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洛娟的聲音在那頭頓了很久,然後平鋪直敘地說:
「他們死了,人早沒了。」
「沒了,」洛鳴蟬喃喃地重複,「沒了……」
「你媽跳海,澤生去救她,那是大冬天,海水有多冷,澤生之前照顧她已經瘦得不成人樣,遇上漲潮,也被海水帶走了。」
洛鳴蟬的眼淚迸落出來。
「我不相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媽是個瘋子,本來就該死!澤生就不該去救她,平白搭上自己一條性命。」
「你住口!」
「我說的都是事實。你知道自己怎麼失憶的嗎?你媽跳海的時候,你從家裡跑出來,什麼都看到了,你的大腦承受不住眼睛看到的一切,刺激太大,直接封閉了所有相關的記憶,所以,六歲以前的事情,你才都不記得了,呵呵。」
「……我不信。」
「是你媽那個瘋女人害了我弟弟,身上帶著精神病的基因,遲早要成為禍害,這種人,沒資格跟別人在一起,跟誰在一起,最後就會害了誰。你如果不信,就去筆記里提過的醫院看看,或許還能找到你媽看病的記錄。」
洛娟把電話掛了。
洛鳴蟬大腦一片刺目的白色。
她發瘋一樣地翻著筆記本,一張張紙頁在她手中狂躁而凌亂地響著,因為翻得太快,銳利的紙張甚至割破了手指,滾燙而鮮紅的血液,一滴滴墜落在泛黃的紙面上。
而她根本不在意指尖的割口和疼痛,整個人沉淪在近乎滅頂的風暴里,直到翻出有醫院名字那一頁,狂亂地沖了出去。
她的腳印落在老宅的青石板上,擂鼓般咚咚作響。
從醫院回來的時候,洛鳴蟬的世界是黑色的。
洛娟沒有騙她。
田家有家族遺傳性精神病史,她的母親田黎,是一個沒有抗爭過命運的可憐人。
甚至她自己,可能也帶著瘋病的基因。
她雙腳發軟,一路被小方攙著,幾乎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醫院,又如何回到了宅子中。
呼嘯而冰寒地身體四周吹著,洛鳴蟬坐在老宅的天井裡,從晌午坐到黃昏。
天井中的光線反覆變幻,映照著她面無表情的臉,在這刺骨濕冷的冬日裡,她坐成了一座雕像。
太陽落山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雪花落在她麻木的身上,鵝毛一般的輕,冰凍一般的冷,天地間被紛紛揚揚的雪花靜默地染成白色——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從江南小城回來的時候,洛鳴蟬發燒了。
很纏綿的一場病痛,從心口燒到四肢,燒到頭腦昏迷,意識不清。
牛燃和小方守在她床邊,眼睛里都是淚。
掛水,打點滴,有那麼一瞬間,深怕她在高熱驚厥中睡去,再也醒不過來。
恢復意識的時候,洛鳴蟬對牛燃說了一句話。
「姐,我要分手了。」
牛燃握著她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牛燃不是傻子,圈裡混了這麼久,一雙眼練得火眼金睛,精光雪亮,她早看出了池硯和洛鳴蟬之間的事。
她不問,是因為洛鳴蟬沒有主動提。
傻孩子怕她生氣,一直沒敢告訴她。
傻孩子還以為自己在偷偷談戀愛。
還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
可那種不確定時的患得患失,那種戀愛中的滿心快樂,之前洛鳴蟬滿身的失意和消沉,以及最近這段日子臉上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悅——
這世間,唯有愛和咳嗽是藏不住的。
洛鳴蟬有了心愛的人。
會為這個人痛苦,也會為他而快樂著。
這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最最心疼的孩子,她心裡最親的妹妹,她一直想要保護的對象。
猜出她和池硯在一起的時候,牛燃不是沒想過未來可能出現的結局。
她想過洛鳴蟬心思單純,而池硯千帆過盡,若他不過一時興起,洛鳴蟬以後難免受傷。
她想過圈裡紛紛擾擾,各種手段層出不窮,一旦事情爆出來,洛鳴蟬將被萬人議論。
她想過池硯世家出身,兩人在一起就算不因情淡而分離,路也不一定好走。
她想過很多,可唯獨沒想過這個——
洛鳴蟬會主動提分手。
她打小陪著洛鳴蟬,不用洛鳴蟬說更多,她已經明白了原因。
她聽見小方哽咽著勸阻:「小老闆,你別衝動啊。」
洛鳴蟬躺在病床上,眼睛無神地盯著天花板:「我沒衝動,我很清醒。」
小方哭了:「那你會告訴他理由嗎?」
牛燃在心裡嘆息一聲。
她不會。
這個可憐的孩子,明明小時候已經那麼苦。
可是她那麼柔軟的一顆心,對別人那麼好,對自己那麼狠,甚至不能容許,自己心愛的人在未來有一點點遭受不幸的可能。
她怕的。
怕池硯去挽留。
她太愛池硯了。
愛到很清楚,絕不能告訴他真相。
所以她寧願池硯恨她。
因為恨比愛,始終要容易一點。
池硯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和洛鳴蟬約在二環一家餐廳,餐廳里燭光流淌,樂聲曼曼,桌邊人眼神溫柔,氣氛是這樣好,那架勢,簡直比求婚也差不了多少。
他說:「我跟家裡都說過了,他們很高興,下個月帶你回去好不好?」
他說:「我給你準備了好多禮物,挑了好久,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說:「知道你喜歡零食,給你帶了好多,快打開來看看,有什麼不吃的沒有?應該沒有,我買之前都仔細看過了……」
而洛鳴蟬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默默地說:「分手吧。」
池硯的表情在一瞬間凝住了。
洛鳴蟬看著他:「分手吧,我累了。」
「小空,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我沒有開玩笑,就是想和你分手。」
「為什麼?」
洛鳴蟬垂下眼睛,看著面前的桌子:「沒有為什麼。」
「小空……是不是我提回家提的太性急了?對不起,我最近太高興了,只想著趕緊把你帶回去給父母看,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池硯的手溫柔地覆在洛鳴蟬手上,很溫暖,那麼溫暖——
洛鳴蟬一把揮開:「都說了不是這個原因!你煩不煩!」
她揮得太急太猛,桌上的水杯掉落下來,發出「咣當」一聲巨響,巨大的水花散落一地,在光滑的地面上扭曲出醜陋的痕迹。
「……小空。」
「我這趟出差太久了,你生氣了是不是?」
池硯抬起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指尖:「以後不會了,我會多陪你,是我的錯,小空,不要生氣,好不好?」
「池硯!你怎麼就是不明白,我跟你分手就是分手,跟你做了什麼沒關係!」
洛鳴蟬把手指從他掌心裡一根根掰出來,一根一根,一根一根,用全身的力氣——
「我煩了,厭了,倦了,累了,不想看到你了,你懂不懂啊!」
洛鳴蟬吼完,大踏步朝前走去,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她走出餐廳,走出大門,路邊的樹皮在嚴寒里龜裂破口,枯瘦的裂紋,猶如一張殘忍的鬼臉,外面的天陰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
洛鳴蟬抬起頭。
她的心空了一大塊。
空到沒有知覺。
洛鳴蟬把自己埋在皺巴巴的床單上。
只要好好的睡一覺,什麼都會忘掉。
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都會忘掉。
等到全部忘掉的時候,她就會好了。
池硯也會好。
洛鳴蟬蒙著頭睡了一下午,醒來是深夜的時候。
屋子裡一片黑暗,她連床頭燈也懶得打開,只在昏沉里瞟了一眼手機,11點37,屏幕浮窗上有一條微信,是小方提醒她,記得吃飯。
洛鳴蟬摸摸肚子,好像確實有些餓了。
哦,中午和晚上都沒有吃飯。
你看,分手也不是很難,她把話都完完整整說出來了,頭腦還很清醒,肚子還能感覺到餓,一切都很正常,不是嗎?
真好。
洛鳴蟬從抽屜里摸出鑰匙,走出門去。
走到樓下,才發現北京也下雪了。
天地間一片蒼茫。
白色的雪花,在無邊的黑暗裡一片又一片落下,像不知疲倦的精靈,不停地在寒夜中獨自舞著,舞著,直到零落成泥才止,直到委頓在地方休。
樓頂上,樹枝上,路燈上,全都是白的。
渾然的,無聲的,靜寂的,就像天地間的一切,都被更換了顏色。
厚厚的積雪,足足沒到人的腳踝,洛鳴蟬踩著雪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常去的餛飩攤上。
那一盞昏黃的小油燈,在孤獨的夜色里閃亮。
真好,還沒收攤。
她想吃碗熱乎的。
賣餛飩的是個70多歲的大爺,在這裡做了幾十年,不管颳風下雨,每天早晚堅持出攤兒,洛鳴蟬是他的老主顧。
看見她走過來,大爺一愣。
「閨女啊,怎麼穿個短袖就下來了?」
洛鳴蟬也是一愣。
經他一提醒,才發現自己下來的時候,是簡簡單單一件短衣,連外套都沒有披。
哦,怪不得這麼冷。
冷得心口都在打顫。
她自失地一笑,轉身回去,準備上樓披件羽絨服再下來,沒走幾步,又聽到了大爺在身後囑咐:「靴兒也記得穿噻,腳脖子凍著了會生瘡的哇!」
洛鳴蟬低下頭。
她趿著拖鞋,雙足□□地陷進雪裡。
那一片的皮膚沒有知覺,都凍得烏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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