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暖(四)
林昭最終還是和衣卧下。
許是這屋裡的熏香太過甜膩,她仰面躺於枕上,瞧著頂上在夜色中朦朧的繡花,只覺得腦子昏沉得很。
——沒有半分睡意。
許久,她在枕上偏過臉,悄悄看向窗下的那一襲模糊身影,忽然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那是很多年前了,也是春日。剛過清明,鋪天蓋地的陰雨便綿綿地連下了四五日,瞧著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架勢。
她靠在竹榻上隨意地翻著一本兵書,百無聊賴。
「照我看,整個南燕,只有這位顧將軍才當得英才二字。」她目光頓在一頁,忽而慨嘆了一句,「雖生在王侯世家,卻以一身鐵骨掙得赫赫戰功。收河西,平中原,北周聞風而散。」
「只是最後那一場姑臧之戰實在率性輕敵,不然也不會將顧氏一族盡數葬於沙場。」
她有些可惜地咂咂嘴,闔上書頁,望向窗外細密的雨簾,「若他不死,收回丟了的北境也便指日可待了。」
「夫子覺得如何?」她轉眸看向端坐於窗下煮茶的那抹身影,笑意吟吟地跑上前蹭了一口茶喝。
「自大自傲,不可一世。」窗前那人眉目間卻似摻了冰霜,聲音微冷,「區區小勝卻自認不世之功,輕率冒進,無數亡魂因他而死。」
「這種人,又何談英才?」他語帶嘲諷,眸底的一抹情緒卻讓人看不懂,「便縱是萬死,也無法贖罪。」
那時她只覺得詫異。
夫子授課評人一向寬和,從未如此尖利甚而......刻薄。
可現下想來——一切早有緣由。
姑臧在北周與南燕交界處,天險關隘,如若奪得這處,南燕大軍蕩平北域,收復失地便指日可待。
五十萬大軍出兵,老鎮國公為主帥,其子顧邦卿為先鋒。
天時地利人和皆佔盡,這場仗,本該勝得毫無疑慮。
最後,卻一敗塗地。
五十萬人只餘十萬人不到倖存,顧氏父子,其餘的戰士、將領,皆沒能回來。
據說是因為顧邦卿年少氣盛,中了北周圈套的緣故。可所有知情人皆已死盡,無人能說得清。
也因此,這便成了一樁懸案。
林昭眼眶有些發酸,她抬手輕輕按了按眼眶,閉上了眼。
可若真是如此——
夫子緣何不回京城養傷,反而蟄居於鄉下數十年受病痛折磨?
又為何,如今回京,要日日裝出一副假象欺騙眾人?
恐怕當年的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林昭放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揪著被角,在暗夜中緊蹙起了眉。
夫子不願說,但她需得弄清楚,那場大戰——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今他面對的,又是些什麼。
夜色漸深,烏雲遮蔽了皎月,僅剩的几絲光也消散殆盡。四處聲里,沒有一絲響動。
只是那重重疊疊的紗帳中,有綿長舒緩的呼吸聲。
似是睡熟了。
顧邦卿睜開眼,動了動有些僵直的雙腿。倏然的刺痛從腰處傳來,激得渾身一顫,而後整個下身便幾近沒了知覺。
他靠在椅背上輕喘了口氣,垂了垂眼,從寬袖中取出了一枚袖針,面無表情地刺進腰部。
血頃刻間便滿溢出來,浸透了腰封。
比方才更要濃烈的痛感蜂擁而至,不過好在,重新有了知覺。
他渾不在意地收起袖針,慢慢撐著桌沿站起身。濃郁的夜色里,他清瘦的背影顯出幾分伶仃來。
顧邦卿緩步走至床邊,彎下身,指輕搭在林昭露在紗帳外的腕上,細細摸著脈。
半晌,他微蹙起眉,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兩年,他說的話她是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顧邦卿輕握住她的腕,放回紗帳中,又拉起被子給她蓋好,這才出了房門。
庭院中人影疏落,只餘風移影動。
大半夜的,那些下人們早已各自回房去睡了。
他眸色淡淡,抬步往醉月樓去。
「國公。」那太監竟是還沒走,忽然間不知從哪冒出來,瞟了瞟那屋,「洞房花燭夜,您怎麼出來了?」
只這一瞬,他眼裡即刻便蒙上了一團霧。
他散淡地笑了一聲,搖了搖手中的酒壺,身子有些晃,「沒什麼滋味,無趣,無趣!」
「您可慢些。」太監忙扶了他一把,忽然又驚叫一聲,「哎喲!您這腰上是怎麼了?怎流了這麼多血?」
「滾開。」顧邦卿卻搖搖晃晃地一把將他甩至一邊,「玩了些小把戲,是那個女人的,不是本王的......血。」
說著,他打了個酒嗝,踉蹌了一步,跌跌撞撞地朝院子外走去,嘴裡不住地嘟囔著,「美人......」
這太監卻再沒上前去扶。
他立在遠處,靜靜瞧著顧邦卿離去的背影,皺緊了眉。
今日這廝的脾氣出奇的好,竟是沒鬧起來。
不知明日酒醒了,還能不能記得此事。
若是不成,皇後娘娘吩咐的差事辦不好,他這條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太監想著,細長的眼裡泛了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