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人的生活
鐘山河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出門,輕手輕腳完全沒驚動任何人。
從寶田寨到寧江縣要先走十里山路,順浦江坐船再下十里到洪桐鎮,然後從鎮上乘三輪客車兩個多小時到寧江縣城。這時候上路便將將能趕上往寧江去的最後一趟三輪車。
等鍾誠醒過來時,太陽也起來老高了。先迷迷糊糊想了半晌昨夜是如何從院子的涼椅上睡回床上去的,卻始終全無印象,便甩甩頭起床洗漱了。
吃過父親留下來的早飯,然後拎起黃布書包朝學校走去。
寶田寨小學在寨子的另一頭,背靠南山,門朝渠水,從自家門口就可以看到學校粼粼的屋頂,走過去也就吃口飯的功夫。南山不高,更嚴實的說法那不過是個土丘,不過丘頂也鬱鬱蔥蔥長滿了樹木。總共兩層四間的學校就靠著南麓依山而起,看似破舊,紅牆斑駁,黑瓦青苔,卻也結實。學校前面圍了扇籬笆牆,圈起來的地便算做學校的操坪,稀稀疏疏地長了些雜草。圍牆上開了道簡易的木門,正對著校舍,算是學校的大門了。門前隔條從寨子里延伸出來的幾步寬的石板路,有十來米的懸崖;崖下就是渠水河逶迤而過——從山前拐過來,繞了寨子半圈,又彎了幾道,然後消失在寨子的視線中。石板路邊立著木柵欄防止有人不小心跌下河去,雖然柵欄因長年累月經受風吹日晒,腐朽得很快,但終究關係著在這上學玩耍的孩子們的小命,村民們修補也很勤,所以即使趴在上面也不虞有性命之憂。
鍾誠悠悠的走在穿寨而過的青石板小路上。這個時間裡村民們大都已經為生計操勞起來了,兩側門戶敞開的樓子里,只有些年老體衰舉不起鋤頭揮不動鐮刀的翁嫗們三三兩兩的坐成一堆,沐浴著已經稍顯毒辣的日頭,搖著老蒲扇,用漏風的口齒咿咿呀呀聊些家長里短。沒有那些漢子婆娘們憐憫的眼色和蒼蠅嗡嗡般的嘀咕指點,這時候的寨子多少讓鍾誠有點愜意,然後便想到為未來兩天或者三天的日子做些打算。
正當鍾誠沉浸在自己的獨居生活規劃中時,旁邊的樓里竄出個人兒來,虎頭虎腦,神氣壯實。披件土布汗衫,拽著個綠帆布包,連蹦帶跳的站到鍾誠跟前,笑嘻嘻地招呼:「八哥!」
鍾誠眉頭一皺,眼睛眯了起來,盯著矮自己半頭身板卻比自己厚實了一半的楊夏至,一聲不吭。
十里八鄉的楊氏族譜上,鍾誠的大名是楊隆冬,算在寶田寨這一支上,本輩里排行第八。只是鍾誠對寶田寨的憎惡,恨屋及烏的排斥抗拒這個寶田寨的族姓,更討厭一切有關楊氏的稱呼。
楊夏至被這眼神里的不滿之意滲得心裡發毛,醒悟過來這是犯上鍾誠的忌諱了。堆在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抹下來,凝固,吶吶的說:「誠子哥!」
聽到這聲,鍾誠緊鎖的眉才化開來,目光轉向前方,招呼句:「吃飯了,楊夏至?」語氣平淡,也不等回答,拐過男孩繼續朝學校走去。
楊夏至早習慣了這種情形,臉上的笑容卻因為這句簡單的招呼又重新活泛過來,急忙轉身,追在鍾誠的**後頭,嘻嘻哈哈。
「誠子哥,老師已經走了是吧?不知道會走好久哦?」
「挺長的。」
「那今天我們還上課么?」也不等鍾誠回答,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眼神滿是憧憬:「是不是還帶著我們去趕山?我都念了這半年了……不過這次可不能再帶著楊子江了,不然又像上次一樣被他爹追一路,可是一點意思都沒了,嘿……進山可得多刨幾個兔子窟,要不一人又分不到幾口……」
鍾誠走前面,聽著楊夏至夢囈般的口氣,埋頭走路。上次是鐘山河接到通知去開會,讓鍾誠帶了兩天。當時通知來得突然,鐘山河甚至沒有什麼準備就走了,結果第一天鐘誠和一屋子的人互相瞪了一天,第二天鍾誠覺得還是閑著,便把這群人拉著一起上了山,翻過了大半個寨子的山頭,中午運氣好還套住一隻野兔,就那麼烤著吃了,讓都沒分到幾口的一群人興奮異常。下午卻讓循著追了一路的楊子江他爹追到了,說是自己都不敢將孩子往山上帶卻讓鍾誠這個毛孩子帶著進了山要出了事情就跟他鐘家沒完云云,臨走將鍾家父子好一頓詛咒,鍾誠固然滿腔怒火,本來興高采烈的一群人也興意索然……
看著楊夏至快入魔的模樣,鍾誠停下來,看著楊夏至,打斷了他的臆想:「都會上課!」
「啊!」楊夏至張大了嘴,望向鍾誠的目光寫滿了失望,及其沮喪的低下頭。
鍾誠也不再理會他。到了學校,還需要先去辦公室找出備課本,看看今天需要講些什麼。學生們也有三三兩兩的早到的,趁著還沒到上課時間,在操坪里扎堆追打喧鬧,看著鍾誠走進來,便停下來遠遠注視,卻沒有一個人招呼。等到他開門走進辦公室,所有人便彷彿鬆了一口氣,接著扯過一直跟在鍾誠身後怏怏的楊夏至繼續打鬧起來。
……
小學里的課堂無非就是那樣。鍾誠就著父親的備課本和記錄其中的課程安排照本宣科了一番,學生們也比平常更加規矩,安安靜靜過完一天。平時最愛搗亂作怪的楊重陽今天也沒來,據說是跟著去了鎮上照顧他父親,不過還是捎來了一張請假條。不出岔子就好,至於課堂上他們聽還是沒聽,鍾誠漠不關心。反正是只要不出亂子,大家都會平平安安的,自己又沒有父親那麼多閑心,管著這麼些個孩子也會樂此不疲。除了楊夏至,鍾誠每次看到這群人的目光就能感覺出他們的敵視畏懼之意,即使是對著鐘山河他們也總是強調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那麼好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反正都是互不順眼。鍾誠不是鐘山河那樣擺出以理服人的主,所以對著這群孩子只是最大限度發揮著拳頭的威懾力。
在孩子們眼裡,狠辣的拳頭總是比溫和的說教來得有力,所以對他們來說,性冷心毒手段狠的鐘誠顯然遠比表面上溫良恭謙的鐘山河受忌憚。當然使他們印象深刻的總是一群人讓鍾誠揍得鼻青臉腫鮮血橫飛的那一幕。雖然鍾誠也是渾身青紫相間鮮血淋漓,但最後掙扎著站起來,俯視滿地嚎啕大哭的倔強陰鷙的目光,回想起來依然讓人感覺到一陣冰冷。
那件事的起因只是楊重陽在帶著這群血性初現的孩子嬉戲游鬧時,鸚鵡學舌般複述了些家長里短聽來詆毀鍾氏幾代的言語,並自居原創,以顯示自己並不怵於鍾誠比同齡人大得多的那把子力氣——當然,那言語中夾雜的種種惡毒也是簡單明了無需揣測。所以鍾誠剛好聽到后,衝過來直接一拳送給了楊重陽的嘴巴,讓楊重陽滿嘴血肉,哀嚎不已。
寶田寨的大人們排斥的是鍾望山鐘山河兩代人,鍾誠再如何早慧如何孤僻,也只是個孩子,在**的眼裡還不夠資格被敵視孤立;況且鍾誠終究還是有一半寶田寨的血統,所以寶田寨的大人們對鍾誠多少少了些戒備與避諱。而寶田寨的希望與花朵們,便從小耳濡目染著整個寨子對鍾家異樣的對待,也漸漸有些肆無忌憚。不能與朝夕相處的園丁鍾老師肆意——他們沒那個資格和膽量,就只有把寡言的鐘誠當做表態的對象,大人對大人,那孩子對孩子吧。所以仗著寶田寨的大勢所向,即使前前後後被鍾誠一一揍過的人不少,但是只要轉頭扎堆吹扯,便繼續盡情體現對鍾誠的無畏與鄙視,都興緻勃勃的想象著被群毆至體無完膚的鐘誠還能不能繼續保持他總是無所畏懼的眼神。
所以當楊重陽嘴唇開裂,鼻血洶湧的時候,人群先是沉默了片刻,又突然爆發出來。真是好機會呢。大家因為馬上就能實現的夙願躁動起來,於是一擁而上,拳打腳踢,興奮得嗷嗷嘶吼。孩子終究是孩子,他們一板一眼多半是朝鐘誠身上腿上肉多的地方招呼,這讓鍾誠踉踉蹌蹌卻一直屹立不倒;而鍾誠的回擊來得凌厲得多,認準人後拳頭便朝對方頭臉脖子猛揮。很快圍攻的十來個人便躺下半數,鮮血橫飛,呻吟不已。站著的幾個人,膽氣漸漸被地上那些扭曲哀嚎的聲音鎮住,慢慢的便停手散開來,當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在地上不斷扭動著的身軀,就有了罷手止戰的意思。只是鍾誠已經完全被憤怒淹沒,雖然裸著的上身、腿上青紫一片,鼻血橫飛,人看著也是搖搖欲墜,但手上依然兇狠,晃晃悠悠地追著四散的人一一揍倒在地……
這件事的最後是鍾誠飽受了一番聞聲趕來的大人們的唾沫與訓斥,然後被鐘山河吊在柴房裡關了一天一夜,算是給出了個交代。不過不管大人孩子,鍾誠當時那瘋狂的目光和咬牙切齒的神情都足以讓他們銘記於心。鍾誠贏得同齡中的忌憚,但也被更加孤立。而對他來說,沒有了明目張胆的挑釁以及贏得那些隱隱畏懼的目光便已足夠,所以事了再尋釁挑過幾個孩子鞏固了自己的威懾力后,鍾誠得以愜意行走在蕭索蒼涼的寨子里。
太陽西垂。鐘山河那塊老上海作為鍾家甚至差不多可以算作寶田寨唯一的計時工具,已經隨著他去了若水。所以當透過窗欞已經看不到太陽時,鍾誠估摸著到點了,便決定放學。
拿起黑板刷敲了敲講台,教室里的嘈雜聲漸漸消失,孩子們臉上都洋溢著一股子的興奮。鍾誠揚頭環顧,宣布放學:
「放學!」
孩子們的興奮之意更甚,放學意味著可以上山下河掏鳥窩捉泥鰍去,對他們來說,生活的精華全在放學後到天黑前的這一點點時間裡了。不過他們還是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個冷血還在上面呢!
鍾誠心裡微微有些自得。若是鐘山河在時,只要一宣布放學,教室里立馬會亂成馬蜂窩,然後幾秒鐘的時間便空空如也。只是上面站著的換成鍾誠了,那麼只要他沒動,就沒人敢動。當然,這是下面坐著的這群人用另外的鮮血和淚水換來的經驗。
「都給我先回家放書包。要是誰敢沒有大人允許就上山下河,我打斷他的腿!」鍾誠不願管這樣的閑事,只是如果放學路上這群膽大能捅破天的孩子山上下河真鬧出什麼事故,鍾家父子誰都承擔不起責任,所以鐘山河之前交代得頗為認真仔細,鍾誠執行得也很是堅決。「我在後面看著。」說完,便走出教室。
在石板路上等了好一會,才看見人群從教室湧出來,大多顯得有些垂頭喪氣。鍾誠默默點清了人,跟在他們後面順著石板路往寨子里走,冷冷注視著一個個都進了家門才安下心來。
楊夏至跟著鍾誠走在最後,順路回家。從散學的人群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楊夏至便開始蹦躂開,繞著鍾誠蹦蹦跳跳,嘴裡也沒閑,叨叨著東家西屋裡的長短隱秘。鍾誠對此毫無興趣,只想把楊夏至送回家然後好去做自己的事。他才不管哪家是洪水滔天,或者是哪家又城門失火呢。人總是從孤獨里自私起來的。
「誠子哥,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楊夏至猶豫良久,快到家門口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道,眼神中帶著期盼。「反正你今天也是一個人,還要生火燒水的,麻煩!」
「不了。」鍾誠直接搖頭拒絕,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鐘山河從小就跟他說過莫欠人情,尤其是寶田寨的。自記事十數年裡不知見了多少將一點點小恩情翻來覆去掛在嘴邊又洋洋吹噓的醜惡嘴臉,那種施以滴水之恩卻唯恐收不到湧泉相報的神情,讓鍾誠無比厭惡。如果可以,他永遠不想給寶田寨的人收取人情的機會,即使是他稍微看得順眼的楊夏至一家。
楊夏至再一次收穫了失望,他是真心和鍾誠打交道。楊夏至母親和鍾誠母親是堂姐妹,雲英時便是閨中蜜友,即使是都出嫁后感情也異常堅固。當初就只有楊夏至一家能與鍾家說上話,只是隨著鍾誠母親的去世,才在鍾氏父子的冷淡態度和與寶田寨的非暴力對抗中慢慢疏遠。當然,這是楊夏至從他父母嘴裡斷斷續續聽出來的,所以他沒有加入對鍾家的排斥中去,更主要是他對那個好像是無所不能的「誠子哥」在這種環境下得大自在態度的無比欽佩。
只是現在只能看著鍾誠轉身,在太陽的餘暉中漸漸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