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洛鳴蟬把金毛玩偶從屁股底下翻出來，錘了一錘它的大頭，盯著它濕漉漉的大眼，一時間心頭恍惚，唯有自失地笑。

彷彿陷進回憶的荊棘，越陷越深，越纏越緊，除了不能呼吸，還有種自虐般的快感。

什麼都不重要了，她想。

就做一個麻木的人吧。

反正事情也不會更壞了。

可事情偏偏就會變得更壞。

就在極短的時間內，一個接一個「揭露」、「討伐」她的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整個網路，「洛鳴蟬滾出娛樂圈」這個tag越刷越猛，連續幾天掛在熱搜高位，牛燃洗都洗不掉。

速度如此之快，聲勢如此之猛，業內人一看，便知是有推手。

可這並不妨礙他們加入推手的大軍。

誰說不是呢？洛鳴蟬太紅了，紅得太快了，分了多少人的蛋糕。

一個頂流倒下去，未必有千千萬萬頂流能順勢站起來，但她原先佔去的盤子那麼大，其他人總可以瓜分盤子上留下的「遺產」。

所以，大家樂見其成。

甚至願意暗地裡加一把柴，添一把火。

畢竟，眾人拾柴火焰高。

一時間，每個論壇都掛滿了洛鳴蟬重重的「黑料」，每個網民都討論著洛鳴蟬累累的「惡行」。

越來越多披皮黑、帶路黨加入，不知從哪邊連夜下來一批又一批水軍，攪亂了一汪渾水，沸沸揚揚，魚龍混雜。

投入魚塘的瓜太多，激動的群眾表示根本吃不完，也太刺激了。

一個沒有背景的流量，終於成為眾矢之的，娛樂圈這萬眾一心的態勢，簡直千載難逢。

而洛鳴蟬被稱為「小作坊」的工作室，也在這場風暴中，切實展現出它被稱為小作坊的實力——

它雖然忠心耿耿，卻太嫩了，太稚嫩了，遭受的第一次迎擊就是海嘯級別的風浪，一葉孤舟，連人帶槳都被打的稀爛。

最後的最後，在各方團結一致、披肝瀝膽、勠力同心的浩蕩圍剿之下，「洛鳴蟬滾出娛樂圈」已經成了網路上最大、最正確的聲音。

從飽受喜愛的偶像到人人喊打的老鼠，不過一周而已。

網友們似乎很健忘，彷彿昨天還在誇獎她演技可圈可點、表現清澈靈動，今天就辱罵她一無是處、包藏禍心。

那些口若懸河，對洛鳴蟬種種「劣跡」如數家珍的網友，也曾是真心贊她目光明凈、眼波流轉。

人群高舉著火把，怒吼著自己的雙眼曾被這萬惡的罪人所蒙蔽。

他們把洛鳴蟬釘在審判的十字架上，叫喊著要一把火燒掉這巨大的、紙糊的、不配站立的偶像，卻全然忘了，豎起這偶像的，也曾是他們自己。

小方氣紅了眼，牛燃在沙發里一根接一根抽煙，眉頭緊皺。

洛鳴蟬經歷過雪藏，原本以為，自己不能承受再窒息一次。

結果相反，情緒極度波動過後，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晚上居然還能睡得著。

只是整個人更加瘦削了。

人一瘦，鎖骨明顯得像兩支蝴蝶的骨翅，臉更小了，眼睛嵌在蒼白的面頰上，清澈透亮，像兩顆玻璃珠子。

她瘦了十幾斤，彷彿風一吹就會刮跑。

這是一個日程表空空蕩蕩的年——對於曾經的流量明星洛鳴蟬來說。

簡言之，她無限期地失業了。

片約被停，商務問詢終止，曾經求著她上的節目把臉一翻，在微博上嚴正聲明從來沒給她發過邀請——

沒有人敢冒著得罪「正義」的風險，尤其在洛鳴蟬人人喊打的現在。

墜入深淵的流量，被鞭撻，被斥責，泥塑的金身破碎成鞋底板的土漿，誰都可以踩上一腳，遑論什麼翻身。

這一切到來的時候，洛鳴蟬居然很平靜。

除夕一天天臨近，牛燃和小方都力邀她一起過年，洛鳴蟬想了想，還是不打擾人家了。

樓下的狗仔還沒有散去，大過年的，他們帶著一個「禍害」回去，萬一住址被曝光，家人被打擾，洛鳴蟬不願意。

這段時間，他們已經為她操了太多心，挨了太多罵了。

過年，應該要開心一下。

不要再被她連累了。

她一個人也可以。

反正一直以來，過年的時候，她也都是一個人。

除夕那天，洛鳴蟬去超市買了很多很多蔬菜、肉和水果。

超市裡的所有人都在忙著搶購，那種熱火朝天的氛圍太有感染力，連帶著她，彷彿也沾上了一絲歡快的活氣兒。

她從網上訂購了黃銅小火鍋，厚厚的很結實，下面還帶著穩穩的基座。

只是單買了銅鍋，倒忘了這東西不是用電的，還需要燃料加熱。

家裡沒通煤氣，開不了火，做不了飯，一向以外賣為生的洛鳴蟬對著一大堆牛肉、青菜和豆腐，發愁地蹲在地上。

要知道，現在出去商店也是關門，除夕夜餓死在家裡什麼的，聽起來實在是太過凄慘了。

洛鳴蟬苦思冥想半天，終於福至心靈，從廚房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包很久很久前，網購東西時商家附送的燃燒塊。

燃燒塊是店裡常用的那種，也不知之前是買了什麼，反正老闆挺摳門，攏共也沒送幾塊。

放在小銅鍋基座下面，倒還勉強能用。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

不過燃燒塊還是有些危險性，萬一點著其他東西就不好了。

「過氣流量抑鬱獨居在家，除夕之夜縱火準備自殺」，洛鳴蟬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這個標題，沒來由打了個寒戰。

那啥，一定要小心。

再說，她的生活能力也沒那麼二級傷殘，她想。

細細的火苗在黃銅火鍋底下豆丁一樣地煨著，小小的泡泡在鍋里慢慢悠悠地冒著，滿鍋食材以老烏龜爬田埂的速度幾不可見地熟著……

洛鳴蟬在火鍋邊守了一個半小時，靠近爐子的發梢都快被烤焦了，才終於有了點吃上熟食的希望。

她舉起筷子，夾住湯汁里上下漂浮的牛丸，手機忽然響了。

可能是牛燃或者小方擔心自己餓死在家。

洛鳴蟬擦擦手按通電話，才發現是個不認識的國外號碼。

很奇怪，那頭沒有說話，只有一片沙沙的茫音。

是打錯了嗎？

洛鳴蟬看了看筷頭夾住的牛丸，顏色似乎不大對，好像沒熟透。

這都最後一個燃燒塊了，再不熟今晚就要喝西北風去了。

「喂？」

她盯著鍋里的食材，心不在焉地確認，如果真是打錯了，就趕緊掛了電話，她還要吃飯呢。

「在嗎。」

牛丸顫巍巍地從筷頭滑落，掉進湯里，濺起一簇油汪汪的水花。

洛鳴蟬側身一避，指尖不由自主握緊手機，又確認了一遍：

「喂？」

「是我。」

是他。

指甲在手機殼上攥得發白，可以看見指骨冰涼的筋和脈絡。

洛鳴蟬想張口，舌頭卻陡然打了個磕巴，一顆心幾乎要從腔子里砰砰跳出來，嘴唇和牙齒絆在一起，凌亂又慌促——

好在電話那頭的人看不到。

洛鳴蟬終於張開了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於是只有沉默了。

那邊的人似乎預見了她的沉默，嗓音還是那把嗓音，安靜平滑地問：

「小空，你在聽嗎？」

我在聽，洛鳴蟬在心裡說，隔了這麼久，又聽見你的聲音了啊。

「……你，最近過的好嗎？」

不好，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是不是，又瘦了。」

嗯，瘦了，洛鳴蟬空茫地想，最近的事，心再寬也要掉點肉，這樣也好，女明星誰不想瘦，就當減肥吧。

「……有沒有好好吃東西。」

嗯，有啊，要不是你的電話打擾，肉可能都吃到嘴裡了呢。

那頭停頓了一瞬，信號似乎不大好，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

「小空——」

嗯。

「小空——」

哎。

「回來好不好？」

「只要你回來。」

「我們還像從前一樣。」

「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一道白光在洛鳴蟬腦子炸開。

往事種種，走馬燈一樣，都在她腦海里旋轉。

喉頭是哽的，那一刻，她只想拋開一切，哪怕世界陷落也不要管，哪怕宇宙大爆炸也不要管，往昔的溫柔牽引著她，誘惑太巨大了，她幾乎無法抵抗。

可她只是抬起手，身體的反應快過大腦，逃一般地點了紅色掛斷鍵。

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世界又歸於平靜。

一切彷彿是一場夢。

那個電話，彷彿只是她餓到胃痛產生的一場幻覺。

對了，胃痛。

食物。

說好要好好吃飯呢，不能讓牛燃和小方他們擔心。

洛鳴蟬看了眼掌心，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手裡掉落了，她有些遲疑地彎下腰，找了找腳下。

哦，原來掉在了凳子邊上。

她把筷子拾起來，慢慢從黃銅鍋里夾起一片肉。

終於熟了。

她咽下嘴裡的肉，輕輕吹了吹上面的灰，又夾起一筷子菜。

這次品出味兒來，原來忘了放蘸料。

家裡也沒有蘸料。

可是沒關係，好不容易做的，怎麼能這麼挑剔呢。

她又揮起筷子，一口一口，吃的極其認真。

認真到腮幫子都鼓起來。

仰起脖子，菜和肉混在一起咽下去，她想一定是自己沒嚼仔細，怎麼覺得，喉嚨里有些疼。

堵得慌。

電視節目熱熱鬧鬧地播放著，唱歌的唱歌，小品的小品，歡聲笑語，今年又是快樂的一年。

洛鳴蟬窩在沙發上，突然聽到外頭清亮高亢的破空之聲，窗外猛然大亮，無數個光斑瑩然地扑打著窗欞，還伴著樓下孩童驚喜噪雜的陣陣低語。

真好啊。

又到了放煙花的時候了。

火樹銀花，歲歲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