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012
凱奧斯為什麼跟他走,為什麼願意離開那座森林,這些事不需要問,就算是真的問了,無論對方拿什麼簡單的話語來搪塞他、甚至是乾脆就不回答,阿諾因也不會不帶著對方。
沒辦法,雖然相處的時間不是很長,但危難關頭而生的信任確實已經很到位了。三次救命恩人,已經足以讓阿諾因放心地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
兩人沒有使用這匹戰馬,而是將馬匹賣給了城鎮中的商人,用馬匹換來的一袋子銀幣租了馬車。奧蘭帝國的交通路線簡單清晰,一部分屬於帝國、另一部分屬於商會。在商會的帶領之下,兩人來到迷曲之都最大的港口——迷曲灣。
從迷曲灣乘船而行,途徑兩個海灣之後,就能在半個多月的海上旅行之後,抵達阿爾薩蘭。
巨大的船隻停在港口,兩張船票花費掉了一半的銀幣。阿諾因的半長黑髮用發繩紮起來,蓋在一頂軟帽下面,以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他這張未被遮蔽的臉,實際上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矚目和探究。
他領著蒙眼騎士的手,關切地道:「要上船了,哥哥,前面是檢查員,你不要怕。」
凱奧斯:「……」
邪神沒有演技,只有面無表情。他沒有讓有表演欲的某隻觸手、某個念頭佔領身軀。
從森林離開之後,阿諾因就數次囑咐他……如無意外,最好不要開口,要表現的像個瞎子,讓我一直牽著你。
牽著手倒是沒問題,小怪物的手指纖細柔軟,像是一團甜兮兮的棉花糖,握起來有玉石般的溫度。
這倆人一個比一個沒常識,阿諾因只能勉強扛起融入人類社會的大任,帶著沉默寡言的聖騎士混跡進人群里,採用大眾的方式離開迷曲之都。
比起兩個男性友人同行,以兄弟相稱顯然能省去很多麻煩。阿諾因牽著自己異父異母親兄弟的手,率先來到了檢查員的面前,他擋在凱奧斯身前:「您好,這是我們的船票,只帶了這一個旅行箱,我哥哥的眼睛不好,他恐怕……」
檢查員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性,他穿著制服,掃了一眼旅行箱,簡單地檢查了一下,同情道:「年紀輕輕的……可惜了,上船吧。」
他不經意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少年臉龐愣了一下,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齷齪的聯想——他長得這麼漂亮,哥哥又是一個瞎子,是怎麼生活下去的?
這事情不能深想。
阿諾因牽著凱奧斯進入客船里,這艘大船共有四層,中間的一層就是船客休息的房間,每個旅行房間都非常狹小,只能勉強放下去一張床,再隔開一個小小的盥洗室,連個桌子都沒有。
但這樣的房間已經非常昂貴,更普通的民眾恐怕都很難下定決心訂購這樣的房間,而是會選擇睡通鋪。可他們兩人的秘密實在太多,所以需要這麼一個隱蔽的空間。
房間號是1917,阿諾因將旅行箱放在地上,檢查了一下房間的角落和細節,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他讓盲眼的「哥哥」坐在床上,嘩啦一下子打開了窗帘。
旅客正在登船,巡邏的值守人員和商會成員穿插在行人之間。蔚藍的海洋掀起碧波,通知時間的鈴聲伴隨著浪濤翻動。
阿諾因走了下神——直到此刻,他才清晰地感覺到了自由的味道。脫離了教廷的掌控,獲得意志的自由、身體的自由、行動的自由,這種感受狠狠地刻入他骨髓,讓他在這一瞬間,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放鬆。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坐到了凱奧斯身邊,望著圓窗之外:「玻璃水晶的造價很貴嗎?」
少年比了一下大小:「這窗子只有這麼一點點,教會的彩色琉璃窗布滿整個吊頂。」
凱奧斯道:「你嫌棄它小?」
「不,」阿諾因笑了一下,「我覺得它小得很可愛。不過這床也有點小,讓你跟我睡在一起,很委屈的。」
阿諾因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放鬆了很多,他的謹小慎微和擔憂緊張,慢慢地解除、慢慢地釋放,到今日才完全放下。
凱奧斯可以維持人形,區別只是,他在盔甲里能夠肆無忌憚地釋放成一團如陰影的液體,隨意地把某個部位變成混沌的形狀,而目前不可以這麼做。
「你可以睡在我懷裡。」凱奧斯道,「很合適,不佔地方。」
阿諾因也沒多想,自己最弱小最任人欺凌的時候,凱都什麼也沒幹,這幾乎已經讓他認定對方直如鋼筋的性取向了:「不然還能睡在哪裡?會被你擠掉下去的。」
長期的旅行路途,讓少年的身軀感到疲憊,他脫掉鞋子,挨著騎士先生往床裡面坐了坐,道:「我打聽過了,永恆號是迷曲之都最大的客船,這種人流量很密集、又由商會管轄和王權的地方,教廷是很難查的,但也是因為這一點,船上可能會有一些……不太普通的人。」
凱奧斯看著他的腿,沒有出聲。
阿諾因知道他在聽,繼續道:「凱,你跟他們接觸的時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動手,也別生氣,先找我……永恆號的餐廳是公共的,我們沒辦法一直縮在這裡。」
凱奧斯還是沒有迴音,但阿諾因看他點了點頭,剛放下心,就發覺自己的腳踝被溫暖的手掌包裹住了,他愣了一下,見到對方把他長袍的衣擺撩起來,連同裡面的褲腳也挽起,露出了一片未愈的瘀紫傷痕。
那是幾日前在星光鎮時,那個叫茉莉的女騎士伸手抓住他腳踝時留下的。豌豆公主般敏感嬌嫩的體質,在那種瀕死一握的力道之下,骨頭雖然還完好無損,但周圍的肌膚已經不受控制地傷了一片,青青紫紫的掌印烙在上面。
他這體質就這樣,看著挺嚴重的,其實不影響行走,只是觸碰時才會痛。阿諾因縮了一下腿,解釋道:「沒關係的,一般人早就好了,是我這人太麻煩了。」
凱奧斯沒有碰疼他,一言不發地倒了點船上常備的烈酒,擦著酒液的掌心覆蓋住青紫凝聚的地方,以不輕不重地力道給他揉散淤血。他低著頭,聲音也很沉:「我知道了。」
阿諾因遲鈍地反應了一下,才發現對方是回復自己之前的那些話,他無奈地看著對方的手,愈發覺得對方真是一個細心體貼的人,雖然這種特點並不耽誤他的危險性。
近期以來的種種事件,讓他有些放鬆了自己的警惕性。直到他的腳踝被烈酒沾染過後、溫度高熱得不正常時,阿諾因才猛地察覺到不正常的這一點,他嗖地收回腿,亂七八糟地道:「已經沒事了……你不要總是靠一個人睡不睡得著來判斷傷勢,我這個根本就不疼……」
他前幾日的失眠純粹是因為旅行疲憊和精神緊張,以及巫術學習過後的賢者時間。
凱奧斯坐在原處,沉默無聲地「看著」他。
聖騎士的雙眼確實目不能視,卻有另一種能「看到」的部分,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阿諾因不清楚對方究竟能看到多少,哪怕他做好了失控時被對方掀桌子翻臉的十足準備,但真到了此刻,他還是僵硬得手足無措。
那雙受傷的腿,細長、白皙,骨節和肌肉的線條流暢優美,帶著天然的纖弱和青澀,少年氣息撲面而來。但也是這雙腿上,被烈酒揉散淤血的地方覆蓋上密密的鱗片,銀白的蛇鱗閃閃發光,像是鑽石一樣交錯排列……從表層、到肌理、再至骨骼,所有的優美和纖細全都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銀白的蛇尾。
這條尾巴攜帶著種族衝突的怪異美感,瑰麗、神秘、而又嬌艷如毒蛇。它生長在人類少年的軀幹之下,樸素的褲子被撐得碎裂,衣服被撕成殘破的半截,露出銀鱗散落的腰肢。
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打亂了所有的安寧,阿諾因直接從床角上退得掉了下去,重物落地的聲音伴隨著蛇尾吃痛的蜷緊。他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整個人的身體都快要燃燒起來。
阿諾因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面臨過這樣的形態。失去了藥劑的輔助,他完全由自己承受著異變的痛苦,少年的指骨攥得發白,指尖卻充血泛紅,黑髮被冷汗浸得濕潤。
那條蛇尾緩慢受控地縮了起來,躲在房間的角落夾縫裡,被床擋著。無論是從開門的視角、還是在床上望過去,都只能看到一點點黑髮。
凱奧斯很久都沒有出聲。
整個逼仄的房間里,只剩下少年混亂的呼吸聲,還有沙沙的爬行抽動聲。
陰暗的影子從夾縫的角落爬上牆。
「……你怎麼了?」凱奧斯終於開口。
他直覺般地認為,如果不這麼說、如果不假裝沒有看見對方這怪異又美麗的身軀,剛剛探出觸角的蝸牛也許會被命運的擺布打擊到崩潰。對方越是努力跟身體、跟世界和解,其實就越是把這件事看得無比重要。
如他所料。阿諾因在聽到這句話時,確實像是從斷頭台上爬下來的囚犯一般。他倚靠著角落的牆壁,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不正常蔓延的影子。
凱奧斯微微抬頭,朝著陰影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祂不想弄壞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