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賣毛豆
從田家村子到市裡,騎自行車的話也得四十分鐘,步行時間就更長了。
看小妹妹悶著頭絕對不肯改主意的樣子,田來男只能幫著想辦法:「你要是非去,姐到三叔家借洋車子帶著你。」
田陽聰抬起臉,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的她膚色更顯粗黑,如果可以,她肯定再不讓大姐出去看任何人的臉色,不再卑微的求肯任何事。
「大姐,我自己跑著去就行,夜市還得開上不少時間,來得及。」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還想不舍下臉面求肯別人,自己不多吃苦怎麼行?
田來男略猶豫了一下,起身取了個小竹筐,掀鍋蓋撈了滿滿的毛豆角,控控水,解釋說:「姐先送毛豆,能抵了借車子的人情。」
田陽聰不再說話,悶頭拾掇一鐵鍋的毛豆角,她提前放鹽了,只是時間短,鹹味兒還沒浸透,也顧不得了。
她記得,上學的第二天,老師又催她交錢,當時的尷尬勁兒她再不想多經歷一次。
錢少也能勉強度日,但真要是分文皆無,那滋味兒,尋常人無福感受。
天黑走夜路,自然有不安全隱患,只是形勢所迫,顧不得罷了。
田來男借了自行車回來時,天色昏暗下來,田來弟也收了針線活兒,站在廚房門口扒毛豆吃,她對自己要求嚴格,自從聽說講究的人家吃飯不能「吧唧」嘴之後,就總是很含蓄的吃東西,力求優雅。
田來男幫著妹妹把一個裝的滿滿的大鋁盆抬到自行車后架上,固定好,上面還蓋了籠布裹緊。
田三叔家的自行車結實,是「大金鹿」牌子,後座寬大,前面還有橫樑。
田來男的打算就是,讓妹妹坐在橫樑上,她來蹬車子。
田來弟看兩個姐妹是來真的,輕輕巧巧的打擊道:「城裡人講究,誰肯花錢買這種土物來吃?大姐你別跟著喚男瘋,這個點兒進城,東西賣不了不說,等回家的路上多嚇人?真出點啥事兒……」
「能出啥事兒啊?烏鴉嘴呸呸呸!」
田來男截住了大妹妹後面的話,從屋裡摸出個手電筒。看到悶不吭聲的小妹妹把廚房裡切菜的菜刀塞到了大鋁盆內壁,瞠目結舌。
這是幾個意思?
田陽聰長舒了一口氣,大姐沒看到她剛才還塞進去一個盤子與一根擀麵杖呢,有備無患,大姐仗義肯陪著自己,不能讓她有危險。
不過,現在日子太平,這個季節外出的人也多,到晚上十點多也不至於就一定有危險,準備著為了心安。
田來男大瞪的眼睛縮回去,推了車子往外走,囑咐大妹妹:「你好好看家,別讓大黃亂跑了。」
大黃聽到自己的名字,狂甩尾巴小跑到院門口。
「今天不帶著你。」話少的小妹妹倒是肯跟大黃多交流,交代了這一句后,大黃的身子便往後退,嘴裡「嗚嗚」著頗有些不甘願。
田來男笑了,看著小妹妹關好了院門,小心的護著她坐上了橫樑,自己才顫巍巍跨了上去,自行車幾次搖晃,終於穩住了行駛方向。
橫樑上的田陽聰出了一身汗,屁股被橫樑硌的酸疼,她不敢動一分一毫,車子後面綁著的是她的學費,不能潑灑了,十六歲的大姐也夠辛苦了,不能給她添亂。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有爹娘護著的孩子早長大。
從村子到小公路是一截黃土道,夠寬,也夠磕磕絆絆,但是好在肉眼能分辨得出黃土道的顏色,田來男駕駛著「大金鹿」,「咯噔咯噔」,不斷與從城裡返村的行人交錯而過。
天邊一彎月牙正欲升起,幾顆星星躍出天際,有風,田野里昆蟲的鳴叫此起彼伏。
大姐的呼吸噴落在田陽聰的後腦勺兒上,有些癢。
「喚男,姐手裡還有五塊多錢呢,毛豆賣不掉就算了,你先拿去買書。」
「不用,那錢姐留著花吧,今天用的鹽多,又得買了。」
「等咱爸媽生了弟弟,回來就……」
田陽聰沉默了。
這個家裡,大概只有大姐對父母抱有希望,以為他們會很快回來,以為他們一定能如願生了兒子,然後一家人團聚,和和美美過日子,她這個長姐也可以像別家的孩子一樣啥都不操心,輕輕鬆鬆……
十歲的田來弟說過很理智的話:「爸媽不生弟弟還好,真要生出來了,咱們仨更是地頭的草,吃苦受勞再多侍候一個弟弟,拼死拼活給弟弟掙家業。」
所以,田來弟更注意保養自己,盡量不下地,盡量少為這個家做貢獻,這個原則一直持續到她結婚離開家。
進了城,路燈明亮,橫樑上的田陽聰忽然出聲:「大姐,以後,我不叫田喚男了,叫……『陽聰』。」
「叫啥玩意兒?洋蔥?哪個缺德的王八蛋給取的外號?你跟姐說,姐堵他家門口罵上一整天去!」田來男差點兒沒把自行車車把給丟了,火冒三丈。
田陽聰鼻子都是酸的,她自己作的孽只能自己認。
「是我自己取的名兒!就叫這個,反正比叫『喚男』好!」
如果說叫「洋蔥」是個笑話,那麼,叫「喚男」就是個恥辱。
田來男沒辦法理解小妹妹的腦迴路,但是她知道改名字這事兒犯忌諱:「咱爸咱媽要是知道你不叫『喚男』了,一準兒揍你。」
「那也得他們能回家再揍。」田陽聰反駁了一句,看到了十字路口有砂鍋攤子,趕緊轉換話題,「姐,停下!」
「大金鹿」「嘎吱」一下停了,田來男跳下來,車把依舊抓的穩穩的。
她是家裡的長女,跑腿兒幹活兒少不了,所以從沒車身高就會蹬自行車了,掏腿兒蹬著。
那時候,這輛「大金鹿」屬於田來男家。
前年田爸田媽始終沒回來看看,家裡斷了花銷,田來男做主把「大金鹿」給了田三叔,換回了一袋糧食跟十幾塊錢,都說田三叔仁義,給的東西不少,而且許諾了田來男有事兒隨時借騎。
田陽聰深吸一口氣,掀開大鋁盆上的籠布,用盤子裝了毛豆,往砂鍋攤位上去。
田來男手腳局促起來,她敢在田家村罵街,到了不熟悉的城裡,卻張不開嘴了。
但是沒道理讓妹妹衝到前面……
田來男蓋好了大鋁盆,咬牙推著「大金鹿」也靠近了攤位。
上輩子的記憶里,那個悶不吞聲的田喚男,早就練就了一身鐵骨,各種打工各種謀生,這區區推銷點兒煮熟的毛豆又算什麼?
田陽聰舔舔嘴唇,努力綻放一個熱情的笑容,她彎身跟攤主商量:「大叔,您看我家的毛豆,剛煮熟,新鮮著,正適合下酒,您攤位上能收不?我是勤工儉學的,想掙點學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