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進宮
「昨兒那個登徒子,可曾找到?」徐儀華問道。
潘管家稟道:「回大小姐的話,那狂徒逃得實在飛快,咱家最能跑的旺財都追不上他。小廝們跟著旺財直追到秦淮河邊,跑到腿斷,還是給跟丟了,在附近查訪一天,也未查到……不過老奴打量著,應當只是個浪蕩兒,沒見過國公府的富貴,爬上牆來看個熱鬧,不像是入室盜竊的慣犯。慣犯應當不會挑在大白天,況且還挑咱們家。」天下誰不知道魏國公武官出身軍功赫赫?別說家僕多半懂些拳腳功夫,就連正房謝夫人,身為女子都武藝超群,上百斤的鐵器拎在手上舞弄成風。
「也是。」儀華點點頭。
「可把旺財給累壞了。」徐允恭蹲在儀華腳邊,摸著旺財一身油亮的黑毛。像是聽懂了他的話,旺財配合地「呼哧呼哧」喘著氣,鼻尖兒濕潤潤的,低頭舔著前爪,尾巴還不忘一搖一搖的。
允恭今年六歲,人小鬼大,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便是一個鬼主意。明明是他喊姐姐去後院時故意提議踢毽子,將朱棣坑了一把,這會兒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長姐儀華素來心細如髮,也沒看出他的端倪。
大約也是因為儀華即將入宮,這一兩日心煩意亂,顧不上他。
只聽儀華繼續囑咐管家道:「但也別大意了……入了冬,靠近年關,本就多些流賊作亂,潘叔叫護衛巡邏勤些,莫給歹人可乘之機。何況白蓮教的人……」
雖只有十二歲,她已經在幫著母親掌家了。母親心粗,父親眼看著過幾天又要北征,庶母們不可靠,沒人能幫母親一把。儀華此番進宮還不知多久才有機會出來探親,只覺放心不下。
「老奴省得。大小姐安心入宮,老奴和老荊自當打起十二分精神,照看家裡。」
「有勞潘叔潘嬸。年節將近,各處應酬走動,怕母親有疏忽遺漏得罪人,我擬了張單子,到時勞煩潘嬸對照著,幫母親留神。」
潘媽媽收了。
「姐姐過年也不回來?」允恭在旁問道。
「到時還要看陛下娘娘聖意如何呢。」儀華說。
允恭沮喪道:「我不想姐姐嫁給燕王。」
儀華噗嗤一聲笑了,摸摸他光溜溜頭頂上扣著的貂毛邊兒小瓜皮帽,問他:「為什麼?」
允恭掰著手指頭數道:「姐姐不喜歡。燕王比我厲害。姐姐不能回家陪我過年。」
儀華不是個心思外露的人,這樁婚事她私心裡不想結,但自以為面上從未流露,卻不料被小小年紀的庶弟童言無忌一語戳穿。
儀華將他數的第一條略過,微笑著哄他道:「你既然氣不過燕王比你厲害,那你就在大本堂伴讀時,好生聽師傅講課,趕上他,好不好?再者,恭兒,燕王是皇子,你就算有朝一日真比他厲害,也不能讓別人知道,明白嗎?」
「不明白。」允恭咬著嘴唇不高興:「但是我聽姐姐的。」
「真乖。」儀華笑著捏捏他肉鼓鼓的臉頰,笑道:「姐姐給你買了好東西,在我屋裡,阿綠收著,你找她拿去,算作姐姐給你的過年禮物。過年雖未必能陪你,但年後總有機會回來,到時姐姐再陪你補放煙花爆竹。」
允恭這才歡天喜地帶著旺財跑了。
儀華扶著丫鬟阿藍,往母親院子里去。
還沒進院,便聽見母親的大嗓門:「我不管。姑娘獨自進宮做王妃,不打扮得體面些,還不被人瞧不起?你呀!這不捨得,那不捨得,是不是都想留給那兩個小蹄子?」
之後彷彿是父親說了些什麼,聽不見。隨後又是母親的聲音:「那你將她們攆出去!我看著就心煩!徐達,你攆不攆?」
賈姨娘和孫姨娘都是皇帝御賜給父親作妾的,誰敢攆?況且都已各自生了一個兒子……儀華知道母親對皇帝憤憤不平,可是木已成舟,事情都已發生了好幾年,這樣嚷嚷,除了一時口頭痛快,徒勞無益。話傳到皇宮裡,還不知又要起什麼風波。
她怕母親吵到興頭上又吐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連忙快走幾步進了屋。
屋裡堆著滿滿的紅漆箱籠,簡直讓人沒空落腳。箱子里是金玉首飾頭面,錦繡衣裳,還有古玩擺件。一派輝煌富麗,晃得人眼暈。
母親糊塗。天家正是忌憚徐家的時候,平白去天家炫什麼富?天家什麼樣的富貴沒有?若富貴真蓋過天家,那徐家就離滿門抄斬的日子不遠了。儀華見著這些箱籠,便心頭竄上一股火,但她還是放穩了步子走上前向父親母親見禮,柔聲道:「爹爹,怎的又惹娘生氣了?快向娘賠個不是,娘就原諒你了。」
徐達連忙順著女兒的話,討好地笑道:「孩兒他娘,是我錯了,您消消氣兒?」
謝夫人吃軟不吃硬,丈夫的態度驟然變軟,她的衝天怒氣沒處發泄,癟了。
儀華又走到母親身邊坐下,挽著母親的胳膊撒嬌道:「娘,您大人有大量,不跟爹計較。」
徐達忙跟著在旁打邊鼓:「是,是,夫人你看女兒都發話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么……」
謝夫人白了他一眼,兩道倒豎的柳眉漸漸放下,又變回個標緻美人模樣,握著儀華的手,下巴點點那地上的箱籠,笑道:「娘選了這些東西陪你進宮,你看看,喜不喜歡,還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儀華斟酌幾番說辭,望著她臉色試探著說道:「娘,備下這麼多的東西,這是急著送嫁妝進宮么。娘就這麼急著將女兒嫁出去么。」月眉微蹙,鳳眼低垂,嘟起櫻唇,拿捏起一副柔弱委屈相。
徐達心裡暗暗擊節讚歎:妙啊。果然對付夫人,還得女兒來。
謝夫人沒料到女兒竟這麼想,以為是待嫁女兒心思敏感,趕忙哄她道:「怎麼會?娘捨不得你呢。這些都是給你平時穿用的,宮裡人勢利眼兒,娘怕你被人小瞧了去。」
儀華道:「可是娘的排場鋪得這樣大,讓外人聽說了,還以為咱們家多麼上趕著呢。」
一句話便將謝夫人說通了。
堂堂國公府,怎麼能被人說上趕著和皇帝家結親?她謝翠娥可丟不起這個面子。自打馬見愉做了皇后,謝翠娥就忍不住心裡暗暗跟她較勁,這回可不能輸。這門婚事,是皇帝親自來徐家求的,才不是他們徐家往上蹭。
謝夫人道:「那帶多少東西合適?總不能寒酸了。」
儀華道:「女兒平日在家用什麼,帶去就是了。」國公府用的東西,本就足夠精緻貴重。
謝夫人點頭答應,徐達父女都暗中鬆了口氣。
儀華過幾個時辰就要進宮,謝夫人又是驕傲,又是百般捨不得。母女兩人要說私房話,謝夫人打發徐達走。
「夫人有命,不敢不從。」徐達笑道:「儀華,跟你娘聊完了,來書房找爹。」
謝夫人拉著儀華的手說了許多話,流淚不住。
末了,儀華道:「有句話,女兒勸了不知多少遍,娘不肯聽,現如今女兒要進宮去,家裡的事牽挂不盡,娘可願答應了女兒,讓女兒放心?」
「我的兒,你說,娘都答應你。」謝夫人哭得梨花帶雨。
「爹不是好色的人,娘也知道,當初納妾,爹也是被迫。娘心裡苦,女兒知道,可爹心裡也苦著呢。」儀華道:「尤其允恭大了,已經開始懂事,娘再怎麼不喜歡賈姨娘,也別太明顯了。允恭是長子,將來掌家、給爹和娘奉祀香火的還得是他。娘待賈姨娘不好,傷了他的心,那等娘百年之後想如何?」
「我是皇帝做媒、你爹八抬大轎娶回來的正妻,允恭難道還能將我從家廟裡遷出去?」謝夫人嘴硬道:「況且我有允敬、允忠。」
「娘……」
謝夫人聽女兒起了哭腔,連忙道:「娘聽你的就是了。允恭那孩子,還挺招人疼的。娘看在他的面上。」
允敬、允忠,謝夫人所出,一個四歲,一個不滿三歲,還不太懂得別離。儀華逗了他們一會兒,又去賈姨娘和孫姨娘那裡坐坐,給孫姨娘的允誠也留下幾件慶祝年節的小玩意兒,才往父親書房去。
徐達在一張大藤椅上仰卧著,望著房頂出神。
他身段頎長,不似尋常武將般壯碩。今年虛歲四十二,經年累月的沙場風霜將他面頰削得消瘦,高顴骨上雙眼打磨得如鷹般銳利,只是眸子時時低斂,不欲露出鋒芒。此刻正盯著房頂木樑上的彩繪,視線隨畫中那葡萄藤蔓的線條描來描去,不知在想些什麼。
儀華一進門,父女相望,都笑了。
「爹爹今兒又欠了儀華一本書。」徐達笑道。
他比夫人年長十歲,拿嬌妻從來沒轍,但凡被罵,全靠女兒解救。父女倆偷偷約定,儀華「救」爹爹一次,爹爹要給儀華一本書做謝禮。
儀華笑道:「爹爹還有什麼惹娘生氣的事兒,不如趁女兒沒走,一口氣都告訴娘,否則等女兒走了,爹爹可怎麼辦?」
徐達哈哈大笑:「還能怎麼辦?致信燕王,借我女兒回來救火。」
提起婚事,儀華臉上雖還掛著笑,但不說話了。
徐達看得出儀華心事,嘆道:「你不愛榮華富貴,不願束縛自由,爹都知道。若是旁的皇子,爹無論如何,哪怕拉下一張老臉跟陛下耍賴,也不會答應。但燕王,配得上你。」
儀華雖然隨母親進過幾次宮,魏國公府也幾次接待聖駕,但宮禁森嚴,男女有防,她並未見過燕王。
「爹爹說燕王好,女兒便嫁。」儀華仍舊是微笑著。這種事,本就是她做不了主的。就連爹爹,也做不了主。儀華不想嫁,但更不想忤逆聖旨,給家裡招禍。
徐達望著她,嘆道:「我的儀華,但凡少聰明一分,都不至於心裡這樣苦。但兒啊,老天既然給了你這般聰明才幹,就必也給了你一條出路。」最後一句話,是寬慰儀華,也是寬慰他自己。
他有時甚至盼著,女兒能像她母親一樣,粗枝大葉,一味歡喜於富貴,全然不察身臨高處腳踏懸崖的危險。可若如此,他在這個家裡,就連最後一個體貼他的知心人都沒了。
越是位極人臣,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天子耳目靈便,即便在家裡,也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吶。
這番心境,女兒能體會、能幫襯,於他,實屬萬幸。現在女兒要進宮了,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儀華在母親那裡都沒哭,卻被父親這句話催下了眼淚。
「女兒會記得。請爹爹放心。」
徐達道:「自打你懂事兒,爹就常想,天下,誰配得上我的好女兒。也曾想過,若非生在皇家,燕王不錯。如今『天意』將你許給燕王……或許,真的是天意吧。儀華,不問你的意思就奉旨送你進宮,是爹對不住你,你若進宮發現實在不喜歡……」
儀華道:「爹爹放心。」
見過父母,又將整理好的行李清點一遍,儀華便命丫鬟阿藍、阿綠為自己妝扮。
入宮朝見,服侍皆有定製。一品國公之女,著真紅色圓領大袖衫,以金線綉雲霞九等翟紋。霞帔兩條,綉雲霞翟紋,前四后三共綉七翟,配鈒花金墜子。頭戴金冠,上有珍珠打的翟鳥五個,珠牡丹兩朵,襯著點翠牡丹葉一十八片,珠半開三個,點翠雲朵二十四片,翠口圈一副,上帶金寶鈿花八個。又有金翟二隻、各口銜一串珍珠絡子。
這身禮服行頭雖重,但儀華自幼穿戴慣了,並不覺怎樣。
只是今日心情,較之以往面聖的恐懼忐忑,更多了一分悲涼哀傷。
命運半點不由人。
她徐儀華,空有抱負,就這樣輕輕巧巧被人一句話召進宮了。
除了父親今早說的那半句「你若進宮發現不喜歡」,沒有人問過她想不想。所有人,就連一向跟皇家攀比的母親,都覺得是天大的喜事。
婚事是上個月父親剛從北平回應天,皇帝大駕光臨魏國公府親自定下的,說:「朕與卿從布衣之交走到今天,同心同德,始終信任無間。自古君臣相投的,都結為婚姻。現在朕第四子氣質不凡,知道愛卿有好女兒,堪堪相配。佳兒佳婦,結一場好婚事讓咱們這倆老頭子高興高興。」
當時闔府的男女老少盛裝迎過駕,都退到後院候著,潘管家引著宮裡的宦官到後院傳了喜訊,叫儀華到前院謝恩。
儀華恭恭敬敬,連頭都不敢抬,表情更是綳著不露一絲破綻,謝了恩,又退下。
前幾日宮中又傳來旨意,說是要她作為燕王妃人選,進宮由皇後娘娘親自教養。
皇後娘娘是很好,端莊慈愛,母儀天下,可她徐儀華母親尚在,並非沒有母親,何勞鳳駕「親自教養」?說到底,還是皇帝對外祖父謝氏一門的芥蒂罷了,又或者,當中還存著對父親的猜忌……
儀華對著面前的菱花鏡發獃,只見鏡中美人如花,一片愁雲。
穿戴罷,阿藍將一塊圓首方腳的象牙笏放進她手裡。
儀華望著這笏,又想起父親說的話來。
她自有她的出路。她要去找這條出路。
她不應當怨天尤人,也並沒有怨天尤人的資格。
都說燕王好,也不知那燕王到底是何等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