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設彀藏鬮
呂家失火,僅僅因為我有前科就要回去回話,這太唐突了,不是公子阜的作風。
葉子棲環手立在清樂居門前,無數火把將山門前的空地照得通明。
眾府兵之前站著一個圓臉的灰衫青年,火光在他的麵皮上跳動,青年搓了搓手,苦笑著上前開口:「呂家書房失火,老太公驚病不起。代家主想起您曾派人夜盜書房,故心中有疑,修書一封上啟君長。出於程序,君長要請您過府問話,以示對呂家的敬重。深夜叨擾實屬無奈,還望宗主海涵。」
黑衣青年抱臂而立,目光掃過家門口裡三層外三層的巴氏府兵,挑了挑眉道:「回個話而已,動這麼大陣仗?」
灰衫青年受命而來,開口時便已沒了退路,當下嘆息一聲,恭敬的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君長有言,怕您心中有愧,仗著身份不聽宣召,要小的們無論用何手段都要把宗主請過去。」
「無由先生真是好話術,如此一來,我若不去,就是變相的認了這個罪名了?」
「無由不敢,」巴無由抬起頭,面色已然恢復了平靜:「只是宗主既然心懷坦蕩,又有何不敢接受詢問的呢?」
葉子棲聞言嘆息一聲,端正儀態,儘可能不使語氣咄咄逼人:「無由先生,您平日里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存心想讓您難做。可您既然說呂氏大宅失火所以要我參與調查,那麼我是不是也需要知道些基本情況,譬如火災具體發生在哪一日哪一時,火勢如何,有無擴散蔓延,是幾時發現的,怎麼救的火,人員有無傷亡走失,忙亂中可有失竊財物或是燒毀了什麼文書,事後報官了沒有。」
「無由兄,律法尚講究疑罪從無,呂家現在連是外人使壞還是家賊難防都沒搞清楚,只憑藉一封書信,便要扣押質問我這個巴山宗主朝廷命官。」
「我若是真的就此跟您走了,只怕才是心虛的表現吧。」
氣氛一時陷入僵局,巴無由也不急,就揣著手在門口站著。
朱鸞從大門裡走出來,踮著腳同葉子棲耳語幾句,少女臉色微變,所幸人已退回屋檐下的陰影里,是以除了朱鸞,並無人看得清。
「待會兒我一走,你馬上帶著宮令去心遠居找論之,只說我放心不下王師傅要你幫著照看,多一句都別透露,在我回來之前,待在他身邊絕對不要分開。」
朱鸞心中詫異,還是點頭遵命。葉子棲煩躁的抓了抓頭髮,用不大卻清晰的聲音呵斥:「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早說,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朱鸞十分自然的配合道:「確實是事發突然,大人恕罪。」
「這次就這樣了,下次都注意點,怎麼連個應急方案都沒有。」
她上前一步,走下石階,巴無由也重新端正站好,躬身道:「宗主。」
「方圓五里禁止出入,你們挺肯下本錢的嘛。」葉子棲邪氣一笑。
「不敢。」巴無由拱了拱手:「只是君長……」
「行了,少拿君長來壓我。」葉子棲揮了揮手,神情依然威嚴而傲慢:「總而言之,我走,你們就不封府了是吧?」
巴無由鬆了一口氣:「這是自然。」
「那成吧,反正身子不怕影子斜,沒多少時候就回來了。」葉子棲嘆息一聲,煩躁道:「告訴廚房,以後買菜多買幾天的,不然下次再遇著這種事,大伙兒只能組團咽乾飯了懂嗎?」
眾人諾諾稱是,葉子棲扶軾登車,回過頭去與朱鸞相視一眼。
此事有詐,恐是聲東擊西。
盯緊了。
馬車搖晃著上坡下坡,一路晃悠著到了大宅門前。
平日里陰森壓抑的巴氏大宅今夜燈火通明,火把的光將圍牆影壁映得通紅,無數鋒利的影子隨著風與火顫動,葉子棲踏過滿地猙獰舞動的爪牙,在甲兵的簇擁下一路到了議堂。
議堂門口站著兩個空著手的大漢,見到葉子棲迎上前來,張開雙臂,竟是要搜身。
畢竟葉子棲是個在花園裡拿刀威脅過卓婉的危險分子,搜身倒是合理,但沖著她放著偽聲做一身男子打扮就真找幾個男人來搜她,只怕殺威折辱才是真啊。
葉子棲連眼皮都不抬反手制住一人胳膊,身形一錯又勾住另一人的腿,一別膝窩讓他跪倒在地。
她上前一步站在議堂的門檻外,冷眼看著議堂屏風後端坐之人:「我喜歡女的,君長要是誠心搜,就給我找兩個漂亮身段好的來。若不然,我就直接進了。」
巴無羈跽座而起,怒道:「放肆!」
「哦對,婢女哪有我婉嫂嫂漂亮身段好啊。要不少君……」
「都住口。」屏風后,一道蒼老的聲音傳出,巴無由心領神會,連忙低聲吩咐左右,換了兩個女婢上來替葉子棲搜身。
葉子棲身上出人意料的乾淨,就連一貫不離身的無痕刀也不曾帶著。
巴無咎遺憾的「嘖」了一聲,看著那道身影緩步走近:「你還真是敢來。」
葉子棲懶得理巴無咎,敷衍的向著滿殿族老抱了抱拳,然後抱臂立在堂下等問話。
公子阜清清嗓子,巴無羈攤開桌上案卷:「呂家書房失火的事情宗主想必已經知道了,深夜開議堂請宗主來問話,就是想知道呂氏受襲,與你與我們巴氏究竟有何關聯?」
「只是知道呂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而已,具體時間,火勢如何,後續進展,統統不知情。」葉子棲聳了聳肩:「今日來,是不想你們仗著人多勢眾騷擾我的生活。無論你們問什麼,我都只有一句。」
「與我無關。」
巴無羈沒接話,聲音平板的讀呂鑒寄來的信,信上說三日前呂家失火,整個書房付之一炬,雖無人傷亡,但損毀書籍文卷無數,其中包括當年隨呂家遷入蜀地的,文信侯親筆謄錄的《呂氏春秋》初稿。
傳家寶被付之一炬,呂老太公當場昏厥,直至呂鑒寄信之時,仍未醒轉。
巴無羈念完信,抬起頭去看葉子棲,冷聲質問道:「三日之前,你在哪裡。」
「人在清樂居,寸步未出,所有僕從雜役均可作證。」
「我們已經傳召過當時在卧山齋理賬的帳房和管事,所有人都說,當天您並未出現主事。」巴無咎抬頭看著葉子棲:「如果我沒有記錯,宗主當時正為巴山與死去探子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在這樣的情況下,整一日不曾見人,對此您有什麼可以解釋的嗎?」
「偶染小疾,在內院歇息來著,所以不曾見客。」
「病了?這事情倒是有佐證。」在一旁懶洋洋的撐著下頜的巴無羈忽然開口:「就在宗主『偶染小疾』的前一天晚上,她家的奴才韓談不知道因何緣故撇了醫館的事情直奔清樂居。兩個人關了門在卧房裡,整一天都沒有出來。」
巴無咎歪著腦袋看著葉子棲,意味深長的「嘖」了一聲。
議堂里一時議論紛紛,老古董們紛紛轉過頭去看立在堂下的黑衣青年,臉上寫滿了家門不幸。
「你放的這是什麼屁話!」饒是見多識廣如葉子棲,也不禁被這如狼似虎的指控驚得睜大了眼,脫口罵了一句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最應該問的應該是他為何對自己府邸里的事情知道的這樣清楚。
「宗主怎的這麼大反應,我只說你們在房間,可沒說別的什麼,我年紀還小你萬不要語出驚人教壞了我啊。」
「嘿我說你這廝——」
「都不要鬧了!」巴無羈一拍桌子,目光威嚴的掃了巴無咎一眼,繼續問葉子棲道:「你既病了,是什麼病。」
葉子棲挑了挑眉:「跟你要查的事情有關係嗎?」
中毒和嘔血這兩件事情,能不說就不說,萬一被人用來攻擊說自己能力不足並不適合繼續管理巴山事務就麻煩了。
「你看看,絕對有問題。」巴無咎不依不饒道。
葉子棲狠狠剜了少年一眼,忽然想到,巴無咎是知道自己嘔血了的。
那他故意把自己和韓論之攪和到一起……
「如果宗主非要堅持自己和韓三沒有問題,那我是不是可以懷疑,宗主是故意讓人以為你們發生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從而偽造不在場證明。」
……不是,你能不能別滿腦子陰謀論然後擺出一副自己很懂的樣子。
葉子棲看著滿臉確信的巴無咎,內心油然而生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你們要是單憑之前夜闖呂家書房的事情就懷疑我,那我就回去了。」她嘆了一口氣,試圖講道理:「之前事情敗露的時候,我就已經把安排在蜀郡的人手逐步撤了回來。去時幾人,回來時幾人,共分幾批,用了什麼車馬,一應信息商隊都有記錄。」
「若你們非要縱火與我有關,那隻能是我親自動手。小公子所謂的『不在場證明』只怕就是指這個。」
「那麼有一個問題,成都距離江州有幾百里,且不說入內宅縱火的事前準備,我是如何在一日夜之內往返兩地的呢?」
「因為你不需要往返蜀郡,你只需要去往強寧縣就可以了。」巴無羈忽然道。
葉子棲一怔。
「你甚至不需要親自去強寧縣,只消掩人耳目的寄一封信去,由那邊遣人謀划再傳回消息,一晝夜的時間也夠了。」
「你什麼意思。」
巴無羈伸手從竹簡下方拿出一塊令牌:「這是呂家在燒毀后的現場里發現一枚秦兵的軍牌,從制式上看,是來自三秦境內的隊伍。」
「放眼整個巴郡,能用上這種軍牌的隊伍只有一支,就是護送懷貞夫人回鄉,被你駐守在強寧縣的那隻隊伍。」
「咸陽下調的軍隊,遠不是地方軍府能使喚得動的。除了你,誰還有許可權讓他們做這種事?」灼熱的火光在巴無羈的眸子里閃爍跳躍,他執起令牌看著葉子棲的眼睛:「葉子棲,事到如今,你還敢說呂家縱火案與你無關?」
怪不得巴氏不惜調動伏兵也要把我帶過來,此事確實……葉子棲心緒飛轉,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正思考著,屏風后忽然傳來一聲威嚴十足的喝問,老者的剪影猝然起身,顫抖著手指著她的鼻子厲聲道:「目無宗族王法的孽畜,還不跪下!」
「是非黑白未有明斷,我為何要跪?」
「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老者冷哼一聲,驀地拔高了聲音:「無羈,繼續!」
巴無羈聞聲,一揚手臂從袖中飛出一道絹書,葉子棲當空接住,抖開一看當場愣住。只見那絹書上赫然是葉子棲的筆跡,她在信函里語氣熟稔的向星魂打聽關於巫蠱與禁制的事情。
「懷貞夫人在世時曾明言,陰陽家弟子不得入巴山,更遑論與之交往聯繫!」巴無羈凜然起身,大步走向堂前,對葉子棲發問:「你違背師訓是為不孝,持刀威脅長嫂是為不悌,屢傷族中稚子是為不義,派遣屬下偷竊機要致其身死是為不仁,不念授書之恩羞辱呂氏是為不信,私調軍隊縱火傷民是為不忠。以上種種,便是按國法處置你也是有罪之身!」
「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屏風後傳來清脆的茶碟碎裂聲,淺碧的茶湯穿過綉屏潑在葉子棲腳下,碎沫子濺上滾著雲邊的皂靴。
火光照亮大殿陰暗的角落,無數府兵精銳攜重甲重器嚴陣以待,刀劍出/鞘,弓如滿月。
黑衣青年被他們團團圍住,手無寸鐵。
「來人!還不把這個辱沒宗門的畜生給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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