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紛紛(一)
一夜北風緊。
晨起,去年舊冬殘存的敗葉落了一地,柳枝梢頭,綠意愈發濃郁起來。
太監緊了緊衣襟,推開門。
沉悶曖昧的膩香暖意撲面而來。
——昨天從喜房回來,又在此處折騰了後半夜。
太監聳了聳鼻子,猛地旋身打了個噴嚏。
清晨的風順著門縫裡進來,微涼。顧邦卿半卧在榻上,不悅地掀了掀眼皮,有些煩倦。
「國公且先醒醒。」太監小心繞過橫斜於屋中酣睡的歌女和地上漫流的粘膩酒液,禮道:「宮裡來人傳話,娘娘讓您同夫人今日午前覲見。」
「不去。」
半晌,榻上之人方懶洋洋地半翻了個身子,伸手去撈倒在一旁的酒壺,仰頭灌下去。
今日外面的陽光極好,淺淺一道順著窗縫照進來,透過屋裡繚繞的煙霧,照在他身上。
寬襟大敞,袒胸露懷。
露出的肌膚,瞧著——比往日還要更蒼白些,隱隱透出了青藍的脈絡。
「這可萬萬不成。」太監勸道:「您是皇親,按理,今日該去宮中給陛下娘娘敬茶的。」
顧邦卿懶得理他。
太監沒得應聲,識相地住了嘴。少頃,抬眼悄悄瞟一眼榻上人,眸底閃過一絲精光。
「您覺著夫人的相貌......」他頓了頓,「比起那林二姑娘如何?」
「昨晚上累。」顧邦卿指尖輕晃了下酒杯,漫不經心,「沒瞧清臉。」
「那林二姑娘也是極美,您是見過的。」太監覷著顧邦卿,低低地笑,「奴婢覺著,不若您將林二也收進府里,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他嘖了一聲,「那滋味......想想便美妙。」
斜陽陰里,顧邦卿眉眼微低,澄澈的酒液里映出落了雪的一雙眸子。
少頃,他懶哼一聲,隨手將酒杯擲了出去。
「那林二相貌不過而而,世家小姐,都一個滋味。」
顧邦卿抬手壓了壓太陽穴,眉宇間顯出濃厚的倦意怒容,「聒噪。」他翻了個身,背對向光,「還不滾。」
「您若不去,夫人隻身一人去宮中怕是不太妥當。」太監卻仍舊立在那處,繼續道:「不若您便去瞧瞧,露個面也是成的......」
「宮裡又選美人了?」
沒頭沒尾地,那人忽來了這麼一句。
太監愣了愣。
「那去做什麼?」顧邦卿挑了挑眉,慢悠悠道,間或笑了一聲,「那些個風燭殘年的皇妃,本王可沒什麼興趣。」
太監聞言僵住,臉色微變。
少頃,他拱了拱手,退出房去。
「乾爹。」瞧他出來,小廝迎上去,「如何?」
「他不去。」靜默庭院里,太監的臉色沉得卻似六月里的陰雨天,俄而,他轉身沖著方出來的醉月台恨恨唾了一句。
「娘娘們風燭殘年?他一個年逾三十之人有何臉面說這話!」
「甚麼東西!」太監的聲尖起來,「也配肖想宮裡的人。」
「乾爹。」小廝小心瞅著他道:「現下且該如何?」
「同那邊說一聲。」太監朝林昭住的秋香閣努了努嘴,陰陽怪氣地瞥了一眼醉月台,「不去最好,讓她自個兒去宮裡,且讓咱娘娘好好治了這小丫頭。」
**
昨夜輾轉半晌,後半夜不知何時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始終不大安穩。
晨曦方起,微透過床帳之時,林昭便已醒了。
她眼睫顫了一下,擰眉瞧著頂上泛著金光的刺繡,倦怠地輕嘆了口氣。
昨晚間半夢半醒,夢裡走馬燈一般,俱是往日那些場景。
一遍又一遍,光影斑駁。
林昭發了會兒呆,眸子動了動,從被中抬出手臂時忽然頓住了。
她垂下眸看緊壓在身上的被衾。
她睡覺不老實,一向愛踢被子。兒時夫子總會因此擰眉訓斥,可在晚間,又會不厭其煩地把被子給她掖好再去睡。
一日復一日。
自從兩年前夫子離開,每晨里醒來,她身上總是涼著的。不過,時間一長,也便習慣了。
林昭忙半撐著坐起身,透過紗帳看向那窗下。
卻早已沒了人影。
她愣了愣,一把拉開紗簾。
溫煦的日光順著窗照進來,屋裡亮堂堂的,卻並沒有其餘人在。
林昭半抱著被衾靠在床榻邊上,眸光落在那燃了一半的龍鳳燭上,頓了片刻。
她抬起臂,將手背壓在尚有些昏沉的眼上。
跟做夢似的。
林昭想著昨晚的事,只覺得頭疼得厲害,可嘴角卻抑制不住地,慢慢彎起。
淺淺的一抹笑。
「姑娘!」
房門忽然被打開,扶雲跑進來,髮髻凌亂,面上俱是憂色。
待近了,她似是忽地一愣,竟一把將林昭摟進了懷裡,向來沉穩的人此刻聲里竟也有了哭腔。
「那混帳王八的國公,實在該挨千刀。」扶雲在頭頂恨道,身子有些發顫,「早知這樣,奴婢就是拼了這一條命,也該闖進來攔住他。」
「怎麼......」林昭被迫壓在她懷裡,啞然失笑。
「姑娘。」頓了頓,扶雲聲音嘶啞,手落在她發上,微顫著,「您……」半晌,卻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停了許久,扶雲放開她,眸光落在她面上,猶豫地開口,「您身上,可有什麼不舒服的么?」
這話問的著實奇怪。
林昭微愣,順著扶雲躲閃的目光往榻上看了看,卻忽然愣住。
她方才竟是沒瞧見,這床中央,竟還放了一塊落了紅的帕子。
饒是自詡十里八鄉中沒人比她臉皮更厚的林昭,此刻的雙頰竟也是霎時通紅。
夫子他......想的竟如此周到。
可也太過周到了些。
想到此,林昭面上的紅暈退了些,心裡又生出幾分莫名的不舒坦來。
她側身輕拍了下扶雲的背,安慰道:「我無事,昨晚......他也並未對我做過些甚麼。」
「那這落紅......」扶雲皺眉,明顯並不相信。
林昭抿了抿唇,卻沒再多作解釋。
「夫人可醒了么?」外面忽然有人喚道。
「怎麼?」林昭應道。
「請您快些梳洗。」昨晚那個太監尖細的聲傳過來,「宮裡來旨,讓您辰時覲見。」
聞言,林昭眉心緊皺起來。
半晌,她道:「曉得了。」
**
林昭今日依舊用狀粉上了丑妝。
待出門時,太監靠在馬車邊,早已等得不耐煩。
瞧她出來,他直了直身子,一雙細長眼半眯起來。
之前只聽說這林家姑娘生得普通,可昨兒一直用扇子擋著臉,也未瞧得真容。
今兒一瞧——一副病容,長眉低垂。且不說這面容,便是這耷眉斂母的精氣神,瞧見讓人也是喜不起來的。
昨晚上這鎮國公是吃錯藥了不成?太監心中嗤笑了一聲,這樣的貨色,竟也能玩上半宿。
他心中鄙薄著,面上卻堆出几絲假笑來,「國公就不陪著您去了。」
林昭指尖動了動。
而後眉眼微垂,擰起眉心,也沒說什麼,只輕輕應了一聲,裝出一副唯喏卻又厭惡委屈的神色來。
太監瞧著她上馬車的背影,指節在馬車壁上輕敲兩下。
瞧著,這林大姑娘是心裡恨極了顧邦卿。
還不知昨晚上,那人是怎麼折騰這姑娘的。瞧瞧,臉白得跟鬼似的,那腿,抖得都站不住了。
只可惜了,受了這麼些苦,也活不了多久了。
誰讓她心裡沒個譜兒,非擋了咱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路呢。
太監咂咂嘴,吆喝了一聲,「走。」
刷刷的鞭聲抽在馬背上,馬聲嘶鳴,車行得飛快。
林昭抬手扶住一旁的車壁,面色微沉。
夫子為護她,故意裝出二人不和之態便罷,可她瞧著,那太監所行所為,甚有些奇怪。
不像因瞧不起而表現出的輕慢,反倒是不停地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巴不得她二人鬧翻。
——聖上欽賜的婚,他一個下人,如此做能有什麼好處?
晨起坊間人煙寥落,車簾被風捲起,一道接一道的日光從眼前掠過,映在臉上,是斑駁的光影。
林昭偏了偏頭,扶著車壁的指節微緊。
下人自不會從這中得到利益,可如若......
她抿了抿唇,眸底微涼,想起了昨晚上夫子所說。
兩黨相爭,夫子夾在其中。儘管他已裝得風流浪蕩,荒唐無度,可那些人,未必放得下心。
那這太監......林昭蹙起眉,不是貴妃,便是皇后的人了。
可貴妃既為宋淵之母,宋淵如今又有意同林家結盟,那他何苦要將心思放在自己這麼一個不受寵且已出嫁的女兒身上?
皇后......
掩在陰影處,林昭擰眉沉思半晌,神色忽而凝重起來。
她咬了咬下唇,忽然想起了昨日出嫁前謀划的那一幕,指尖不自覺地深嵌進木板壁中。
若果真如此,此去,怕是不妙。
她想著臨走前這太監不讓扶雲與嬤嬤隨行的一番話,閉了閉眼,向後輕靠去。
明暗交接之處,林昭緩緩睜開眼,眸底是一片秋雨淋漓,泠泠葉落,寒氣入骨。
涼風掀起車簾,她轉過臉,透過這一道縫隙瞧向外面。
天朗氣清,蒼青色宮牆成一道綿延長線,匍匐于山腳低雲之下,如若是陰雨綿綿,便十足的典雅秀致。
可唯獨缺了幾分皇族該有的壯闊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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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風評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