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燕攸寧一覺醒來,身下鋪著蓬亂的稻草,扎得人皮膚刺痛,就算是在永巷裡時,燕攸寧也沒吃過這種苦頭,她微蒙著的眼倏然睜大,看向四周。
這竟是一處三面都是光滑石牆的牢獄,而她,竟然被下獄了。
怎麼回事?
她記得,自己剷除了霍西洲,此刻的她應該是李朝的大功臣!
牢門外的地道里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燕攸寧的心提了起來,整個人挨著身後的石牆靠去,身子緊繃成了拉至滿月的弓。
面前漸漸亮了起來,兩盞輝煌的彩繪娟紗人勝宮燈照在黢黑的路面,映出一層一層的台階,燕攸寧看到六破泥金織錦羅裙和豆綠宮絛就從這燈火下映出,由遠及近,羅裙上的團花蝠紋做工細膩,栩栩如生,再接著,她才看清來人的臉,在幾名宮人的簇擁之間,看得尤為清楚。
「燕夜紫?」
來人二十多年紀,面貌與她五成相似,作少婦裝扮,明艷貴氣,比她刺客淪為階下囚的慘淡光景,自然可謂是雲泥之別。
燕夜紫身旁提燈的宮女站得不遠也不近,堪堪照著她通身玉翠,將她襯托得恍若神女。她就這般,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著燕攸寧。
「姊姊,我說過,這局我不會輸的。」
燕攸寧冷笑,偏過了視線。
燕夜紫笑凝她側臉,「如今,我睡了你的男人,拿走了江山,曾屬於你的后冠,如今戴在我的頭上,如何,我算是贏了嗎?」
燕攸寧道:「謝你捨身睡糞坑。」
當年,夏國公還盛極一時,東淄太妃有意與夏國公府聯姻,看上的本是燕夜紫,不過,燕攸寧奪佔了她的東淄王妃之位。沒過幾年,燕攸寧便自食惡果。起初李萇貪圖她的美色,新鮮感也尚在,對她還算是不錯,但她一直無所出,李萇後院的幾個妾接連為他生了一子三女,她的肚子也仍沒有任何動靜。
東淄太妃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為她看診,大夫說燕攸寧應是早年虧了身子,診治過後,斷言她這輩子生育的希望不大。
從那以後,她在東淄王府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丈夫的冷落讓她意冷心灰,她曾試圖挽留,但李萇翻臉無情,愈發露出了本相,接連納了十幾個妾室回來,燕攸寧也死了心,只當守了活寡,沒再把這種事耿耿於懷。之後,他繼位為帝,成日里不是嬉玩宮女,便是調戲臣妻,不知何時起,和輔國大將軍的繼室,也就是燕夜紫搞在了一起。聽說李萇極為後悔當年娶的人是她而非燕夜紫,兩人好上以後,合夥廢后,將她發落去了永巷。
不過饒是如此,燕夜紫也沒答應進入李萇的後宮,看來是深諳這種妾不如偷的狗屁道理,恰恰好將李萇玩得死死的,也終於將他玩死了。
燕攸寧早已不關心,李萇死的那一天,究竟是被哪個女人吸幹了精魄。
應該也不必去猜了,就是面前這位高冠巍峨的美婦人。
燕夜紫微笑,「不過成王敗寇,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誰還在意勝利者是用什麼辦法取勝的?」
燕攸寧也微笑,兩人太過熟稔,連微笑的弧度都幾乎一模一樣:「周驃滿足不了你?睡李萇睡得這麼熱切。他那人一身花柳病你不知道?」
燕夜紫臉色微變,但,知己知彼,她很快明白過來,燕攸寧不過是虛晃一槍,燕夜紫不予她計較,踱步至前,玉手輕盈地揉搓:「你一定還在奇怪你昏睡的這幾日發生了什麼,也罷,我便告訴你。」
「在你昏睡之後,由左右僕射率領的南衙十六衛擊退了長淵亂賊。」
「當然,」她話鋒一轉,紅唇輕曳,「他們用的辦法有些下作,居然當眾,將霍西洲給分屍了,那些長淵軍沒見過他們戰無不勝的首領吃過虧,最後竟會以如此慘狀出現在他們面前,那個下場,嘖嘖,得虧姊姊暈了過去,否則見了,以後只怕夜裡也睡不著,因那霍西洲,可是好好兒地,死在姊姊你的床榻上。」
燕攸寧還記得,霍西洲被光烈中郎將右史砍下一條右臂的情景,一時胸口中酸水翻湧,幾欲嘔吐。
燕夜紫語氣輕佻,「霍西洲的屍體,被肢解成一塊一塊的,最後,教那狠心的左僕射拿去餵了狗。我可聽說,像這種死法的人,是不得進入往生的,萬一他冤魂不散,以後纏著姊姊可如何是好?」
頓了一頓,她朝後頭黑暗處拍了下手,「不如,我來幫一把姊姊。」
掌聲落地,從燕夜紫的身後緩步走出一素紗宮衣的女子出來,燕攸寧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移不開,她驟然瞳孔緊縮:「秋雯?」
秋雯的手裡捧著一隻漆繪紅木托盤,裡頭盛放著一把匕首,一條白綾,一瓶毒。她埋著頭,臉陷入烏漆的陰暗中,看不分明。
跟了她十多年的心腹婢女,在永巷裡亦對她不離不棄的秋雯,今日,居然賣主求榮,站到了那邊!
秋雯垂著面,沒有去看燕攸寧,低低地說道:「大娘子,這皇后之位,本來就該屬於二娘子的,是您竊取了,娘子,您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報應。」
多行不義,必自斃?
呵,她這一生,唯一的不義之舉,就是殺害了霍西洲。
現今報應果真來了。
燕夜紫掩唇失笑,「不如我再告訴姊姊的,就在姊姊答應與霍西洲成婚以前,我派秋雯過去找霍西洲,送去了很多你在永巷時的舊物什,東拼西湊,湊了一堆聊表相思的物件,騙他說你在宮裡過得很苦,早就後悔嫁給李萇了,你思念著他,盼望著還能做他的女人。我猜他是信了,不然怎能教姊姊你得手?哈哈,我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傑梟雄,沒想到,竟是這般的個痴情種子!好教姊姊得知,李萇曾經告訴我,他曾將霍西洲推下山崖,想害他性命!所以這個不中用的,得知霍西洲攻破了長安,他自己便把自己嚇死了!姊姊,你這一生確實比我聰明,想要的你都能得到,可惜你看男人的眼光實在是太差了,少不得讓妹妹唏噓!」
燕攸寧錯愕地抬眸,她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成婚的那天,霍西洲是真的懷著一顆心來的,他以為她身陷囹圄,被廢后之後在永巷吃盡了種種苦頭,他為解救她而來,對她全然不設防備,信了她的鬼話巧語,竟毫不推辭,將那盞毒酒仰頭喝盡!
是她負了霍西洲,竟是她殺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還以真心來待她的人!
而燕夜紫背後的輔國大將軍周驃為首,集齊左右僕射及北衙六軍南衙十六衛,合起伙來,做了一個請君入甕的局!
所有的人,都只下了一個賭注,那個籌碼就押在她一個人身上,他們賭她能殺死他們誰也奈何不了的霍西洲!
燕夜紫見她眼波流轉,一時驚駭,一時發抖,一時彷彿大徹大悟,便知道她想明白了,燕夜紫紅唇翕動,輕笑:「可惜晚了姊姊。念你誅殺霍賊有功,我為你挑了幾種還算體面的死法,姊姊,你過來選一個吧。」
她目光示意秋雯過去,將托盤裡的白綾劇毒和匕首面呈燕攸寧,讓她自己來做選擇。
燕攸寧扶著牆根,艱難地爬起身,朝著牢門而去。
到了近前,她停了一下,因為頭腦恍惚體力不支,身體晃了晃險些又摔倒。不過是選個死法而已,燕攸寧沒有任何猶豫便地挑了那瓶劇毒。
她將瓷瓶握在手中,偏目看向燕夜紫:「你說李萇曾經將霍西洲推下山崖,是怎麼回事?」
人之將死而已,說這些也沒什麼,燕夜紫淡淡地道:「七年前,霍西洲與李萇爭奪你的玉佩那場賽事,本已將是霍西洲獲勝,李萇自己本事不濟,險些被西夷兵暗中加害,霍西洲救了他一命,事後反被他推下了萬丈深淵,李萇奪了玉佩回御前復命,說是自己險勝。你應還記得,當時李萇大大地出了一把風頭,露了一次臉,滅了西夷的威風,要不是那一次,去年遴選新帝之時,又怎會輪到李萇那麼個荒淫的草包。」
原來如此,燕攸寧想起來了。
那次比賽之後,霍西洲便下落不明,不知所蹤,當時只是一個區區揚武校尉的霍西洲的失蹤,在大勝西夷揚我國威的歡騰之下,無人在意。
直至他兵起長雲,自封長淵王,席捲西夷三十六城,踏平南蠻七十二郡,威加海內,震懾四合。
如此之人,固一世之雄也,卻始終孤孑不娶,她可否認為,這其中有一分的原因,是在於她?
終究是她負了他,若不是她,霍西洲他現在應該也得償心愿了吧,得了這個天下,坐上那個帝位,將現在她面前的這些奸賊一個一個剷除。
「若有來生……」
她必好好待他,償還他此世之義!
燕攸寧握緊了瓷瓶,拇指推開瓶塞,將那瓶見血封喉的劇毒仰頭全部倒入口中。
合巹禮成,已是夫妻。
他屍骨無存,她已是不能與他死同陵寢,如今選擇與他一樣的死法,便算是死在一處了,只盼一句……若有來生。
咽喉近乎辣穿,意識逐漸地開始混沌朦朧。燕攸寧矮身倒了下去,再無生氣。
……
噩夢中驚醒,燕攸寧發出短促的一道呼聲,彷彿有什麼掐住了她的脖子,那一瞬間令她有種真實的窒息感,她的雙目陡然睜開,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天還未亮,屋內的香燭已經燃盡,耳房的婢女聞聲趕來,爭著問發生了何事,一面點燃了屋內的蠟燭。
燕攸寧的神思慢慢回籠,前世種種記憶紛至沓來,苦痛無比,一直緊揪著她的心臟,令她難以平復。
她捂住胸口揉了揉,試圖令自己緩過來,抬眸看向四周,只見一切陳設均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這竟是自己出嫁前的閨房!
發生了什麼?
燕攸寧愕然,摸了摸自己的臉、耳朵、頭髮,隨即掀開被子赤足跑了下去,一直奔到鏡台前,捧起鏡台上的那面菱花鏡。
銅鏡映出一道美麗清瘦的人影,還面龐稚嫩,看著不過十四五的光景。
「咣當」一聲,燕攸寧手裡的銅鏡摔落在地,險些碎成幾瓣。
「今是何年?」
她喃喃問道。
秋雯抿唇微笑:「娘子可睡糊塗了?今是慶元九年,三月初四啊。」
慶元九年三月初四。
燕攸寧在心中默念了這個日子三遍,不斷地念著,驀然腦中靈光乍現——這是她說要閹了霍西洲的日子!
她居然……真的重生了?
燕攸寧扭頭急促地問道:「霍西洲呢?」
另一個婢女緋衣說道:「娘子可是忘了?昨兒夜裡,娘子對那馬奴發了好一通脾氣,說要騸了他,就把他綁在馬場的露台上,這會兒天一亮,便快要行刑了。」
燕攸寧的心一提,儘管明知道,前世她也沒能真的騸了霍西洲,就在一個時辰以後,即將行刑的時候,留侯世子賀退思會出面保下他。但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
她立刻拾起了外邊的桃花色大袖衫,趿拉上木屐,連聲道:「隨我去馬場,就現在,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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