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紛紛(二)
馬輕嘶一聲,車停在第三道建春門外。
林昭隨著太監穿過苑市,又過了太倉,徑直進了宮城。
時辰尚早,宮裡各處冷清得很,一路過來,只有些宮女太監們在洒掃,偶爾有幾個女官侍衛步履匆匆地過去。
她低垂著頭,默默記下來時的路。
「那人是誰?這麼早便進宮來?」
「自然是鎮國公新娶的夫人。今日來給陛下娘娘奉茶的。」
「瞧她那臉色,昨晚還不知......」
兩個年紀小些的宮女從官道那頭過來,竊竊私語著。待近了,卻忽然止了聲,偷悄地瞧她一眼,嘆上幾聲。
林昭眸光從她二人憐憫的神色上滑過,抿了抿唇。
太監領著她熟門熟路地到了西側的朝露殿外。
「這位是國公夫人吧。」半晌,裡面門打開,出來位年紀大些的宮女,她抬頭瞧了一眼林昭,淡淡笑了笑,又看向這太監問道:「李為,國公呢?」
皇後宮中貼身女婢,竟記著鎮國公府中一個太監的姓名。
林昭垂目,微蹙了下眉。
「奉寧姑姑。」李為拱手行了個禮,笑著回道:「國公的脾性您還不知?他若不願來,奴婢自也是勸不動。」
「猴崽子。」奉寧笑罵了他一句,轉身向林昭頷首道:「夫人先隨奴婢進來吧。」
「李為,你且在此處候著。」
南燕杜家,向以清貴肅穆聞名天下,族中規矩甚嚴,子弟皆為才俊。
當今皇后便正是杜家所出。
這偌大的朝露殿中遍植著白玉蘭,方今正是花期,滿院玉白如雪,倒有幾分不入世的自傲高潔之態。
「娘娘方起,現下正用早膳,夫人恐得等上一陣子。」奉寧將她留在階下,抹了抹鬢髮,笑道:「奴婢進去通傳一聲。」
「好。」林昭眸光從滿院如雪的玉蘭上轉過,垂目低聲軟語地福了福身子,「勞煩姑姑。」
國公夫人階同正三品,本不需向她這麼一個宮女行禮。
奉寧細細打量了她片刻,點點頭,轉身進了殿。
晨起霧靄褪去,日已近三竿。
林昭立在一株玉蘭的蔭下,執帕壓了壓額上滲出的薄汗,輕輕嘆了口氣。
這天,已有些熱了。
**
香爐內的五石散靜靜地燃著,直至滿室散盡了飄渺的白霧。
熹微的晨光從窗中透過,朦朧地照在屋裡。
——橫斜躺了十幾個睡熟的女子,榻上卻少了一人。
顧邦卿現下正在醉月台後的冷泉里泡著。
陽春三月天,這處卻是陰冷得很,便連泉邊的巨石上都凝了一層薄霧,那泉水,更是刺骨。
「公子。」一旁叢叢的灌木中忽傳來一道聲,嘶啞難聽,卻並不見人影,「春緋傳消息來,山陰並無路將軍行蹤。」
聞言,顧邦卿搭在泉畔的指尖動了動,他睜開眼,眸底卻是比這冷泉更要寒上幾分的色。
「本也沒抱甚麼希望。」半晌,他淡淡道了一句,身子往水下又沉了幾分,直至沒過腰腹。
他腰間本有傷,忌寒涼,如今這麼一泡,便是錐心刺骨的痛。
「繼續查。」顧邦卿的聲音有些啞,他擰了擰眉心,問道:「秋鷹到何處了?」
「大約還要一兩日的功夫。」
腰間凝結的血塊化開,漂散在泉水裡,盪出絲絲縷縷的線。
「你手上事且放放。」他垂眸看著血水下自己雙腿上斑駁的傷痕,低嘆一聲,「先去將阿昭的事打點好,切記妥當,莫要出差錯。」
「待秋鷹回來,你二人陪她一道離開。」
那聲音沉默了半晌。
「公子,林姑娘於您雖重,可現下四面楚歌,您身邊本就無人,若屬下同秋鷹亦離開,您......」
微涼的風掠過灌木梢頭,發出沙沙聲響。
顧邦卿將浸濕的發撥至一邊,抬了下手。
那聲音頃刻便止住了。
水上冷氣氤氳,便連髮絲上也凝了一層淡霜。
「我將她養到這麼大。」他頓了頓,看向三尺外那處汩汩的泉眼,淡聲道:「不是要她陪著我一道送命的。」
眉眼間俱攏上了一層薄寒。
那灌叢中沉寂了許久。
半晌,那聲猶豫了一下,道:「公子,這水冷,您......早些起身。」
顧邦卿沒再答話。
風再起時,伴著水聲潺湲,隱有腳步聲雜於其中離開。
已近三個時辰了。
緣何還未回來?
顧邦卿抬指壓了壓眉心,垂目看向胸口處被吹皺的一池泉水,少頃,眼底添了幾分寒肅,從水中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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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的日頭明晃晃地照著,將近正午。
皇後娘娘這早膳,用得時辰也真是長。
林昭略帶嘲意地淡笑一聲。
她立在玉蘭下,手微撐著樹榦,只覺身後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薄汗。
南燕貴族女子服飾繁複,比起從前單衫要重上不少,林昭抬手捂了捂心口。
——憋悶得很。
她微微喘了口氣,頭又有幾分暈,眼前亂蝶飛舞起來。
正難受著,緊閉的房門在此時卻打開了。
奉寧忙下階扶住她的臂,唾了自己一聲,「娘娘飯後累了,便歇了一陣。瞧奴婢這記性!竟能將此事忘了!」
「夫人可還好?」奉寧歉疚地笑了笑,「您也是個老實人,怎不知自去歇歇。」
「多謝姑姑。」林昭微低下頭,細聲答了一句,「娘娘現下可是醒了?」
「是。」奉寧看著她笑道:「您快隨奴婢進來吧。」
微風捲起落花,雪般的玉蘭繞在身側,一如她的臉色。
林昭輕輕頷首,跟在後面。
她慢慢低喘了口氣,緊皺起眉頭,復又壓了壓心口。
人言皇後娘娘其人如蘭。
人是否如此尚不知真假,只是這朝露殿中窗下桌上,俱擺了數盆含苞的蘭花,倒真真是個愛蘭的。
林昭隨著奉寧進了殿。
這屋裡陳設簡單,香爐中燃著的竟是佛家常用的檀香,淡雅清淺,聞著比那龍涎香舒服。
皇後端坐在上首,髮髻妝容皆是板正,黛色的長裙委於地。
「林婉?」她放下手中小碗,側身看過來,聲音有些冷硬。
「臣女見過皇後娘娘。」林昭慌慌跪在地上,伏身行了大禮。
「嫁人了,如何還能自稱臣女。」皇後轉眸看過來,細細的兩彎柳葉眉攏起,似是不大滿意。
林昭伏在她身前,雙肩微微瑟縮了一下,結結巴巴地低聲回道:「臣......臣妾見過娘娘。」
「嗯。」皇后抬手撫了下耳墜,壓下眼底的厭棄,「起來回話。」
「是。」林昭垂著頭,眼底微冷,提著下裳緩緩起身,又福了福身子。
皇後向后靠在椅背上,打量著眼前人。
五官生得尚可,氣色卻著實不好。
瞧她這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便知是從前在鄉下沒見過甚麼大世面。
同她母親相比,真真是天上地下。
思及此,她眉目似是柔和了一瞬,「當年你母親因你大病一場,本宮也曾去瞧過一回的。」
可隨即,面色便淡了。
皇后側身接過下人端來的茶,淺淺抿一口,「在鄉下可還有甚麼親近的人在?」
林昭攏手立在一旁,輕搖了下頭。
「可曾讀過書?」
「生計艱難。」她聲音細若蚊吟,「沒有閑錢讀書。」
皇后頓了一下,放下手中骨瓷杯,看向她的眉眼間添了几絲憐意,「如今回了家,總歸會比往日好些。」
「賜座。」
林昭抿了抿唇,唯唯謝過坐下,可掩在寬袖中的掌心卻滲出微微的汗意。
「聽奉寧說她將才忘記傳話了。」皇后淡淡地笑著,瞥了一眼奉寧,「本宮已訓斥過她了。」
「是。」奉寧給她上了茶水,行了一禮,「都是奴婢的錯,夫人便是想打奴婢撒撒氣,也是成的。」
「姑姑說笑了。」
「天氣熱,來了又站上許久,想你定是疲累了。」皇后抬了抬手,點點身側的一盤點心,「這是小廚房裡今日新做的枇杷糕,味道不錯,你嘗嘗。」
她抬眼示意。
奉寧領會,將這碟點心端來,笑著向林昭道:「娘娘最喜這味道,您瞧瞧?」
一方玉白的碟上,擺著四塊桃花狀的精巧糕點,其上甚而用各色花瓣雕了不同的枇杷小果,極為精巧。
林昭眸光從含笑望著她的皇後面上掠過,抬目看向這糕點,唇角微抿,緊了緊指節。
「妾謝娘娘賞賜。」半晌,她淺淺地彎了下唇,起身去接。
林昭手虛虛抬起,指尖方觸到這冰涼的瓷骨盤時,卻倏忽又滑開。
沒拿穩,這碟子便摔在地上。
骨盤碎裂,裡面的糕點滾了幾滾四散在殿中檀木地面上,染了塵。
屋裡霎時死一般地寂。
皇後面色微沉。
林昭臉色登時煞白,她雙膝一軟似是渾身沒了力氣般跪倒在地,竟連地上的那些碎瓷也不曉得避上一避,生生跪在上面。
「娘......娘娘恕罪。」
她伏在地上,渾身顫著,沒有半分貴族夫人的儀態傲氣,竟似個奴婢般請罪,雙肩瑟瑟。
細碎的瓷嵌在她膝間,兼之心口處愈發嚴重的鈍痛,幾近讓她喘不過氣來。
林昭將頭埋在雙膝之間,伏跪著,眸中冷意卻一層層泛了上來。
許久,上首那人都沒有任何響動。
遠處,熟悉的木屐聲輕輕重重地敲在地面之上,撞擊著她的耳膜。林昭聞聲微怔,指尖不自覺地縮了縮。
下一瞬,門處忽然傳來一道微涼挾著濃重酒意的笑,「大早上的,娘娘這是唱的哪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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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崽小顧激情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