火通明,丫鬟小廝等站了一地,無一不在為國公爺祈福祝禱的。

清歡與秋風進內時,言士榮卻比剛才秋風走時好了許多,已經能坐起半個身子了。

言士榮一見到清歡便兩涕橫流,連連道:「像…真像。」

清歡淡淡道:「首輔大人傳我來有何事吩咐,請說罷。」

言士榮微微側頭看了看秋風,示意他將所有下人帶離院子,這才緩緩道:「姑娘,我…我知道今日叫你來…十分的突兀,但我…沒有時間了,我希望…希望…你能答應我…一件事。」

清歡微微揚了下唇,淡笑問道:「首輔大人,該不會是盼著讓我將言大人救出來罷?」

言士榮緩緩道:「我…我是希望,你能…原諒素兒…這孩子他對你一片…真心…」

清歡冷冷打斷道:「首輔大人若真存了這個心思,我勸首輔大人還是去找紀大人更快些罷,他才是言素的岳丈。」

言士榮緩道:「不…素兒和…和茹萱的婚事已經…取消了,他對你才是…才是真正的…」

清歡冷笑道:「取消了?您該不會以為這樁婚事取消了,我與言素便會和好如初罷?您若是真存的這個主意,我看您不如連夜進宮向皇上求情更快些。」

言士榮捂著胸口連連搖頭,爭著氣息說道:「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素兒是我的…我的兒子,他是什麼…什麼樣的性子…我最清楚,若不是情非得已…他斷然不會答應娶…娶紀茹萱的。有我在…我言氏一族…雖不能說萬人之上…但也…也僅一人之下,素兒不會輕易與人…妥協,他一定…一定是為了你。」

清歡淡淡笑了笑,嘆道:「首輔大人,無論是情非得已也好、心甘情願也罷,我與言素之間一切恩怨已經過去,六年前陳府的案子我不會再與他追究,但您要我救他…也卻不能。」

言士榮心一急,連連咳道:「姑娘…我…我命不久矣,我這一生沒有任何遺憾了,唯有…唯有素兒這一樁心事還…還放不下。我走後…素兒他在這世上只有…只有你了,你就看在我…看在我與你父親交好的份上,答應我罷…不要讓這孩子…太過孤獨…」

言士榮不提陳石還罷,一提陳石清歡便按不住心中的怒氣了,回眸反問道:「你現在要我看在你和我父親交好的份上,那六年前呢?六年前你為什麼不救我父親!你和他不是故交么,你就這樣狠心看著我們陳府上下一夜間被屠殺殆盡嗎!」

言士榮面色一滯,愣住許久,緩緩道:「你都知道了。」

「是!」

清歡:「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與我父親是同科進士,我知道你與我父親是同窗好友,我知道你六年前生怕沾染上陳府的事情會影響仕途所以見死不救!」

言士榮的眼神緩緩黯了下去,頭也低垂,半晌無言。

清歡冷笑呵道:「陳府上下多少條命,你怎麼忍心見死不救!我父親母親蒙冤而死屍骨無存,時至今日你還指望著我來救你的兒子?首輔大人…怕是在痴人說夢!」

言士榮沉默良久,緩緩道:「原來…原來你是因為…因為此事恨著素兒,但這是…這是我的罪過…與素兒…與素兒無關。」

「無關么?」

清歡復冷眸問道:「若當真無關,六年前你為什麼要同意那樁婚事?你是內閣首輔,難道會不知那時的陳府已在別人的局裡?你既答應了婚事又不救我父親,言素又在案發後升為錦衣衛三品同知…是不是整件事情都在你們計劃之中,是不是整件事情都是你們父子策劃的!」

清歡言辭激烈,其實她知曉這些並非他們父子所為,但她隱隱感到言士榮還知道些什麼,或許與當年的案子有關,或許…還與她真正的身世有關。她要他說出來,她一定要知道真相。

言士榮深深嘆了嘆氣,緩緩道:「孩子,當年的事情…不是我不肯救,實在是陳兄…你父親他不肯…」

清歡反問道:「不肯,首輔大人倒說說我父親為何不肯?」

言士榮低著頭,只是唉聲嘆氣,仍舊不肯正面回答清歡的質疑。

清歡徐步踱到他面前,驀地開口問道:「是不是…與我的身世有關?」

言士榮心一驚,忽抬頭看著清歡仔細地打量,想要從她的神情判斷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知道了真相。

清歡頓了頓,復問道:「是不是與我的身世有關。」

言士榮搖了搖頭,眼眶忽有些紅了,嘆氣道:「孩子,有些事情你一旦知道了…未必會比現在更好。」

他果然知道,清歡指尖微微發抖,堅定道:「事關先父先母和陳府上下多條人命,無論真相如何,我一定要知道。」

言士榮思及多年前的往事,面色凝重。

「孩子,其實…你應該叫我一聲表姑父。」

清歡面色一滯…他說…表姑父?

言士榮復嘆道:「陳兄給你起名清歡,其實…你應該喚作藍清歡,你的父親…是先涼國公嫡子、鎮北大將軍藍玉行。」

先涼國公嫡子…

鎮北大將軍…藍玉行?

清歡緩了片刻,只覺得頭「嗡」一下的亂了。

言士榮靠著床沿半坐著,直直地看著清歡,嘆聲道:「你和你父親生得真是像,你果然是藍氏兒女…如果你父親、你祖父、你各位叔伯能看到你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該有多好…」

清歡定了定神,緩緩打斷道:「首輔大人您在說什麼?」

關於她真正的父親母親,清歡獨自猜想過許多次,可是她從未想到過會是前朝舊臣,尤其…還是藍氏一族。

她雖然年紀輕,當年許多事情未親身經歷,但當年的涼國公藍氏滅門案可是滿朝上下臣民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先涼國公身為太/祖肱骨之臣,每每上陣時身先士卒、幾無敗仗,七個兒子均是年滿十四便參軍打仗,可謂是一門八傑、各個忠烈。

然而清歡也知道,當年涼國公府大廈傾頹之日,是何等的悲涼。

言士榮眼含淚水,氣息微弱地解釋道:「孩子,你祖父涼國公藍譽是我的恩師,你的父親藍玉行與我是總角之交。當年你母親身懷六甲,素兒他外祖母先常山王妃…也就是你的姑祖母便做主,若你是個女孩…將來長大了便許給素兒做妻子…我們兩家人…都是極情願這門親事的…只不過後來…後來…」

清歡:「後來涼國公府出事了,你沒有救我祖父,婚事也取消了,對么?」

言士榮臉色一漲:「當年…當年是我…我顧慮太多,是我…是我對不起恩師和藍兄…但我從未想過取消你…你和素兒的婚事,是因為當年陳兄要將你帶走…我們約定再不提起…提起當年舊事…再不聯絡,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你的平安…」

清歡:「那六年前為何又重新定了這門親事?」

言士榮緩緩道:「六年前…你父親…陳兄突然來找我,我想…他是猜到了漢王…工部在謀划什麼,那時他…他已無力回天,唯有…唯有將你託付給我…好在素兒對你一往情深…」

袖中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清歡強忍著將手攥起,指甲卻幾乎嵌進肉里。

原來…原來這就是她的身世。

原來…原來父親之所以寧願用整個陳府作陪葬,也要自認罪責承擔所有痛楚,就是為了將她託付於人,託付與一個足以保護她後半生的人。

或許父親從來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她能僅靠自己站在那瓊山之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無須任何人的保護與幫助,便攪弄得朝野上下風雲變色,權力更迭。

她並非父親親生女兒,可父親拼盡一生,臨到終時仍在為她打算。斗大的淚珠驀地從眼角墜下,清歡忽熱間明白了那句話的深意,原來這才是…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工部…

漢王…

這樣的父親,她深愛的父親就只因為他們想利用他攀污言首輔而永遠的離開她,她甚至找不到他的屍體,她甚至無法為他送終安靈…

如此大仇,她怎能不報!

清歡的眼裡仇恨之意愈發深了,言士榮也深深察覺到了這一點,忙勸道:

「孩子,陳兄二十多年前將你抱走時…你的生母亦在身旁,她…她對你…別無所求,只願你…一世平安…喜樂而已…她絕不…絕不會希望你深陷在復仇的痛苦之中…」

清歡如何還能聽得進這些,放棄復仇…讓漢王逍遙法外?她怕是沒這麼善良。

不止如此,包括當年害藍府的人,她都要一併向他們討回來!

是他們害得她剛一出生便失去了父母,是他們害得她一生顛沛流離,她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不過就是永遠在父母身旁承歡膝下罷了,可是他們害得她永遠失去了親人,她變成今日這樣…都是他們害得!

她是地獄里歸來的人,要她善良…呵,怎麼可能!

清歡按著心頭怒火,只淡淡問道:「當年藍府一案,真相究竟為何?」

言士榮嘆氣道:「當年韃靼可汗…聯合六個部落主二十萬大軍進犯邊境,太/祖親封你父親…藍玉行為鎮北大將軍,帶領十三萬親軍奔赴前線。數場血戰…你父親最後親斬韃靼可汗於馬下,藍家軍斬敵十萬,大獲全勝保住了北境多年未再受侵襲,但你父親…他…身先士卒…與兩萬藍家軍精銳一起戰至最後一刻…力盡而亡…」

「折損兩萬精銳的消息傳回京城…太/祖大怒…以此問罪涼國公府,下令抄家…」

「你母親…當時正在城外上香,聽得消息后驟然胎動…生下了你,當時京城大亂…無數府邸因而受牽連,你母親擔心…便抱著你來到我府上…遇到了…遇到了…」

清歡:「遇到了我父親,陳石。」

言士榮沉沉地點了點頭,氣息越來越弱:「就是…就是如此,孩子…我告訴你真相…是希望你能在清明之時遙上一柱清香…給你父親母親,但是他們…他們絕不會希望你替他們報仇…孩子,你就聽我這一句…一句話罷…」

清歡沉默良久,緩緩抬眸看著言士榮,只問了一句:「當年,你是不是沒打算救藍府。」

言士榮別過頭,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這是他一生的遺憾,也是跟了他一生的虧心事。

清歡復問:「回答我,是不是。」

言士榮沒有回答,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渾身的力氣忽然又被抽空了。他順著地上月光的方向從窗戶向外望去,儘力向著西北的方向闔了三次眸,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言士榮胸口的石頭彷彿愈發沉了,他多次想要將它揮掉,可是怎麼咳都不管用。他深知自己方才是迴光返照了,眼下…只怕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突然間,兒時那些畫面、那些歡聲笑語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他彷彿看見了恩師手把手教他寫字、帶他練劍,他彷彿看見了與藍玉行一起比試、一起爬樹、一起議論朝務,他彷彿看見了故去多年的妻子…她就站在院中那棵梅花樹下,烏稚也在她身旁,她喂它吃草、給它刷毛、騎在它的背上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英姿颯爽…

可是她突然變了臉,憤怒地責怪他為什麼當年不替藍府求情,為什麼要陷全家於不仁不義。她氣、她恨、她惱,若不是如此,她怎會慪得傷了本里早早便撒手人寰。

突然間藍玉行也變了臉,質問他為何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妻女,問他為何掌權這麼多年都不替藍府翻案。

言士榮急著想要解釋,可眼前的那些人一個個都恨著他離他而去了,他再想解釋卻也想不出理由來。

慢慢地,一滴怮動的哀思之淚從言士榮的左眼角漫了下來,他已無法再抬起手,只能儘力用眼睛看著西北的方向。

一刻…

兩刻…

言士榮突然瞪大了雙眼緊盯著西北的月亮,嗚咽了一句:「藍兄,我對不起你!」

清歡心裡一驚,急忙上前去扶,卻未時已晚。

梆子敲了三聲,大明朝的頂樑柱突然在這夜半時分…倒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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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爺他心裡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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