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在酒館打工的第一天,愛麗絲幾乎沒做多少工作,只是一直在對這裡的熟客做自我介紹。
其實自我介紹好像也沒什麼用,那些傭兵問過她的名字,轉頭就忘了,點單的時候又叫她「紅髮美人」。愛麗絲年紀太小,他們很明顯只是在開玩笑。愛麗絲對此稍微有點害羞,但還是樂於接受,無論如何,「紅髮美人」總比「紅髮巫婆」要好得多。
這裡的客人沒有愛麗絲原本想象的那麼嚇人,那些看起來很可怕的工匠師傅,幾杯酒下肚,似乎也顯得格外隨和。看她是新人,有時還會多給她額外的小費。她發現這工作實際上比在廚房打雜強得多,因為工資更高,還能收到些小費。此前母親活著時曾經告誡過她的話,此時她幾乎要全忘光了。
還是莉娜提醒她:
「你要小心,再過兩個小時,等他們全都喝醉了,就不是這副好說話的模樣了。到時有對付不了的,就交給我或者露絲去應付。」
莉娜的提醒讓愛麗絲又謹慎起來,不過或許因為她年紀小,那些傭兵對她不怎麼感興趣,頂多只是在她上菜太慢的時候罵罵咧咧,說幾句難聽的話。不過她確實看見有人對露絲動手動腳。露絲明顯很有經驗,幾次都想辦法化解開,不過有個傢伙似乎喝醉了,表現得特別纏人,還要灌露絲喝酒,露絲無論如何也推拒不了。
愛麗絲很想上前幫忙,不過她只是個小孩,又毫無經驗,就算過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看向休利特先生。
休利特先生向她搖搖頭。
休利特先生也不想管?難道就這麼看著嗎?
愛麗絲不知所措地站在吧台邊,心裡害怕極了。
就在這時,一枚飛鏢向那傭兵飛過去,刺穿了他的帽子。愛麗絲認出,那是酒館里提供給客人打發時間玩兒用的飛鏢。
傭兵吃了一驚,但他到底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的,很快回過神來,一把抓起帽子,四下里尋找罪魁禍首。這時第二枚飛鏢從同一方向飛來,插在他指縫之間。
莉娜站在標靶前面,手裡攥著一大把飛鏢:
「你再不走,下一支飛鏢就□□的眼睛了。」
莉娜的語氣非常平靜,但聽到她話的人,誰也不會覺得她只是隨便說說,誰也不會懷疑她有這樣的能力。她的話語里有一種力量,天然地讓人感到信服。
那傭兵臉嚇得煞白,趕緊把爪子從露絲的腰上拿了下來,一邊看著莉娜的動作,一邊往門邊移動。莉娜沖他大喝一聲:
「喂!你還沒結賬!」
這一聲嚇得他一哆嗦,差點摔倒,趕緊伸手進懷裡掏出兩枚銀幣扔在地上,隨即奪路而逃。
愛麗絲吃驚地看著眼前的情形,往吧台那邊轉頭去看休利特先生,休利特先生的表情波瀾不驚:
「雖然我是店主,不過莉娜才是這家店裡的女王。那傢伙還算運氣好,如果他剛才調戲的是莉娜的話,這會兒腦袋大概已經開花了吧。」
愛麗絲特意看了看休利特先生的臉,顯然他並不是在開玩笑。
莉娜走過去撿起傭兵扔下的銀幣,除去他點單的費用,還剩下六枚銅幣,莉娜把銅幣塞在露絲手裡:
「算作你的小費吧。」
或許因為莉娜突然發飆,酒館打烊前的最後兩小時,酒鬼們都老實了不少,後面並沒有再出什麼亂子。愛麗絲在酒館第一天的工作就這麼安全地結束了。
愛麗絲要在一周結束之後才能拿到工錢,不過今晚收到的小費都是她自己的,在她離開之前,廚子把賣剩下的炸薯角和洋蔥圈裝在一個紙袋子里給了她:
「你們年輕人晚上容易餓,拿回去當零食吧。」
愛麗絲的日子似乎一下子變得寬裕起來,她每天可以在酒館吃兩頓飯,除了工資以外還有小費的收入,感覺終於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
她還沒完全放棄洗衣房的那份工作,每天上午都過去洗幾件衣服。這份工作雖然收益不高,卻也得來不易。不過酒館里的工作很累,周末又很忙,愛麗絲沒法再陪老闆娘去神殿了。雖然洗衣房的老闆娘經常抱怨,說這家洗衣房裡有沒有她根本沒分別。不過洗衣服的工作本來就是按件計費,老闆娘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損失。再加上愛麗絲時不時會把酒館里賣剩下有點發酸的麥酒帶來給她喝,她也就沒什麼怨言了。
生活漸漸上了正軌,不過在這段時間裡,愛麗絲真正獨自生活了一段,才明白除了吃住以外,原來還有許多此前根本沒有意識到的開銷。不說別的,光是買每天生爐子要用的煤就是一大筆費用,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幾乎一點都攢不下來。好在她到酒館打工之後,收入比以前多了很多,總算還是能涵蓋這些花費。
她工作了幾個月,好不容易手裡有了一點錢。就決意要添置一點讓自己高興的東西。這天她沒有去洗衣房,而是到舊貨店去逛,她買下一隻舊木箱,還有一盞煤油燈和一條舊毯子。箱子可以充作桌子使用,把煤油燈擺在上面。愛麗絲住的屋子又小又空,添上這幾件東西,就讓人覺得有點像是家了。
她把煤油燈和舊毯子都裝進木箱里,抱著木箱往家走,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碰上了伯克。
如果說愛麗絲在暗河街還有一個朋友的話,那大概只有伯克了。伯克比她大幾個月,是木匠的兒子,強壯,高大,漂亮,是暗河街同齡少年中的佼佼者。他從來不會因為愛麗絲的出身而嘲笑她,待她非常溫柔。
雖說兩個人都住在暗河街,不過自從愛麗絲從神殿回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面。伯克在木匠房當學徒,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愛麗絲也一直都在為生計奔忙,兩個人也就從來沒有碰上過。這次雖說兩人手上都拿了不少東西,但難得碰上,兩人就都站住了說話。
「你的事我大致聽說了。」伯克充滿同情地問,「洗衣房那邊情況不太順利,是嗎?」
伯克聽說的信息好像稍微有點過時,愛麗絲沖他笑一笑:
「不要緊,我最近在酒館找了一份工作。」
「酒館?」聽到這個詞,伯克表現得有點遲疑,「在那種地方工作真的沒問題嗎?」
「倒也沒那麼糟糕啦。」愛麗絲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我年紀小,大家都還挺關照我的。」
「做雜役很辛苦吧,你能做得來嗎?」
愛麗絲聽他這麼說,就知他是誤會了。說起來,要讓他保持著這種誤會也許更好,不過愛麗絲不想對伯克說謊。
「啊……我沒有做雜役,其實我是酒館女侍。」
伯克瞪大了眼睛:
「怎麼會!沒成年的孩子也能做酒館女侍嗎?」
愛麗絲覺得有點尷尬,但還是實話實說:
「老闆讓我說自己十七歲……你也知道,我沒多少選擇餘地。」
伯克露出有點為難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開口安慰。愛麗絲搖搖頭:
「酒館也沒有一般想象得那麼可怕啦,伯克的師傅平常不是也會去嗎?再過幾年,等到伯克也能去的時候,我送你炸洋蔥圈吃。」
「等我成年還要好久呢,我師傅肯定不會提前帶我去……或許在此之前,我也可以找到機會偷偷去見你。」
說到這裡,伯克顯得又高興起來,愛麗絲沖他一笑:
「那就這樣說好了,如果你要找我的話,可以從側門過來,讓廚房的人叫我。」
兩人這樣約好之後,就此分別。愛麗絲一面往家走,一面長長地嘆氣:
伯克可真好,如果要是愛麗絲的母親還活著,等到她長大了,說不定會和他結婚。但現在來看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像伯克這樣正正經經工匠家庭出身的男子,絕對不會娶在酒館工作過的女人為妻。
或許不能怪暗河街的婦人們要戴著有色眼鏡看酒館女侍,在這裡工作的女人確實更容易走入歧途。愛麗絲曾見過有個懷了孕的女人曾在酒館開業之前過來找休利特,樣子憔悴得可怕,休利特給了她錢。她和露絲本來猜想那人是休利特招惹過的女人,莉娜卻告訴她們,那是過去在這裡工作過的女侍,跟著個傭兵跑了,後來那傭兵把她甩掉不知去了哪裡,她只好一個人回來,
「像她那個樣子已經不能在酒館工作了。」或許是這樣的事見得太多,莉娜的語氣里沒有顯露出多少同情,「休利特給她的錢支撐不了多久,她最後只能去煙花街。」
雖然有這樣的例子在前,和愛麗絲一起工作的露絲也並不顯得謹慎。露絲的工資沒比愛麗絲多多少,卻總有錢買銀耳環,甚至還有帶寶石的戒指。有一次愛麗絲下班時,看見上次被莉娜趕走的傭兵就等在側門口。
愛麗絲緊張地後退,卻見露絲有點尷尬地笑:
「他是來等我的。」
愛麗絲眼睜睜看著露絲笑眯眯地過去挽上那人的胳膊,和他一起走進夜色之中。
愛麗絲不明白露絲為什麼會這麼做,但她確實顯得意氣風發,惹人羨慕。不過這時間持續得並不長,沒過多久,所有的那些金項鏈、銀耳環、帶寶石的戒指,都一件一件消失,露絲臉上的笑容也看不見了,再過幾天,露絲不告而別,正像之前愛麗絲見過的那女人一樣。
愛麗絲可不會天真地以為她是和那個傭兵結婚去了。只消多聽聽這裡的熟客們聊天就會知道,大部分離開酒館的姑娘們,最後歸宿都是煙花街。有些熟客甚至會肆無忌憚地在店裡談論之前辭職的姑娘在床上的技術。
這樣的故事一直都在發生,似乎永遠不會結束。
從這個方面來看,或許房東太太和格麗齊她們說得沒錯。信奉弗格娜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去做什麼酒館女侍,做女侍就是墮落的開始。
但莉娜並不這麼認為,她對愛麗絲說:
「這裡和你長大的暗河街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在這裡工作的姑娘們,人生的選擇要更少一點。」
在愛麗絲這樣的年紀,還沒法完全理解莉娜的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未來究竟是會一直留在這裡,還是被命運拋向他方。不過她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要像那些從女侍的職位上離開了的女孩子一樣,墮落到煙花街去。那是個可怕的地方,即使是像莉娜這樣見慣了世事、對任何事都不會大驚小怪的人也這樣評價:
「到了那種地方,人生大概就算是結束了。」
莉娜從不曾規勸漸漸走向末路的女侍,只是冷眼看著。女侍們換了又換,莉娜卻好像會永遠留在這裡,她和別人不一樣。
凡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休利特先生喜歡她。但他從不表白,莉娜也從未曾對他稍假辭色,待他與待旁人並無區別。但在兩人之間,似乎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超越了一般的情愛。
酒館並不在煙花街,但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走進酒館就是踏入煙花街的第一步,在酒館里做女侍的女人,早早晚晚都會墮落進煙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