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裴延做了夢。
昏暗的房間里,年幼的他正在練字,偶爾晃神,手背上就會挨重重的一戒尺,直到最後小手腫的只能勉強握住筆。雖然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但裴延彷彿還能感受到手背上的刺痛。
一會兒又是裴宴小時候,他剛學會拿筆,沾了墨在秦王書房中亂寫亂畫,毀了書案上的前朝名畫,反是自己委屈的不行。秦王一點不在意,最後還替他在側妃面前遮掩,才令他免除了處罰。
畫面一轉,他又回到了那陰暗濕冷的小佛堂,他稱之為母親的那個女人歇斯底里的質問他為何。他只能沉默,他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但對方從一開始就給他定了罪,他說什麼,恐怕在對方看來都是狡辯。
「小爺,小爺。」
昏昏沉沉間,裴延聽到有人喚他,睜開眼就看到了面帶關切的紅昭。
「我做夢了。」裴延醒了神。
「爺夢著什麼了,奴婢叫了幾聲您都沒醒,」紅昭拿熱帕子擦了擦裴延額上的冷汗,關切的問道。
「剛剛嚇的不輕,現在你問我,我倒說不上來了。」裴延慢慢的坐起來,溫和的笑了笑。
紅昭動作一頓,下意識看向自家主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小爺有些不同了,莫名有些溫和。
今日天氣很好,比前幾天都要暖和一些。裴延披了件薑黃錦緞薄襖,趿著軟鞋下了架子床,又讓紅昭簡單給他梳了頭,才去了外間。
其實裴延自我感覺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不過御醫建議他最好靜養幾日。因著這個就是宮中太后想見他,都被秦王給推了。
前幾日驟然變冷,何側妃明令讓他老實在房裡待著,雖然對方是微笑著說的,語氣也溫和,但直覺告訴裴延最好不與她唱反調。所以這幾日他都老實的呆在房中,連怡樂居的院門都沒出過。
到了外間,裴延踢掉鞋子直接窩進了羅漢床。
正巧柳煙端著一個黑漆托盤掀開門帘走了進來,眼裡隱隱還帶著笑。
看到熟悉的碗碟,裴延一臉菜色,「娘還沒鬆口嗎?」
「娘娘說今日配碟的小芥菜難得,讓您也嘗嘗呢。」柳煙笑著說道。
裴延泄了勁兒,半趴在小桌子上,看著托盤上的白粥和清脆欲滴的腌小芥菜碟,撇了撇嘴。任誰連著幾天一日三餐都吃這些,再看到都提不起半分食慾吧。
剛開始他還不理解他每次呼嚕呼嚕喝粥的時候,紅昭柳煙為何眼帶深意,現在他是明白了。他就說何側妃這次怎麼這麼好說話,往常原主犯錯,對方肯定都會予以懲罰,所謂小懲大誡,這次卻沒說一言,沒成想在這等他呢。
柳煙看著小爺有氣無力的坐起身,笑著把碗碟擺在小桌上。
裴延沒滋沒味的喝著粥,別說,小芥菜還挺爽口。面無表情的推了碗,裴延懶懶散散的靠著榻背。
裴延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的餘閒,過去十年,案牘公務充斥著他的生活,就是偶有空閑,大都也是呆在書房。大概是已經養成了習慣,就算換了一個身體,他的無所事事也只能堅持三天。
裴延表達了一下自己的無聊,紅昭瞭然的點點頭,轉身去了外間。不一會兒,紅昭捧了幾本書回來,「娘娘叫人把那些話本子都收起來了,留話說讓您多讀這些書。」
裴延看向紅昭手中的幾本書,《論語》《大學》,不外乎都是當下學子日常教科書,書是嶄新的,也不知道是沒用過還是新買的。
裴延已經許久不曾這樣認真且系統的讀過這些書目了,不過做學問,向來由淺及深,淺到極致自然深,讀起來也是津津有味。
紅昭已經做好了主子要討價還價的準備。她家主子好動自小就坐不住,讓他潛心讀書根本不可能,要不是上面有王爺娘娘壓著他能翻過天去。平常去書院讀書,他是想著法的逃,後來王爺專門請了先生住在府上專門給他查缺補漏,先生已經在府上住了三年,她就沒見小爺去過幾次。整個怡樂居除了話本戲本,她就沒見小爺手裡出現過別的正經書。
沒成想她猜錯了,小爺竟然什麼都沒說,拿起書看的認真。紅昭和綠煙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和欣喜,通過這件事讓少爺得到教訓,有了改變,也算是因禍得福。她們自小跟在小爺身邊,身家性命乃至未來前程都是和小爺綁在一起的,可以說她們生是怡樂居的人,死也得是怡樂居的魂兒。
是,現在府上沒有人能越得過小爺去,那是因為王爺和側妃娘娘尚在。但十年二十年後又如何呢?她們可看的長遠,借住外力終究不長久,要是主子能自己立起來,她們才算真正處於不敗之地了。
這樣想著,兩個丫頭開始忙活開了,沏茶倒水端點心還削了蘋果剝了桔子,忙的好不熱鬧,力爭把她們家小爺伺候舒服了,多讀幾頁書。
裴延一點都沒被打擾到,他做事向來不易分心,曾經就算立於市井他不也走出來了。
外面傳來說話聲,裴延沒注意,紅昭怕擾了主子爺,快步出去看情況。
不一會兒,紅昭掀開門帘,笑著稟報道:「爺,王妃娘娘和世子爺過來看您了。」
裴延一愣,三個月前秦王妃俞氏帶著秦王世子裴嘉學去了保定探親,所以他一直還沒和這兩人碰過面。他都快忘了,他在這秦王府中可還有『敵人』。
裴延放下手裡的書,抬起頭就看到一女一男走了進來。
婦人身著棕錦繡金線緞面夾襖配著同色百褶棉裙,五官清秀透著溫婉,她畫著精緻的妝容,髮髻上攢著紅寶石簪子,手上攏著透綠翡翠鐲子,唇角帶笑,眉眼彎彎,讓人覺得溫暖。男子不過十七八的年紀,頭戴紫金蓮花冠,身穿月白錦袍,腰間系著一塊雞蛋大小的和田玉佩,說不上多英俊,但渾身氣度非凡,是個凡在場就不會被忽視的存在。
裴延是第一次見到十七歲的裴嘉學,他面相和秦王是不大像的,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共同點,這渾身氣勢就如出一轍。
「母親,兄長。」裴延趿著鞋起身行禮。
「怎麼起身了?你大病初癒,正是要好好休養的時候。」俞王妃上前一步扶住裴延,關切溢於言表。
裴延有些吃驚,但還是順勢坐下了,「謝母親體恤,我已經好多了。」
「接到消息的時候我和你兄長還在保定,信上說的也不清不楚,可急壞我了,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回長安城親自看看你如何了才好。」秦王妃說著拿手帕抹了抹眼淚,臉上還帶著后怕。
「是我的錯,讓母親擔憂了,」裴延乾巴巴的回道。誰能告訴他這是什麼情況,怎麼感覺起來秦王妃比她親娘何側妃還要激動三分。
「我擔憂些沒什麼,宴兒沒事兒最好了。」秦王妃笑著說道,接著話鋒一轉,「不過下次可莫要如此了,我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
「母親說的是,我以後會注意的。」裴延訕訕,他有些不適應。
他記憶中並沒有多少關於秦王妃的記憶。裴宴到底年紀小,又錦衣玉食的長大沒經過風雨,關注側重點和大人自是不同,他記的最清楚的是秦王和何側妃,再有就是宮中一直賞賞賞的皇祖母和皇伯父,最多再加上最近接觸的人事物,至於其他都是很模糊的。不過依著常理,秦王妃對他如此殷切到底違和。
裴延下意識看向裴嘉學,他眼神疏淡,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察覺到裴延的眼神,他抬眼看過來,依舊只有冷淡。
「那個,許久不曾見過兄長了,兄長近來可好?」裴延默默收回眼神,弱弱的問道。
「還好,」裴嘉學淡淡回了一句。
「宴兒受了驚嚇,這段時間要靜養,外客見不得,你作為兄長要多關心他,愛護他,以後要常過來看看,」秦王妃皺著眉頭對裴嘉學說道,語氣中有命令意味。
裴延:……
怎麼這對親生母子這麼疏離,而且好像……似乎……和他還有什麼關係。
「那個,兄長學業這麼忙,不來……」裴延想說不來看我也沒關係。
「是,母親。」裴嘉學一口答應下來,態度恭敬。
秦王妃這才滿意的點點頭,「你們是親兄弟,要是還不能好好相處,讓外人怎麼看我們王府?宴兒還小,你作為兄長要多費些心思。」
「我知道了。」
呃……裴延反正是不想插話的。
「你過來了?」秦王是在這時候進門的,看到秦王妃和裴嘉學,他表情淡淡的,並沒覺得意外。
秦王妃站起身,領著裴嘉學給秦王見禮。
裴延也跟著起身,躲在最後意思的俯了俯身,應付秦王妃已經已經身心俱疲,他現在實在提不起勁兒。
「規矩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站沒站相,」秦王笑著看向東倒西歪的裴延,皺眉。他早起過來,三魚兒臉色還是白嫩紅潤的,這麼點功夫怎麼就小臉煞白了,秦王有些不悅。
「爹,我錯了,」裴延識時務的很,立刻就認了錯。這幾天他摸出一個規律,那就是只要他認錯認的快,秦王就不會和他計較。
秦王妃睨了一眼秦王:「宴兒精神這才好些,王爺就不要嚇他了,要是宴兒有個萬一,看妹妹不同你著急。」
聞言,裴延有些不高興。秦王也皺了皺眉,直接下了逐客令:「你回吧,嘉學留下。」
秦王妃身子一僵,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宴兒保重身體,母親過兩天再來看你。」
裴延應了個「好」。
秦王妃這才笑著出了門,關於裴嘉學竟是問都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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