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洛鳴蟬換完衣服回來的時候,大爺正在往桌子上放一碗餛飩。
深夜的小吃攤子上沒有人,桌子上被擦的光亮亮,猶如一面鏡子。
大爺佝僂著腰,青花海碗盛得滿滿的,因為盛得太滿,裡面的湯汁都在晃動。
大爺招呼她。
「閨女,來吃啊。」
洛鳴蟬坐過來,拿起碗里的勺子,平時餛飩都是12個,今天明顯盛的多,一個一個圓滾滾的,在裡面挨挨擠擠,幾乎要把小碗撐開,洛鳴蟬數了數,一共18個。
她聽見大爺說:「閨女,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沒關係,大爺請你吃餛飩,等你吃飽了,困了,睡一覺,就什麼都不想了。」
洛鳴蟬重重點頭:「嗯。」
餛飩特別好,現包的餡兒,現幹的皮兒,薄的透明,現熬的湯汁,咬一口真的很燙。
在這無聲靜寂的黑夜裡,唯有這餛飩是暖的。
旁邊24小時便利店音樂聲開得很大,遙遙地傳過來。
洛鳴蟬聽了一會兒,認出那是首歌,歌名叫《深夜一角》。
【深夜在小攤借一絲溫暖
缺失的總填不滿
搖搖晃晃忽明忽暗
路燈下影子太亂】
咬開的餛飩在嘴裡慢慢嚼著,洛鳴蟬驀地想起,好像不久前的一天,有一個晚上,池硯也在路燈下,細細牽過她的手。
那時池硯穿著牛角扣的風衣,風衣很長,天氣很冷,池硯把風衣打開,用寬大的風衣罩住她,把她籠在自己懷裡。
路燈的光被風衣布料和池硯胸膛擋住,他們二人,好像獨成一方小小的世界。
那時她離池硯很近,很近很近,池硯的心跳貼著她的耳跡,一下一下,像波濤拍打海岸,很沉穩,很堅實,她可以聞到池硯身上古龍水的味道,清淺而迷離,像烤過的鹽粒,像白沙灘上拂過的風——
他們的身影在路燈下交錯在一起,明明暗暗,恍惚是一個人。
洛鳴蟬忽然很後悔。
後悔當時沒有多親池硯一會兒。
【憧憬是碎了滿地涼涼的寶石
生活是一場大雨留下的潮濕
祈禱在下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故事才剛剛開始】
歌手有一把溫柔的嗓子,繼續訴說著故事。
多好啊,洛鳴蟬嘴裡含著餛飩想,生活是一場大雨留下的潮濕——
也許比歌里寫的好,至少她還有跟池硯的回憶,一張張,一片片,一幀幀,那麼清晰,那麼閃亮。
全都珍藏在她的記憶里,全都好好的。
等以後,天氣晴朗的時候,她就把它們都拿出來,在太陽底下曬一曬,一張張翻看,這都是她的寶貝,她一個人的寶貝。
她會很小心,不會讓其他人發現,時時擦拭,讓那些記憶都鋥亮鋥亮的,等老的時候,就帶著記憶一起老去。
從今以後,這是她一個人的故事。
她會帶著這個故事走下去,繾綣又沉默的,這是她一個人的心事。
【腳踏著光陰走過一座座城池
有沒有人會記得
記得他的名字】
深夜的風那麼冷,嗚嗚地從遠處的弄堂里穿過,帶起地面上粗糙的雪粒,打在人臉上,打得人面頰生疼。
洛鳴蟬聽著歌詞,聽著聽著,一滴眼淚掉下來。
那顆眼淚很大,貼著臉滾落,落進乘著餛飩的湯勺里,濺起小小的漣漪。
洛鳴蟬吞下餛飩,喉頭有些哽咽。
她不會忘記池硯。
可如果池硯忘了她呢?
雪還在下,樓下腳印斑駁,但再斑駁的腳印,終會被深夜的大雪掩埋。
洛鳴蟬咬下最後一口餛飩,這次終於吃出來,餛飩餡兒里包著雞肉和荸薺,切得細細的,碎碎的,咬合感很好。
應該,應該是很香的吧。
她擦了擦嘴,跟大爺道謝,咧起唇角,做了一個笑。
那天天氣很冷,洛鳴蟬在暴躁的風雪中,在空無一人的小吃攤上,坐了很久。
可是很神奇的,第二天起來,她沒有感冒。
也許之前生病了,身邊有人可以撒嬌,身體自然很嬌氣。
現在沒人可以撒嬌了,連身體都變得皮實起來。
人,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啊。
洛鳴蟬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脆弱。
分手第一天,她一個人在早餐攤上點了兩人份的豆漿和包子。
分手第二天,她往嘴裡塞滿了油汪汪的糖火燒。
分手第三天,她坐在清晨的曦光里,獨自吃完了一大盤水煎包。
分手第四天,她細嚼慢咽,幹掉了十個韭菜盒子。
分手第五天,她早早跑到小區門口,買下第一爐煎餅果子。
分手第六天,她趕時間,在保姆車上,不緊不慢,整整啃完了一整屜「珍豐軒」的蟹粉小籠包。
她很正常,正常上通告,正常工作,胃口甚至比以前還要好。
分手好像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絲痕迹,她甚至還能跟人開玩笑。
第七天時,她在大爺攤上要了兩碗雞肉小餛飩,吃著吃著,突然乾嘔起來,灼熱的胃酸在她腹中肆意涌動,竄來竄去,攪得她不得安寧。
她趴在桌子上,連苦膽水都要吐出來。
吐久了有些無力,她想,吃多了就是這一點討厭。
她不要人扶,在攤子上付了錢,顫巍巍地站起身。
不過是乾嘔而已。
她還能走。
她很好。
也許人倒霉的時候喝水都塞牙縫,電梯壞了。
洛鳴蟬住在22樓,她煩躁地在電梯按鍵上錘了一下,鋼鐵門板巋然不動,沒有一絲反應。
最後,她只得捂著乾嘔完虛弱的脾胃,一點一點往上走。
樓道里的風很冷,洛鳴蟬不由自主地裹緊了領口。
可能是吐得太乏力,上到15樓的時候,她的雙腿都在顫抖。
頭很暈,太暈了,胃裡的灼燒感還沒退卻,腦袋很沉,雙手軟弱無力,只能扶著台階上的欄杆,一步一步朝前邁。
她還是想吐,可是胃裡的東西都吐盡了。
黑色和白色的光斑在她眼前交錯,眼前景物在不停旋轉閃爍,額頭上滲出冷汗。
洛鳴蟬強按住濕浸浸的太陽穴,咬了咬牙,繼續吃力地爬樓。
已經走了這麼遠,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再堅持一下,不管多艱難,不管多辛苦。
她一定能做到。
爬到22樓的時候,小腿已經麻木。
很神奇的,人在太累的時候,反而很平靜,不想抱怨,也沒什麼知覺。
家門前立著一個人,高大的暗影擋住門扉,見她走來,那人轉過臉。
洛鳴蟬身形猛地一晃,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面目英俊,眉眼深深。
——那是池硯的臉。
池硯上前一步。
「小空,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洛鳴蟬艱難地往前走,馬上就到家門口,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池硯按住她的胳膊。
「小空——」
洛鳴蟬用盡全身力氣甩開他,想要擠到門邊擰開把手。
那種胃部灼燒的感覺愈加猛烈起來,萬蟻噬心一般的,彷彿要從臟腑出發,把她整個人都灼燒殆盡。
「放手,」她沉聲說道,「讓我進去。」
池硯高大的身軀堵住門口,語音低啞:「我不能。」
洛鳴蟬使勁搖了搖腦袋:「你走啊,我們已經分手了,你沒事堵在別人家幹什麼,變態啊?」
「小空!」
「……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變態了。」
池硯的聲音像浸滿了一整歲末的哀傷,洛鳴蟬忍不住抬頭看他,視線跟他交錯,又飛快地別開眼。
池硯拉動她的胳膊,把她悶在懷裡,按住她的頭貼在自己心口。
「小空,不要離開我,好嗎。」
他的懷抱是那麼寬闊而溫暖,臂彎的弧度是那麼適合依靠,洛鳴蟬的頭貼在他心上,喉頭腥熱,眼眶發脹,險些要抵擋不住,說出一個「好」來。
那些溫柔的回憶在眼前甜美地招搖,那些細碎綿密的親吻,那些挽起夜風的情話,那抵死纏綿的指掌,那些鼻尖的摩挲,發尖的挨蹭,頸側的呢喃,那些融融暖流一樣的溫度,所有一切,只要輕輕點頭,就能再次擁有。
多麼龐大的誘惑啊。
可是她不能夠。
她不可以。
她從池硯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那片溫暖無聲而悲戚地挽留著她,她狠下心——
「就只是,不要再糾纏我了,好嗎?」
池硯的手貼著她衣袖垂下,他的呼吸那麼近,過了一會兒,洛鳴蟬感到他的聲音滯澀地響起:
「……對不起,我做不到。」
眼眶忽然紅了,淚水奔涌而出。
——不行,不能再這樣了,不可以再這樣了。
這樣繼續下去,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如果池硯再說下去,她不知自己會不會承受不來,會不會瘋狂地抱住這個男人,去磨蹭他的脖頸,去撫摸他的眼睛,去親吻他的嘴唇。
她的整個身體都在渴求著重回池硯的懷抱。
洛鳴蟬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發狠把池硯推得更遠。
「小空——」
洛鳴蟬的語氣更加粗魯,近於不管不顧的爆裂:
「人有喜歡人的時候,就有不喜歡的時候,你出去這一個月,我發現之前對你的感覺都是錯覺。」
「……小空,我不相信。」
聽見他破碎的聲音,她的血液近乎凝滯,說出的話卻愈加殘忍:
「呵,我早知道,你就是這麼自大是不是?」
「自大到不能接受自己被甩——」
話語被池硯的動作截住了。
高大的黑影籠罩住她,池硯從身後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兩隻臂膀鐵箍一樣箍在她身上,十指緊緊扣住她的十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