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019

第 19 章 019

在永恆號殘骸里收回的物品在第二天就送到了阿諾因面前,分毫未動。

因為海上意外的發生,阿諾因在經過仔細思考之後,確實發覺從此處改走陸路更為安全、穩妥,並且方便。在他帶著凱奧斯跟桃瑞絲告別的時候,早有預料的金髮少女親切地贈送給了他非常實用的東西

金幣。

真是讓人感激涕零。

阿諾因以前是沒有金錢概念的,他在大教堂里也用不到錢,實驗員們會記錄他的一切要求,也會滿足他的大部分要求。在黑暗森林裡也不需要過多的金錢,騎士先生的狩獵從未失手。只有到了城市和人群之間,他才會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需要金錢的壓力。

如果阿諾因是現代人的話,他腦海里一定會跑過「富婆,餓餓,飯飯」的小人gif表情包,但很可惜,他缺乏表情包的容量內存,只能讓感謝之情溢於言表,並且有禮貌地親吻了桃瑞絲和梅小姐的手背。

桃瑞絲昂頭接受,損友之間不在乎體面和氣度,奸詐狐狸似的忽悠他「聖廷貴族禮都是虛的,大眾的禮節要裸體穿圍裙鞠躬」,結果被一旁冷淡高雅的梅小姐抬手用扇子敲了頭,偷雞不成蝕把米地捂腦殼蹲下。

金髮女巫皮得要命,需要梅小姐拎著小提琴琴弓抽一抽才老實。梅小姐垂手拎著這隻混賬狐狸精的白絲后衣領子,一邊跟阿諾因簡要介紹了一下抵達阿爾薩蘭的沿途風土人情。原本她是不在意阿諾因用什麼禮節來感謝她的,但視線掃到對方身後的凱奧斯時,卻忽然隱隱生出一陣危險感,沒有完成貴族之中盛行的吻手禮。

雙方就此分別。

他們已經經過了旋渦海峽,在這個港灣之後,雇傭一輛馬車抵達新月郡,就能在新月郡購買車票,乘坐以蒸汽為動力的蒸汽機車,進行一次陸路上的長途旅行。

蒸汽機車是機械教會提供的圖紙和構思,機械教會信仰機械之神,信仰不斷的鑽研,認為人能夠通過研究發明來增長力量,而這種「發明」的能力就源於機械之神,在人類誕生之初,「發明」就作為一種恩賜嵌刻進了基因之中。機械教會裡面有很多發明家,這些發明家們往往跟王室合作。

發明家跟機械瘋子只有一步之遙。在每一個機械教會盛大的城市之中,總是不乏沉迷於機械的瘋子。比如當年研究出蒸汽機的大機械師,他在發明上取得巨大的成就之後,居然懷疑是否真的有「機械之神」的存在,從而跟機械教會最終一拍兩散,反目成仇。但無論怎麼說,機械教會被聖廷敵視是事實,他們跟巫師一樣,被光明教廷認為由魔鬼偷走大腦,竊取了神的權柄。

新月郡就是這樣一個機械教會盛大、蒸汽機車軌道完善,而且工人崗位眾多的城市。它屬於奧蘭帝國的邊界,是薩利納斯公國和奧蘭帝國之間的無主之地。新月伯爵就是此地的領主。

雇傭馬車並不昂貴,蒸汽機車的票也並不算太過昂貴。這種相鄰城區之間強烈的科技撕裂感卻非常嚴重。桃瑞絲臨走時耳提面命地囑咐了好幾遍如何坐火車,但對於阿諾因來說,他即便倒背如流,也依然存在第一次嘗試新事物的緊張。

兩個人都是深山老林里出來的,除了臉不夠接地氣之外,哪裡都很接地氣。阿諾因坐在馬車裡低頭埋進手心,又背誦了一遍購票流程,這才抬起被壓亂髮絲的頭。

爆裂火焰的巫術公式都沒有這麼讓他緊張。

阿諾因腦海里充斥著雜亂的巫術公式碎片,一會兒想到「火焰的燃燒特性和靈的排布結構定理」、一會兒又想到「隱匿形體中靈對光線扭曲的影響程度」,他抬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凱奧斯從船上下來之後就這樣,凱似乎比以前還更要寡言、更要遲鈍。

阿諾因坐近湊過去:「你是不是又困了啊?」

凱奧斯沒有什麼愛好,唯一的愛好就是睡覺。

騎士先生稍稍動了一下,以示他沒有真的睡著:「沒有。」

「你幫我記一下流程……」阿諾因把桃瑞絲的交代重複了一遍,那股失去藥劑控制的體內香氣淡而纏綿地縈繞過來,遁入人類的嗅覺當中。

凱奧斯沉默聆聽,聽到一半,忽然道:「有人。」

「……什麼有人?」

「跟車。」男人言簡意賅。

就在這兩個字剛剛落下的剎那,穿過馬車輪子滾滾壓進地面的聲音、穿過野外的風和車夫屁股下吱嘎吱嘎的木板撞擊,一道尖銳的弓箭飛翔而來,破空聲鑽入凱奧斯的耳朵里。他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內,結實的手臂一把將阿諾因薅進懷裡,在弓箭箭鏃刺進身後馬車板的同時,向車板碎裂的右後方跳躍而下。

凱奧斯本人是能夠穩定落地的,但他把柔軟的小怪物單手禁錮在懷裡,為了緩衝而在地上翻滾了幾周,卸掉了大部分衝擊力。他硬邦邦的下頷線條抵著少年的發頂,嘴裡吐出生冷的一個辭彙:「聖光術。」

弓箭受到了聖光術的加持,強大衝擊力擊潰碎散的馬車,擊穿高大馬匹的肺腑,挾著血肉和殘損的內臟飛了出去。馬匹的哀嚎聲和駕車人的驚慌喊叫交疊在一起本時代最好用的城市交通工具被一根箭鏃掀翻在地。

這個聖光術的程度要比當初的尼克斯牧師更強。

阿諾因立即反應過來,脫口先問的卻是:「有沒有受傷?」

當作肉墊一樣緩衝卸力,還是在行駛的馬車上翻下來,正常人不死也要骨折幾根。而騎士先生連眉毛都沒顫動一下,語氣淡漠:「沒有。」

在掀翻毀掉的馬車之後,幾個騎著馬的人從後面追了上來。為首的那個正是手臂上包紮著繃帶、滿面猙獰的帕特里克少爺,而在這位貴族少爺的身邊,則是沒有穿牧師白袍、卻手持水晶球的牧師,以及一位身經百鍊的弓箭手。

帕特里克沒有太過靠近,這是他最為聰明的一點。青年勒馬停在不遠處,沖著兩人所在的方向露出痛快的笑容,他抬起手打了個響指,身後的近戰侍衛們便魚貫而出,將兩人包圍在中央。

直到此刻,阿諾因才想起新月郡這個名字的過於熟悉、想起他一路以來內心略感焦躁的源頭。他沒有躲在凱奧斯的羽翼下,而是站了起來環顧四周,整理了一下自己被弄亂的禮服,抬頭向那位貴族少爺看了過去。

「帕特里克少爺。」阿諾因仍舊很有禮貌,「我為當初在船上對您的冒犯而道歉,這樣您會好受些嗎?」

帕特里克遠遠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裡布滿陰翳、殘酷,以及徹夜未眠的紅血絲:「現在么?已經晚了。」

他仰起頭,高傲地道:「骯髒卑賤的貧民,逃離了他人庇護就軟弱無能的廢物。你只要束手就擒,乖乖地讓我抱上馬,我就可以不追究你的唐突。而你身後的那個人這裡偏僻,不會有人來救你們,他一定會被我刺穿身軀,砸成肉泥。」

阿諾因看了看四周,確實很偏僻,連駕車人都從馬車上掉下來摔死了,似乎真的不會有人被這裡的動靜吸引。

適合殺人,適合殺光眼前的所有人。阿諾因危險地想,他隱約意識到自己目前的想法超出正常人的邊界。

而凱奧斯無聊地紮緊手腕上的繃帶,對「肉泥」產生了波瀾不驚的想象他覺得變成這樣不好看,還是算了。雖然當場就能變,祂是流動態。

阿諾因嘗試著控制自己,收斂了一些超出正常邊界的想法。溫室之中的花朵永遠可以保持善良,而踏足這個世界的小怪物卻只能有選擇地、謹慎地釋放善良。事實上,世界給他的,往往都回饋了難以消解的惡意。

他平靜且溫和地跟對方討論:「帕特里克少爺,我當初並不想鬧成這樣,我只想少些麻煩。希望您今天能放過我,我們相互放過。」

帕特里克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相互放過?你也配跟我提這種話?作為一個卑賤的貧民,你說出話來怎麼像沒吃過苦一樣?」

貴族青年似乎認為請來了一位牧師,他就握有百分之百必勝的打算,何況還有一位嫻熟的弓箭手助陣。他得意洋洋地抬起手,指使道:「你們衝上去!把那個金髮男人捅死!」

近戰護衛穿著薄薄的甲,他們彼此互相看了看,只能奉行少爺的命令。那些擦得光芒雪亮的矛和細劍,竟然不是保衛家園而拿出來,反而是對著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護衛們已經麻木,他們沖了上去,準備搶奪這一份功勞

但未能成功。

薄薄的甲胄不能隔絕火焰,披甲率與聖廷騎士隊相比簡直是在過家家。空氣之中憑空炸開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過去,沿著棉麻的衣角燒了個徹底。極高的溫度伴隨著微小的爆炸,讓這周圍一圈的強壯男性,頃刻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慘嚎。

交疊著,如被踩了尾巴哀叫的狗。

黑髮少年靜靜地站在包圍圈的中央,他穿著簡單精緻的禮服,白色的襯衫領子從純黑正裝外套下面露出來,身形修長而纖瘦,衣領隨意地敞開著。他身後的金髮男人蒙著雙眼,看不見,也像是從來都沒有感知到周圍發生了什麼。

少年抬起頭望向馬上的帕特里克,微笑著道:「還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嗎?還是說,除了牧師大人的聖光之外,您還不滿足,要看一看巫師的世界么?」

帕特里克瞳孔緊縮,身形一寸寸地僵硬在馬背上,就在他獃滯的瞬間,一旁手持水晶球的牧師一把扯過他的肩膀,將他從馬背帶下來,與此同時,帕特里克剛剛的位置正中央,憑空地燃燒起一片能夠產生爆炸的高溫火焰!

攻擊性巫術!

「你是巫師!」便裝的杜克咬牙道,「魔鬼的爪牙,黑暗牧師,異端!」

「……其實我沒想到我還有這麼多帥氣的稱號。」阿諾因的手指輕輕抵著下頷,「正統巫師都應該有法杖和巫書,很可惜,我是半路出家。徒手施法……這是對同為施法者的您很不禮貌的事情。」

他充滿歉意,但在杜克牧師的眼裡,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挑釁。杜克毫不顧忌周遭在地面上胡亂翻滾的近戰護衛們,也不再理會那個紈絝荒唐、沒有半點本事的貴族少爺,而是立即跟弓箭手道:「請協助我,這是處理異端的巨大功勞!」

弓箭手隨後張弓搭箭,加持了聖光術的箭鏃能夠劈開鋼鐵,破空聲嗖地沖盪而來。

而就在弓箭高飛的瞬間,黑髮少年的氣息和身形都好像在同時隱形了、消失了,這支箭在隱匿行蹤生效之下完全丟失了目標,阿諾因其實只是後退了半步,就能順理成章地看著弓箭落在自己的腳畔,有一大半都狠狠地釘透地面。

他的手背在身後,反手握住凱奧斯的手指,低低地道:「我好像說漏嘴了。」

凱奧斯淡淡地道:「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阿諾因只好繼續延續著拙劣的騙局,他甚至都沒有察覺在某種程度上,這件事幾乎可以看成凱奧斯在逗貓一樣逗弄他,要求他延續這個只對他一人的奇怪騙局。

騎士先生搖搖欲墜的聖光信仰再次雪上加霜。阿諾因無奈地讓聖騎士維持最後一層薄面,光明教會的信仰在聖騎士的身上掛了一層薄薄的皮,沒有掀開。

弓箭接二連三的飛射而來,只是在隱匿行蹤之下總是會關鍵時刻丟失目標。連最身經百戰的弓箭手也無法在陽光下照出一個近似隱形的人。於是當黑髮少年的身影重新實現時,杜克牧師的耐性終於被磨掉了一切。

他轉頭夾馬,手裡的水晶球中積蓄了強大的聖光,在馬匹拉進施法範圍時,水晶球里的聖光也被杜克牧師引導成溪流,聖光飛彈像是不要錢一樣醞釀已久,在光芒大作之下即將釋放

然而。

「嘶啦」的一聲隱秘燃燒炸起,杜克牧師胯下的馬匹頓時翻倒在地,高溫火焰將它燒得腸穿肚爛,不僅如此,一道以「靈」引導構成的網在牧師的腳下編織已久,此刻收網之時,將他整個人如捕鳥般裝進了網中。

被弓箭手追著射箭的時候,阿諾因也沒閑著。爆裂火焰他已經學會,而一級巫術束縛之網卻是第一次順利成功,冗長的公式耗費了他不少的心神。

原本束縛之網是需要魔物蛛絲作為施法材料的,但阿諾因強行用「靈」來引導,雖然成功,但效果也大打折扣,困住對方的時間縮短到了原本的三分之一,但這對於生命的攻伐對戰來說,已經足夠致命。

經過星光鎮的對戰之後,阿諾因比之前要冷靜了太多太多,他本身就是極其優秀的戰鬥天才。小怪物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骨子裡被長久培養出的矜持和禮貌周到顯現無疑,哪怕是對敵人。

他垂下手,從已經被燒死了的近戰侍衛的腰間抽出一把銀白細劍,步調平靜地走了過去,望著趴在地上僵硬不能動彈,雙目卻還射出仇恨目光的杜克牧師。

「我很尊敬您。」阿諾因道,「我知道每一位牧師都來而不易,但是您為什麼會幫助一個貴族少爺摻和這種事?欺凌弱小,總會招來滅頂之災。」

杜克牧師的嘶吼和辱罵都堵在了喉嚨里,他一下子卡殼了:總不能告訴對方,帕特里克給的錢太多了吧?

「很抱歉,」少年垂下鮮血般濕潤而明麗的眼眸,「我會盡量溫柔的。」

這個單詞真的很溫柔,無論是奧蘭語還是巫師語,落在唇邊時都繾綣地像是戀人低語。杜克牧師嘶啞地、無意識地說了幾個「不」,但最終還是被銀白細劍刺入胸膛,刺進心臟,割斷了喉嚨。

這次,阿諾因沒有弄髒衣服。

他看向另一匹馬上目瞪口呆、怕得動都動不了的弓箭手。而後者立即顫顫巍巍地投降,翻下馬趴在了地面上,連逃跑的力氣都提不起。

血泊之中,阿諾因單手持劍,另一手歸攏了一下過長的黑髮。他的脖頸仍舊那麼纖細白皙,臉龐仍舊那麼惹人愛憐,但當他轉頭看過來時,驚恐的帕特里克卻不同以往地感到了深深的寒氣。

他從馬上摔下來,手不利索,腿骨也摔骨折了。帕特里克畏懼地渾身冰涼,結巴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這位一生高貴、一生瞧不起人的貴族青年,在對方溫和的目光注視過來時,終於徹底崩潰,嚎叫著「殺死魔鬼!」之類的語句。

黑色的髮絲確實是魔鬼的贈禮。只是在死亡到來之前,這漆黑骯髒如無聲寂夜的發色,都沒有阻擋住帕特里克貪婪的慾望、和嫉妒報復的怒火。

阿諾因自然也聽到了這句話,他踏過血泊,細劍輕輕地抵在了對方的喉嚨上。

「對不起,帕特里克少爺。」他低聲道,「巫術的世界向你關門了,請安眠吧,做個好夢,夢裡聖光普照。」

劍鋒劃開皮肉。

青年的崩潰嚎叫戛然而止。

阿諾因沒有再看眼前的屍體,他轉過頭,望向面無表情的騎士先生,索取提議地道:「凱,這個弓箭手……」

凱奧斯:「殺了。」

「我還沒有說完,而且……」阿諾因吐槽道,「你為什麼比我還更像一個異端?」

凱奧斯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但他還是表達了對這具身體的最後尊重,將聖騎士的信仰遮羞布勉強掛上,聲音低沉地道:「沒有異端,你不是異端,這裡哪有異端?」

阿諾因不得不配合:「……那當然,聖騎士大人,這裡怎麼會有異端呢?我們都是信仰虔誠的好信徒。」

凱奧斯點頭:「是的,你是最好的信徒。」

他沒有準確地形容對方是誰的信徒,或許是誰都不重要,但總歸,他不太願意讓阿諾因的信仰碰到什麼別的名字。

「我並沒有想這樣做的。」小怪物抬起沾血的劍,他的眼眸比劍上流動未乾的血液還要鮮活明亮,這個漂亮怪物這麼說著的時候,將這把細劍扔在了地面上。

趴在地上渾身顫抖的弓箭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他似乎窺得一線生機的希望,瘋狂地求饒辯解,其中交雜著極度緊張時崩出來的零星禱告詞。他看著那個黑髮惡魔轉過了身,似乎準備放過他時……

刺啦。

像是有一根火柴在空氣之中划動燃燒。巫術運作之中,爆裂的火舌爬上弓箭手的衣擺、爬過他的袖口,伴隨著慘叫聲,溫柔而殘忍地吞沒了他。

阿諾因向前方走去,他沒有回頭看,只是跟凱奧斯說:「我們要再出一份租馬車的錢了。」

而對方回復:「沒關係。」

「但死了人,除了租馬車以外,新月家族的人如果反應過來,是不會放過我的。」阿諾因道,「難道我這樣不比惡魔還危險嗎?」

「別害怕,沒關係。」

「我們還要喬裝改扮、還要在新月家族眼皮底下混進蒸汽機車之內,總感覺帶你離開森林之後,沒有什麼時候不是危險的。」阿諾因道,「教會一定在大肆搜捕我,儘管我們沒有選擇教會控制力強的地段,我還是在惹麻煩,凱奧斯,如果我選擇錯了……」

他的肩膀忽然被握住,對方的握得很緊,沉沉如山石。但阿諾因還是彷彿被一點點地抽干力氣,步伐停滯,慢慢地蹲了下來。

阿諾因只是巫術的天才。他又不是什麼真的心理扭曲的怪物。哪怕盡量禮貌、盡量溫柔,剛剛也是他第一次動手,第一次剝奪別人的生命,他只有十八歲,能冷靜地完成整個過程,直到這時候才開始噁心,已經是非常少見的事。

少年的頭髮柔軟散亂,毛絨絨的像是很好摸。他埋頭乾嘔,連水都吐不出來,閉眼和睜眼的過程中,眼前全都是血泊和致命傷的模樣,他咳得眼眸濕潤,眼角通紅。

阿諾因單手握緊,敲了敲胸口,他儘力通暢的呼吸,慢慢整理著神經,低聲道:「凱,我有變得可怕嗎?」

騎士先生停在他身邊,寬闊可靠的手心按著他的背:「沒有,有也沒關係。」

凱奧斯不厭其煩地重複,告訴對方「長出刺也沒什麼不好,與柔軟的樣子一樣迷人」,只是邪神的形容詞有限,連他主思維的反應都有限,所以只能跟對方說,別害怕,沒關係。

阿諾因擦乾淨嘴角,重新直起身體。他感覺到對方的手一直安撫般貼在後頸上,帶著溫暖的溫度,忍不住把對方的手拿了下來,故作輕鬆地道:「好吧,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把我當成一個孩子,可是騎士先生,我們的問題還擺在眼前呢……」

凱奧斯靜靜地聆聽著小怪物對他的傾訴,聆聽著對方這也擔心、那也擔心的萬千種擔心。可他沒有不耐煩、更沒有想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他腦海里被這些話牢牢佔據,收藏好漂亮小怪物的每一面。

連影子里悄悄探頭的小觸手都彎起圓鈍的眼睛。凱奧斯們……應該說是大部分的凱奧斯,都隨著主思維一起搖晃著、一起收藏好小怪物第一次充滿攻擊性的時光。祂滿意地想要在這一刻徹底吃掉對方,也捨不得只在這一刻吃掉對方。

再等一等吧。凱奧斯想。

適合殺人放火的偏僻曠野,堆積著焦黑的殘軀。

教會白金配色的馬車停在這裡,屍體焚燒的噁心氣味瀰漫不散。為首的白袍牧師站在馬車前,他是一個年輕男人,衣袖上有整整三道金色紋路的圖樣,胸口別著光明聖廷的徽記。

其餘的牧師、聖騎,全部都停留在他身後,恭敬地追隨著他。

伊單手捧著水晶球,水晶球上掛著華美的鏈子,鏈子纏繞在他的手背上。他望著滿地狼藉和直衝腦海的血腥氣,閉了閉眼睛,后槽牙碰撞在一起,冷冷地道:「你們確定,是異端099?」

他的右後方站著一位大約三四十歲的修女:「已經用聖光術確認過了。」

聖光術來自於神明的賜予,最根本的源頭就是信仰。它其中包括有攻擊性的聖光術,有加持增益的聖光術,也不乏很多輔助性聖光術,就如同這位修女所修習的輔助聖光術「見死者願」,能夠回溯一部分死者生前見到的場景。

她剜掉了弓箭手的眼睛作為媒介,「看」到了那個黑髮紅眸的少年,跟資料描述中的一模一樣,那種猶如藝術品的美麗,讓她畢生難忘。

「09會了巫術。」修女道,「強攻擊性的巫術,他的評級可以上升了。而且他身邊還跟著那個……極度危險的墮落騎士。」

墮落騎士的定義有兩種,一般的聖騎士在改變信仰的同時,就會被聖光的力量摧毀。而墮落騎士往往是信仰十分忠誠、而理念又非常極端的虔誠信徒,他們不僅會誅殺異端,也會無理由地誅殺「不夠虔誠」的信徒,危險程度極高。第二種就是遇到了某些不可理解不可探究的詭異事件而叛離了光明聖廷,但力量未曾消失。

他們認定禁魔騎士隊的異端屬於第二種。

「那群巫師總是這樣,」伊牧師冷冰冰地道,「擅自掏出魔鬼的契約,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蠱惑成同樣的黑袍子,墮落進黑暗裡。」

修女閉口不言,選擇不去打擾這位憤怒的大人。

伊再度平息了一下怒火,他轉過頭,看向白金馬車旁另一邊的華貴馬車,馬車上鑲嵌著紫色的家族徽記。帕特里克的屍骨被整理過後送進了那輛馬車裡,隨後,新月家族的馬車中傳來震天響的咳聲,幾乎要將整個肺都咳出來。

在短暫的平靜之後,馬車裡傳來蒼老的聲音。

「這件事就拜託給您了,伊大人。我不能讓帕特不明不白地離開我。」

伊是整個教區主教歐林.博文的直系下屬,他的話就代表了歐林主教的意志。年輕牧師側過身向蒼老的新月伯爵行禮:「這是我的分內之事,伯爵大人。我來到新月郡,本質上也並不是完全為了這件事,只不過就算是偶然撞見,我也不會放過那個異端的。我對帕特里克少爺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根據聖廷的手諭,無論死活,異端都會被押送回聖妮斯大教堂。」

新月伯爵表示理解,他也只能表示理解。

「相對於這件事而言,還是古巫師塔的清理工作更為重要。」伊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分得清主次,「古巫師塔裡面一旦隱藏著什麼恐怖的魔鬼、或者藏匿著邪惡之物,對整個新月郡來說都是莫大的威脅。伯爵大人也應該以民眾為先。」

教廷似乎總在勸別人寬容大度、善解人意這件事上格外熱衷。

「那個墓園……」新月伯爵道,「我已經派人封鎖了,只有在牧師您前往的那天,它才會重新開放。」

伊點了點頭,繼續道:「請伯爵大人立即下令,嚴格檢查蒸汽機車的每一位乘客,拒絕黑髮紅眼的適齡少年登車。並且派遣護衛們監督每一條離開新月郡、能夠讓馬車順利通行的道路。芬妮」

他身旁的修女立即道:「大人。」

「芬妮,我將搜查任務全權交給你,由你拿著聖妮斯教堂的聖物,將099帶回我面前。」

「是的,伊大人。」修女低頭撫胸,行禮時吟誦了一聲常見的祈禱詞,「光明與你我永存。」

伊將這件事安排完畢,重重地吐出來一口氣,轉而向新月家族的馬車道:「伯爵大人,古巫師塔的事情太重要了。我帶領著裁判所的聖騎士們,今夜就行動。請您配合我們。」

這裡是機械教會發達的地區,也就意味著光明聖廷的力量沒有其他城市那麼強大,但新月伯爵還是給了對方這個面子。年邁的伯爵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個小請求。就在雙方達成協議,兩架華貴且做工優良的馬車滾輪吱嘎吱嘎地駛過地面、伴隨著聖騎士們的馬蹄聲離開之後,過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

十分鐘之後,從道路兩側密密的草叢裡,一個柔軟的黑髮小腦袋悄悄地探出頭來。

他頭上頂著零碎的綠葉子,在確認完全見不到馬車的背影之後,才向下伸出手,把真的一動不動的騎士先生從地上拉起來,同樣冒出一截金燦燦的頭髮。

阿諾因甩了甩頭髮,把滿腦子翠綠葉子扒拉下去。他趴在草叢上方,望著馬車離去的身影:「凱奧斯。」

金髮一節節地冒出來,露出一張冷峻深邃的臉龐。

「嗯?」

「我們差不多完了。」阿諾因理智分析,「這個搜查的力度,我們怕是走不出新月郡了。」

凱奧斯想了想,竟然沒有反駁,認真點頭道:「對。」

「這可怎麼辦。」阿諾因抵著下頷,露出可憐的喪氣表情,「大教堂的聖物是什麼,古巫師塔又是什麼,那個叫伊的牧師……唉,真沒有必要這麼針對我一個柔弱、卑微、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廢物。」

凱奧斯聽到這句話,轉頭看向他的位置:「你剛剛……」才弄死一撥人。

他的嘴被小怪物兇巴巴地捂住。阿諾因耀武揚威地不讓他說話,這隻柔軟的手比教廷的禁言術還要好用。少年間歇性地伸出尖尖的爪鉤,露出不合群的偶爾強硬感,像是一隻黑貓。

「請不要拆穿我,凱。」阿諾因的命令聽在耳朵里更像撒嬌,「騎士先生相信所有的騙局,所有的謊言,只要是從我的嘴巴里說出來的。」

凱奧斯對這句話有一瞬間的遲鈍,他沉默了一會兒,妥協地點頭。

「那麼,」小怪物撿起一根小樹枝蹭了過來,「我們來研究一下怎麼才能逃出去。」

他在地上畫出了大概幾條道路,在兩人簡短的討論當中一一否決。就在騎士跟巫師面對著面、雙雙束手無策之時,阿諾因腦海里忽地閃過「墓園」和「古巫師塔」兩個關鍵辭彙。

他單手托腮,喃喃道:「為什麼一直要逃呢?我們不能做點什麼讓他們害怕的事嗎?」

這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赤足踩在地面上都覺得冰的廢物實驗品了,他變得更危險、更有攻擊性,也更加地迷人。

凱奧斯沒說話,阿諾因就順著思路繼續道:「反正跑不出去,與其直面聖妮斯大教堂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的聖物,還不如跟著伊牧師那一撥人進入墓園,在古巫師塔里……」

「殺了他們。」凱奧斯面無表情地補充,「解決掉牧師之後,伺機接近墓園外圍的新月伯爵,要求他協助我們離開這裡。」

這的確是個非常好的提議,但這麼一來,粗略計算,一旦成功要死的人恐怕不在少數,要是不成功……阿諾因抬手揉了揉臉,鼓起軟乎乎的兩頰,又泄氣地低下頭:「聽起來好危險。」

「危險的事,」凱奧斯道,「我們也沒少做了。」

「這倒也是。」阿諾因仰頭倒在草地里,他衣服上的血腥氣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青草味道和似有若無的體內香氣。他望著逼近落幕的天空,殘陽艷烈地鋪滿視野,「今晚,就在今晚,這太快了。凱,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麼?」

「會連累你。」他好不容易才把這四個字說出,陡然有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阿諾因伸展了一下骨骼,趕走一身的勞累和疲倦,向對方伸出手。

凱奧斯握緊他的手,把小怪物從柔軟一片的狀態里拉出來,重新變成那個禮貌優雅、溫柔而致命的新晉巫師。

他稍稍鬆開手,並沒有第一時間發出什麼反饋。祂的某些反應傳達在這具身體里的弧度越來越長,遲鈍得像是要在腦子裡翻譯一遍似的。

但阿諾因早已習慣對方的一言不發,也沒在期待什麼,就在他站起身準備「今晚就干票大的」的時候,對方的手指卻遲緩地穿過他烏黑的髮絲,穿過一片柔軟的溫度,抵住了他的腦後。

阿諾因被這瞬息間拉進的距離奪走呼吸,他僵硬當場,怔愣地看著對方,心跳一下子猛烈起來

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凱奧斯摸索著從他的發間拿走一片葉子。

阿諾因:「……」

想多了。

又想多了。

怎麼回事,你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能用這種想法去揣測騎士先生的行為!骯髒!齷齪!

少年氣憤地在心裡罵了自己一頓,伸手局促地捂住發紅的耳根,如果他腦海中真的有什麼表情包容量,並且能夠表達出來的話,那一定是一個臉紅的小人氣鼓鼓地叉腰,上面寫著一排大字:什麼呀,我還以為你要泡我呢!浪費時間.jpg

作者有話要說:嘟嘟嘟嘟正餐來啦九千字,食用愉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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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神的戀人[西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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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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