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以屈求伸
葉子棲從劇痛中醒來,耳畔是枕江樓獨有的滾滾濤聲。她看見巴清紅著眼眶守在床邊,見自己醒轉,一下子撲過來將自己緊緊抱在懷裡。
黑色的短髮貼在面頰上,師父身上混合著陽光的皂角味十分清爽,竟讓她有一瞬間忘記了身體上的痛苦。
葉子棲輕輕的嗅著巴清的味道,目光游移著又看到韓家的父子四人,他們每個人都神色憔悴。尤其是韓論之,連面頰和眼眶都塌了下去,整個人看上去彷彿縮了一圈。
一隻布滿皺紋的手在她的眼前劃過,因劇痛而獃滯的目光重新聚焦。葉子棲緩緩轉過頭,看見了近期一直以採藥之名「失蹤」的王臨之。
王師傅……
葉子棲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別怕,你只是受了些刺激,王先生說過一段時間就會好轉。」巴清一下一下的安撫著少女的脊背,柔聲哄道:「小棲乖,不怕,沒事了,都過去了。」
葉子棲垂下眼瞼,她感覺巴清的身體微微顫抖著,自己的肩頭濕了一片。
聽人說,葉子棲墜崖后能撿回一條命來,全都是韓論之的功勞。
他在崖底一片又一片亂石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葉子棲,替她包紮止血,察看過傷勢后當機立斷的找來樹枝固定了她折斷的頸椎左臂和雙腿,又一步一步的將她背回了江州城。
事後就連一貫嚴厲的王臨之都說誇獎他說,若不是論之處置得及時,就算人死不了,這孩子的腿和手恐怕也已經廢了。
葉子棲看著站在人群后的韓論之,他那雙因為消瘦顯得極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發現自己看過去后慌忙垂下眼帘,長睫毛下彷彿掩藏著深深的恐懼。
王臨之比劃著問她:墜崖前後的事情,你還得嗎?
葉子棲打著手勢回道:
否。
「嘶,疼。」葉子棲翻了個身,無意間扭到了右手腕。
她抓著毯子坐起來縮成一團,先前的脫臼的關節周圍輕微的發著腫,所幸並沒有因為提前拆掉夾板而加重,手指的僵硬也沒因此惡化。
葉子棲在黑暗中摸索著手腕上的疤痕,疼痛驅散了她的睡意,她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當下的處境來。
聽君長的意思,呂家的人這次是要親自來興師問罪了,而且巴氏欣然把自己推出去讓對方平息怒火。
不過平心而論,君長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可謂是大快人心。
畢竟葉子棲這段時間以來對呂家的行為,即便用「忘恩負義欺人太甚」來形容也毫不為過。
先是親自登門造訪,以報喪之名實行威脅之事,然後又派人去呂氏宅邸附近蹲守監視,無所獲后潛入書房盜竊,最後甚至縱火燒了人家書房毀掉傳家寶還驚病了老家主。
無論從什麼角度看,從始至終呂家都沒留下任何把柄,只有葉子棲是個十足的惡棍。
其實最開始調查呂家的時候,葉子棲只是順手查到了那個主動來找茬的卓婉跟呂氏有親而已。
那時她只是隱約猜到呂鑒在接見自己之前在等一條很重要的消息。沒有任何的證據證明呂家和羅網或者什麼勢力有勾結,即使江湖上流傳著呂不韋是上一任羅網首領這樣的傳言。
直到巴清入衣冠冢當天,幫王臨之整理醫案的時候,葉子棲發現呂鑒在與巴無羈會面一事上說了謊,這才察覺到事情或許不簡單。
再然後葉子棲為與巴氏爭權,深陷於商務和賬目之中,與此同時調查也陷入僵局,直到阿三立功心切以一個十分巧妙的方式被抓住。
這個巧妙的方式讓葉子棲察覺到阿三的異常,另一方面也直接讓她在呂家的部署功虧一簣。
再之後,阿三就死了。
在葉子棲什麼都沒問出來時,以一種十分凄慘的方式死掉了。
論之在屍檢的過程中發現了理論上阿三身處呂家時,被下的蜘蛛蠱。
事後想來,去呂家贖人這件事情,從始至終都過於順利。
這明明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把柄,一旦鬧大對葉子棲造成的影響絕對不止現在這樣。呂家為什麼連個刁難人的條件都沒提,輕而易舉的答應了私了。
是因為寬宏大量,還是因為心中有鬼?
這時,葉子棲才確定自己那漫無目的的追查釣到了大魚,只是這魚比她所以為的大了太多,若是不謹慎處理,只怕會連自己也一口吞了。
而且,即使是發現蜘蛛蠱,並且推算出這個蠱很有可能是在呂家下的,葉子棲也仍然沒有任何證據能將羅網和呂家聯繫在一起。
畢竟,蜘蛛雖然是羅網的符號,但也並不能表示所有的蜘蛛都是羅網的符號。
於是葉子棲開始動用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一切資源追查阿三死亡的內情。
呂家她夠不到,查檔案的那條線被堵死了。她和論之兵分兩路從巫蠱入手,一邊毫無進展,另一邊自己求助外援的信被人截獲,今夜拍在她臉上直接給她扣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貌似葉子棲當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解開阿三給自己留下的謎題。
哦對,已經不是唯一了。
現在呂鑒自己送上門來,呂家那條線也可以繼續查了。
而且由於她當機立斷的讓韓論之即刻屍檢,現在她們手裡關於死者的資料比呂家預料到的多許多,這會是一個很好的施壓點。
但這些都不是當務之急。
因為阿三的遺言並不能作為證據,哪怕葉子棲現在解開謎底說呂鑒本人就是那個混進來攪弄風雲的羅網探子,她也並不能在明天將對方怎麼樣。
最不利的,還是呂家失火一事。散落在現場的秦軍軍牌雖不能直接按下自己的罪名,卻將完全不明情況的自己置於一個十分被動的地位。
呂府的失火會不會也是呂家自導自演的?
不,若真是呂家自導,他們不會連文信侯的遺物都燒。
葉子棲向後靠在香案上,冰涼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方向錯了。
當下的關鍵不是真相,是處於絕對不利地位的自己明天要如何脫身?
呂家是來興師問罪的,縱觀自己這段時間的重重惡行……
無論對方以哪一樁事情發難,都完全是沒有任何可以辯駁的餘地啊。
那要如何平息事態呢?
如有必要,下跪道歉自殘謝罪這些葉子棲都可以做。
但那是在確認自己對呂氏的所有猜忌都是誤會的前提下。
此時此刻,若自認理虧在先,接下來就無法繼續查了。
所以不能低頭,也不能在明面上對呂家表露出任何不敬。公子陵和巴清在位時素來推崇呂氏之道,致巴山之民對他們十分尊敬,若自己貿然撼動其權威,會失人心。
既然如此,那明天的會面,就必須是一場由呂氏的最高代表發起的,一場存在衝突的,無效的談話。
能辦到嗎?
或許能。
韓述之來的時候已經很隱晦的向自己提示過了,她明天要面對的人,是呂鑒。
而葉子棲與呂鑒會過面,根據呂鑒會面時對自己的態度,以及他並未拷打阿三隻是給她下蠱做為威脅這些行為。葉子棲知道一個除了自己外所有人都察覺不到,或是會理所當然忽視掉的弱點。
呂鑒他厭女。
「世叔言重了,巴氏乃百年名門,行事光明磊落。小侄自知呂家近來所經變故,乃小人作祟實非巴氏本意。但這葉氏雖然多年在外未受宗族管教,於名分卻仍是巴氏族人,她屢次三番欺我太甚,萬望君長出面,給呂氏一個過得去的說法才是。」
「賢侄說得不錯,害群之馬當及時除之。老夫已決意,擇吉日開山祭陵,將那個不忠不孝的孽/障逐出宗門,交由呂氏處置。屆時賢侄可任意發落,大不必顧慮老夫的面子。」
呂鑒聞言神色微重,一時間未說好還是不好。巴阜卻已隔著屏風傳道:「去把那個孽障帶上來。」
侍衛應聲答是,隨即押著偏廳候著的黑衣青年走了上來。
那人身量瘦弱神態萎靡,耷拉著腦袋,腳步虛浮的任人將他押著上殿也沒有絲毫抗拒。青絲半束半散,烏黑的鬢髮里露出尖尖的下巴頷兒,一張小臉色澤萎黃眼窩深陷,乍一眼看去,竟有幾分楚楚可憐,弱不勝衣之態。
滿堂族人幾乎都怔住了,這哪裡還是那個飛揚跋扈氣焰囂張的葉子棲。
巴無咎饒有興趣的勾起嘴角,上下打量著青年。
葉子棲耳側一癢,順著感覺回望過去,剎那間兩人眼神交匯,巴無咎看見對方朝自己笑了一下,如同即將撲食的猛虎一般安靜而危險。
少年知趣的閉了嘴,看著對方眼中明光轉瞬渙散開來,被人推搡著繼續以一種軟弱頹廢之態前行,不由得托起下巴,深深地為兄長因忤逆父親被關了禁閉,不能親眼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而感到遺憾。
黑衣青年走到堂下,抬頭看見客席上的呂鑒,眼神如鹿般閃躲一瞬,隨即定定的看向呂鑒,強打起精神笑笑,拱手道:「呂世兄,久疏問候。先前聽聞世伯突發急病,不知現下可好些了么。」
不提這事,呂鑒還不生氣,他看著堂下的罪魁禍首,咬牙切齒的笑道:「家君業已醒轉,醫者說無大礙,賢弟可滿意了?」
「世兄何出此言,」葉子棲幽幽一嘆,澄澈眼眸里隱有委屈:「當年先師隨公子陵去蜀地向呂氏及其門人求教。時人皆輕巴氏為蠻夷以其不堪為謀,唯有呂公折節授書,又以諄諄之言教誨,方成巴氏今日之氣象。」
葉子棲見呂鑒神色稍霽,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神色謙卑而懇切:「如今巴氏發跡,多多幫扶舊日恩師也是情理之中。可清夫人過身一事太過突然,子棲年少才淺,一時間分身乏術,有失禮數的地方,還望世兄寬宥。」
屏風后的巴阜沒有出言喝止。呂鑒的臉色顯然有些難看,冷聲諷道:「賢弟太過謙虛了,你指使秦軍來呂家縱火,燒毀先祖遺物氣病我父,樁樁事情辦得十分明白。這哪裡是分身乏術,分明是才高善謀才對啊。」
葉子棲聞言,也不爭辯縱火的事情,只道:「昨日初聽聞呂府失火《呂氏春秋》初稿被焚一事,小弟心中痛惜不能自已。奈何逝者已矣時不可追,還望世兄與世伯節哀。」
葉子棲斂衽深拜,將身子壓得極低。
「萬幸先師生前對文信侯之道頗為推崇,將其作為巴郡學童開蒙之書,幾度頒發抄本流傳民間。各家學者聞信而來,定居於此開壇講學,於經學之上又基於自身理念為其註解。幾度辯合切磋,各有記錄,姑且算得上繁盛之象。小弟這便讓人擇一副最為詳全的注本出來,雖遠不能與文信侯手跡相較,卻是巴氏多年行知的珍萃之作,還望兄長不棄,將其帶回呂氏,權當是巴氏的贈禮。」
呂鑒的臉色更難看了,這小女子好伶俐的口齒,從始至終擺出一幅戰戰兢兢的樣子,說的話看似謙卑軟弱,卻句句暗諷呂氏家族沒落文脈衰絕,短短十幾年竟被一介女流蓋了風頭,只能仰仗著先輩的恩德在此作威作福。
這讓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呂鑒眼裡翻湧著怒意,強壓著性子振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世兄息怒,先師乃呂氏門人,論輩分小弟還當稱文信侯一聲師祖。於先輩之前,萬不敢有絲毫冒犯之意。」少年的語氣凄切而急迫,纖秀的身形微微抖著,依舊不屈的望著呂鑒。
「遙想師祖隱沒陽翟之時,遊走列國販賤賣貴,憑此家累千金,成一方巨賈。」
「師祖心懷野望又兼韜略,先經商后經國,屯奇貨而居,終為秦之相邦,留名青史。有此珠玉在前,巴氏不過是沐猴而冠的蠻夷,自慚形穢都來不及,哪裡敢有輕狂之意。」
這話過於卑微,聽得很多人心裡不舒服,就連屏風后的公子阜也清了清嗓子警告。葉子棲渾然不覺,依舊道:「先師一介婦道人家,無意爭鬥,得小富即安,臣更是無才無志,單是承先師遺命就已十分吃力。臣立於呂氏之前,就如同登丘阜而望山陵,哪裡敢與您相較呢?」
無痕大人神色謙虛的表示:「我不過是十四歲登鸞殿,侍君三載僥倖蒙獲青睞,這才得以手握軍隊衣錦還鄉罷了。說到底不還是個要受家門約束的巴氏小輩而已。」
太賤了。
許多人的心中不約而同的想。
葉子棲看著呂鑒的臉色,終於不再兜圈子,她望著呂鑒的眼睛,語氣依舊柔弱而卑怯:「至於呂家失火的事,確與小弟無關。只是小弟如今暫管巴山商事,冗務繁多,還望世兄多少寬限些時日。畢竟巴山商情關聯全國,與其他家族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小弟才疏,一旦能抽開身來,定給世兄……」
「夠了!」呂鑒終於忍無可忍,拍案道:「牝雞司晨,唯家之索。你如此羞辱——」
「世兄請慎言。」這是葉子棲第一次打斷呂鑒說話。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堂下的少年一掃先前萎頓之態,不怒自威,身形挺拔如松。
葉子棲冷冷的看著呂鑒:「還請世兄說個明白,您究竟是在辱罵先師,還是在詛咒我們巴氏快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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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張良和顏路評價為只會打直球的葉子棲小朋友,終於長進了。【顏二先生露出老父親的微笑
我考完試啦,出分啦,考過啦。
所以提前恢復更新【而且本著越到考試我越浪的原則,過去這三周我小宇宙爆發存稿充足√
為了防止以後卡文的情況,目前先暫定一周兩更吧
就是這樣。
我是阿檀
謝謝大家來看我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