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暖(二)
夜色深深,濃得似一團化不開的墨。
窗畔那支小臂粗的龍鳳花燭淌下幾滴燭淚來,幽微的光火映在他側頰上,顯出幾分蕭肅。
「阿昭?」他沉默地打量眼前人半晌,好看的眉緊皺起來,眉眼間添了些疲倦的涼意,「你怎會在此處?」
先前建安皇受了皇后挑唆,給他下了一道賜婚聖旨。
那林蓁蓁他見過,是個嬌蠻傲氣的性子,若是被迫嫁給他,要不了兩日便會自個兒鬧騰起來,用不著費心。
誰知臨了卻嫁過來個多年流落在外的女兒,說喚作林婉。
那日暗探來報,說是個長在鄉下的老實丫頭,沒什麼姿色,更沒有心計。
可怎麼......竟是林昭?
「林肅和原先的大夫人是我親生父母。」林昭眸光在他比從前消瘦不少的臉頰上頓了一瞬,張了張嘴,把滿懷的疑慮壓了下去,輕聲回道。
「剛過立春那日,村裡忽然來了一頂轎子,說是京城林家,來接人的。」她皺了下眉,聲音低下去:「我本不信,後來——他們給我瞧了另一隻玉鐲。」
「和母親留給我的......確實是一對。」
「那林肅沒安好心,給我改了名又迫著我替林蓁蓁嫁過來。」林昭面色微有不豫,「他們人多,我不好當面作對。便想著先忍著一口氣,嫁過來后再伺機離開。」
「沒想到......」她微微抬目,眸光落在那龍鳳燭上,似是被燙著了一般又倏忽垂眼看向鞋尖,耳根略有些發紅,向來坦然淡薄的人此刻聲音卻是愈來愈低,「會碰到夫子......」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同她在鄉下朝夕相伴近十年的夫子,竟會是名滿天下的鎮國公。
林昭晃了下神,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駝庵山下初見到他時——血浸滿衣,重傷難醒。
渾身上下,竟沒一處完好的皮肉。
是因為那場大戰么?姑臧......之戰?
她的手掩在袖中,只覺得方才被他撫過的地方發起燙來,連帶著心口處灼灼地微疼。
林家丟失多年的嫡長女,竟是她?
顧邦卿心中略詫異了一瞬,隨即眉眼微斂。
以林家權勢,這麼多年豈會連女兒都找不到?
蹉跎如此長的時日,卻在此時接她回來,又這麼巧,偏偏讓她趕上了陛下賜婚?
他眸底添了些寒涼,緊擰起了眉,卻在抬眸看向安坐於床畔之人時落了暖意憐惜。
顧邦卿心中輕嘆了口氣。
沉默許久,他目光落在她前額上被假髻壓過的一道紅印,放緩了聲,「不嫌重么?」
林昭愣了一下,抬眸。
影綽的燭光中,他斂了風流荒唐的假象,眸色深黑,一如漫無邊際的夜色。
窗外靄靄雲散,退出月來。
稀疏月光漏下,他膚色愈發蒼白,顯出青藍的筋絡來,透著些微的孤冷。
還是從前她熟悉的那個夫子。
林昭看著他如往日一般搭在桌沿的小臂,鼻子忽然有些發酸,險些落下淚來。
卻說不清是因為欣喜,還是這些日子的委屈。
「重。」她即刻便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垂下眼瞼,捏了捏指尖,啞著聲道:「頭疼得很。」
這些日子沒見,倒學會撒嬌了。
小時候最是倔強不服管教,長大了,反倒有女兒家的樣子了。
顧邦卿抬手壓了壓眉心,心中卻覺好笑,到底還是個孩子。
他坐在一旁,瞧著她解髮髻手忙腳亂之態,眼底不由得多了幾分笑意。
片刻,顧邦卿站起身,走至她身後。
清清冷冷的雨後松香夾著濃醇的酒香輕輕將她包裹在其中,林昭手指動了動,卻觸到了他落於發間冰涼的指尖。
她的臉瞬間紅透,忙忙放下了手,端正坐好。
好在有狀粉遮著,看不出,林昭暗自慶幸。
窗外風急雲散,枝葉簌簌而落如一場急雨。
一室安謐。
「如你所見,阿昭。」他垂眸看指尖如雲的鬢髮,微蹙起眉,半晌,淡聲道:「我是顧家之子,也是當朝鎮國公,名為顧邦卿,而非......顧長亭。」
他頓了頓,「長亭為幼時母親所取小字,從前不便露身份,便以此作名。」
林昭聞言,纖薄的肩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她垂下眸,安靜地瞧著檀木地面上燭火映出的二人交疊身影,聲音微澀,「是大長公主嗎?」
她覺出落在發間的指微微頓了一下。
「這當中涉及朝堂爭鬥,恩怨舊非,不宜多說。」顧邦卿唇色有些淡,他將假髻解下放在一邊,後退一步,抬眸看她,「只是你實不該被牽涉進來。」
「過幾日我的人便會回來,到時我寫一份和離書,你拿著它離開淮安,之後一切事情都會為你打點好。」
「嶺南,亦或是北周。」他眸色深黑而遼闊,一如雄鷹鵬程萬里的夜,「你不是一直想去么?此番去何處,都由你。」
「讀書也罷,從商亦可,隨你。屆時會有人與你同去,保你後半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