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014
桃瑞絲的邀請具有令人心動的效用。她是一位女巫。
阿諾因被「女巫」這個類似於同類的身份說服了,他沒有不參與的理由,何況對方的態度就明顯是「我已經知道你的身份了,所以我跟你開誠布公」,這樣的表達足夠有誠意。
於是在當天晚上,原本不打算參與聯誼晚會的阿諾因,最終還是出現在了大廳角落邊緣的位置里。昏暗的偏僻邊緣,只有蠟燭投影下的、晃動的光芒。
凱奧斯的手按著他的肩膀,並不用力,沉寂而妥帖,穩定如一種永恆的木石。他隻字不問、隻字不提,但卻切實地給到阿諾因一股支撐的力量,正是有這力量平和地扶著他的脊樑,阿諾因才增添了許多面對新事物的勇氣。
阿諾因的手裡拿著那個紫色的驚嚇魔盒,探出來的小丑臉在彈簧的擺動之下上下搖晃。他伸手摁住彈簧,看著小丑人偶猛地蹦出,再劇烈地晃動,組裝的零件里散發出「靈」的波動。
察覺到視線的投射,他抬起眼,見到方才還在人群中如魚得水的桃瑞絲走了過來。她精心打扮,穿著漂亮的禮服,眼下的萊茵石水鑽閃閃發光。
女巫遁入陰影之中,整個身形都被掩去了光芒,她看向阿諾因手中的驚嚇魔盒,又看了看對方的臉龐:「歡迎你到來,這真是你我之間的奇遇。」
她轉頭看了一眼聚會上的眾人,見到沒有什麼人特別地關注著這裡,便指了指離開大廳的通道,微笑道:「我們去吹吹海風,怎麼樣?」
阿諾因轉頭看了一眼凱奧斯,對方也在低下頭向他詢問意見。一旁的桃瑞絲看到這架勢,忍不住調侃了一句:「放心,我們對同類可不會有敵意的,你哥哥留在這兒,我姐姐也留在這兒,互相做一對兒綁定人偶,你總該放心了吧?」
她拉過一旁的紅髮女郎,跟優雅淡漠的高挑女人商量了一下,那個名字叫「梅」的吟遊詩人果然向對面的兩人露出友善的笑容,轉身靠了下牆,留在了這個看起來危險係數比較高的男人身畔。
對方的誠意確實非常有分量,阿諾因也不是對凱奧斯的實力沒有信心,恰恰相反,他對騎士先生的實力太有信心,只是擔憂對方會做出什麼異於常人的舉動、或是自己一時不察,成為了要挾凱奧斯的弱點。
「好吧。」阿諾因道,「麻煩梅女士您了。」
紅髮女郎手裡拿著一把來自於東大陸的繁麗蕾絲摺扇,微微向阿諾因致意了一下。
達成協議之後,阿諾因與金髮少女一同離開大廳,沿著向上的木板登了一層,來到了游步甲板上。
月光如霜般在甲板凝結,兩側共旅客散步的寬闊道路上,此刻空無一人。兩人慢慢地走著,沿著護欄,望向光影細碎的海面。
一切都遙遠得不可思議,月光與水光,望不見邊際的海面,自由與遠方的氣息隨著風奔涌而來,灌入阿諾因的肺腑——他停下了腳步。
桃瑞絲也隨之停下腳步。她的一隻手臂抵在護欄上:「我理解你的警惕和謹慎,實際上,在外流浪、在追捕之下東躲西藏的每一位……每一位魔術師,都是這樣的。」
她採用了含蓄的說法。
「你們不是嗎?」阿諾因問。
「我當然不是,我可是聲名在外的魔術師。我的姐姐梅是優秀的吟遊詩人,以後也會是優秀的音樂家。我們走過數個公國、從奧爾堡到克拉克斯維克,經過火焰郡跟薔薇王國……我們是浪漫自由的旅行者。」
「旅行者……」
阿諾因轉頭看向她,只見到少女金燦的長發。
「浪漫與自由。你以後也會明白的。」桃瑞絲笑著道,「被迫逃離和主動離開可不是一回事兒。本來我該送給你同胞的見禮,或者贈予你專屬於黑色衣袍的饋贈,但很抱歉,我沒有充足的準備,只能把這個送給你,作為我們成為朋友的見證。」
她抬起手,輕輕地打了個響指,在波濤掀起,波紋四盪的海面上空,周圍的靈開始匯聚,一道無形的光芒輻射過來——隨後,她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本書籍。
說書籍有些勉強,這幾乎是人工裝訂而成的破舊報紙。報紙上都是一些奧蘭語寫成的、沒有什麼用處的過期新聞。而在阿諾因的眼中,穿插在奧蘭語之中的每一行單詞,卻都是巫師語的奇妙構成。
「我的導師跟我說過,最好的饋贈,是知識。」
她將手裡的報紙交給阿諾因,重新望向海面:「說謝謝就不用了。我不是一個探索宇宙無窮的人,這是我一直虧欠導師的地方,所以才想要幫助你們,幫助你們這些萌芽的求知者……好了,這裡面應該有一些你用得著的求生方法……你要去哪裡?」
永恆號這趟航船有好幾個停靠的地點。
「阿爾薩蘭。」阿諾因還是對她說了一遍謝謝,「請問,如果要繼續學習的話……」
他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金髮少女已經無奈地勾住了他的肩膀,把頭靠了過來:「你去的方向是對的,但到了那裡之後還有其他的路要走,這一點我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等你到了阿爾薩蘭,只要稍微顯露出一點跡象,就會有人來找你的……」
照這話聽來,阿爾薩蘭的巫師力量似乎並不弱。
「謝謝你。」阿諾因誠心實意地道,「我第一次遇到……同胞。」
他不知道使用這個詞是否恰當,但卻從對方的盛滿笑意的眼睛里看出她並不討厭。桃瑞絲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太客氣禮貌了,我都說了不用謝謝我。你這樣我反而不好意思了……這樣吧,我給你留一個通訊標記。」
通訊標記?那是什麼?
還沒等阿諾因問,她就輕輕抬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兒,然後眼前閃過一絲很淡的藍光,空中的「靈」聚集到耳側。桃瑞絲的聲音忽然遙遠無比,連通了阿諾因體內的巫術基礎模型。
少年愣了一下,隨後用意念將聚集在耳側的一層隔膜戳破,迎來了包裹在巫術公式之下、以「靈」轉換傳播的聲音。
「只要有了這個通訊標記,我就可以給你傳達信息,只不過會受到巫術水平和環境的限制,當然,你也可以拒接。」
阿諾因單手捂住耳朵,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騎士先生:「你能不能……」
「在我們的見面禮里。」桃瑞絲彷彿知道他要立刻詢問施法方式似的。
金髮少女說完這些,趁著對方沉迷於通訊巫術的奇妙時,驀地拉近距離,不拘禮節地貼著阿諾因的耳畔,曖昧地問:「你跟……你的哥哥,有沒有上過……床?」
阿諾因本來下意識地要躲開對方的氣息,結果腦海里被這句話炸懵了,他獃獃地看著桃瑞絲那張精緻活潑的臉,半晌都沒說出話來,直到滾燙的溫度從耳根燒到臉頰,他才連忙澄清:「我們不是你想的那個……我們、我們是好朋友。」
「哎呀,現在就不是你哥哥啦?」
「不……現在也是,對,是我的哥哥來著。我……」經驗不足的少年鬥不過嫻熟的魔術師,他習慣性地捂了下臉,然後用手指搓走臉上的熱意,呼出一口氣,小聲道,「他這個人很執著很古板,你不要亂說,我們真不是你想得那樣。」
「我想的是什麼樣子啊,我也沒告訴你呢。」桃瑞絲背靠著欄杆,那張少女臉龐此刻笑眯眯的,竟然有些壞性子的惡劣味道。「可是他一直看著你,從不看向其他人。」
「那是因為凱也不認識其他人。」
「哦?原來是這樣。」桃瑞絲摸著下巴,「這麼英俊高大的男人,居然是一個對陌生人避如蛇蠍的孤僻人士嗎?」
阿諾因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些什麼話才能挽救凱奧斯的形象。
兩人繞著游步甲板走了很久,直到海風吹得頭疼時,桃瑞絲才帶著阿諾因回到了大廳之中。此刻旅客們已經走了大半,而梅和凱奧斯還在那個僻靜昏暗的角落靜坐著,連一寸地方也沒有挪。
阿諾因腦海里又莫名想起金髮少女那句驚人的提問,他控制著想法。兩人把各自的哥哥和姐姐領了回去,達成友好的暫時同行約定,才掉頭分開。
他抱著懷裡的那幾張裝訂好的報紙,另一手牽著自家異父異母的盲眼哥哥,一直到回了1917房間才徹底鬆懈下來。阿諾因關好房門,將紫色的小丑驚嚇魔盒放到床角,轉過頭看了看凱奧斯。
凱奧斯也在「凝望」著他。
阿諾因想要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突然梗住。他常常逃避的一個現實,在這個夜晚隨著那陣海風不間歇地叩問著他——你憑什麼為了自己的追求就把隱居的聖騎士帶離森林,憑什麼讓他踏足一片陌生的土地經歷陌生的一切,難道這不是用珍貴的感情在要挾對方嗎?
桃瑞絲小姐可以陪同她的姐姐去各地旅行,前往音樂的殿堂。梅小姐也對她特別溫柔,言聽計從,怎麼到了自己這裡,就是騎士先生無條件的遷就和縱容了呢。
就在小怪物黑髮耷拉,柔軟的發梢在半空微晃時,凱奧斯的手忽地勾住了他的腰,把明明有了很大收穫卻還是興緻不高的少年抱到了懷裡,這具纖細修長的身軀還未脫少年的稚澀,透出可以任人擺布的脆弱與柔軟。
凱奧斯的呼吸緊迫地壓制過來,像是某種濃稠而帶有靈性的海水。他的下巴半壓在少年的肩膀上,語氣很沉鬱,帶著一絲困惑:「她問我,你是不是我的戀人。」
阿諾因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反應過來了,炸毛似的反駁:「我沒有,我不是,你不要什麼都聽!」
凱奧斯:「……」
阿諾因極力維護自己和對方的清白:「我根本不是那種人,凱。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點點冒犯你的心思都沒有,我絕不是那種齷齪下流的人!」
凱奧斯:「……」
「她們是開玩笑的,桃瑞絲也是,梅小姐也是,她們都是在開玩笑而已。」阿諾因堅定道,「我沒有那種想法,絕對沒有……」
就在阿諾因不斷保證的時候,扣著他肩膀的力氣稍稍輕了一些,眼前的詢問也好像一下子不需要答案了。凱奧斯低下了頭,金髮輕微地擾動耳根。
「知道了。」騎士先生道,「晚安。」
狹小的圓窗映出波瀾起伏的海面。蠟燭熄滅,月下的陰影無限大。在阿諾因看不到的背面,把他籠罩在懷裡的半個身軀,脊背與纏滿繃帶的關節,都如液體般化為粘稠的不知名物質,融入地面的影子里,融入空氣中冒出的肉芽和眼睛里,觸手們狂熱地警告他,警告作為騎士的凱奧斯:「我要代替你,我會代替你……」
而他只是抱緊珍藏的漂亮怪物,沒有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