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花
「小公爺,您這兒想好摘哪朵了嗎?樂娘們都眼巴巴瞧著您呢。」
祝久辭回過神,指尖仍捏著花枝兒,抬眼瞧見前方站著百十鶯鶯燕燕,懷中抱著柳琴中阮琵琶,各個花枝招展極盡俗艷,手一顫,花兒落了。
沾了露水的花枝落在他鞋面上,即刻有小廝跪著過來,小心將花瓣拂了去。
祝久辭低下頭,看著腳邊瑟瑟縮縮匍匐的身影,想阻止那人,可下人早已單手捧著花爬走了,卑微如螻蟻。
柳娘滿臉堆砌笑容,諂媚地把鮮花盤捧到頭頂,眨眼道:「小公爺您請。」
樂坊的規矩,想要聽哪個樂娘彈曲,就摘一朵鮮花點在她身上,是為點花。
點在額頭,這人兒便算是包下了,從此只能給這一人彈曲。若只是扔在身上,那便只一曲的緣分。
祝久辭抬手將花兒盤撥開,「不必了。」
紅坊的玲瓏穹頂盤旋環繞,不知何等能工巧匠將穹頂描繪成這幅陀螺模樣,一圈環著一圈,非把人繞暈不可。
巨型的紅綢緞從高空垂下來,堪堪在廊風下起伏,將玲瓏牆壁映得火紅,也將柳娘的臉燒紅了。
京城民間的樂坊司名為紅坊,是供京人聽曲兒喝茶的地方。雖說姑娘們在台上彈著高雅樂曲,可背後卻受眾人輕視,比那戲子的地位還要低賤。樂坊內部亦互相盤軋算計,苦練十年功只為了爭奪台上一席地位,光鮮亮麗背後的血恨難以想象。
紅坊成立數年,內里早已惡臭不堪,一曲琵琶全然是血淚堆出來的,祝久辭若是同台下聽客一般拋金擲銀,那便是助紂為虐。
「祝小公爺今兒是怎的,一個也瞧不上啦?這讓柳娘我如何是好唉!」
祝久辭仍是堅定自己的想法,不去摘那花兒。
他可是二十一世紀好青年,雖不知怎得落到這地界,但基本的行事原則不能忘。
他微一頷首便要告辭,柳娘著實急了,京城的祝小公爺誰不知道,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今日她紅坊伺候不好小公爺,萬一他改日來把紅坊砸了,她可找誰說理去!
柳娘一使眼色,五顏六色的姑娘們便一哄而上了。
這一招是祝久辭萬萬沒想到的。眼瞧著穿著花衣裳的姑娘們如狼似虎地奔過來,祝久辭抬腳便跑。
「小公爺!」
「奴兒跟不上了!」
語調粘膩得像是吞了一缸蜜,祝久辭打個寒顫,腳下不敢停。
穿過堂中央的水廊,從茶座間隙越過去,躲開琵琶絲竹古箏,衝過漫漫紅綢路便能到紅坊大門。
眼瞧著勝利的光明就在前方,祝久辭慌忙剎住腳,前方,十幾個樂娘倚在門口閑談,眼見祝久辭衝過來,樂娘們即刻停了茶話會,齊齊轉過身來。
前有虎後有狼,祝久辭一時不知往哪裡去,轉眼瞧見了直通二樓的木梯,行吧,前後不通,只能上天了。
柳娘扭著身子靠在遠處的橫欄上,瞧見祝久辭登了台階,哎嘿一笑,拿著紅帕子一拍腦門兒:「哎呦我真是老糊塗了,小公爺今兒個是要去二樓,我怎個全把樂娘往上招呼!」
柳娘舒了口氣,仰頭扯著嗓子沖樓上喊:「月兒!昭歌兒!」轉眼閃身不見蹤影。
祝久辭登上最後一級台階,聽見身後沒了音兒,轉過身只見姑娘們都在樓下仰頭望著他,似是礙於什麼規矩不能登上來,全都滿臉委屈絞著手帕。
祝久辭鬆口氣,總算甩脫了。回身兒就瞧見柳娘赫然一張大臉。
祝久辭:「……」
柳娘從背後變出一個花兒盤,捧到祝久辭眼巴前,高高興興道:「小公爺,您請好。」
祝久辭低頭看了看,花兒盤換了,底子從白玉換成了青玉,花枝兒也盡數換了。
「改日一定。」祝久辭側身從柳娘和廊沿的縫隙間閃了過去。
「小公爺唉!」柳娘在後面追著,「這叫我柳娘可怎麼活!小公爺唉!」
柳娘聲音喊得凄厲,幾欲斷腸,祝久辭懷疑她頃刻就要從樓上跳下去。實在受不住這鬼哭狼嚎便慢了腳步,轉過身,試著摸索出幾張票子來,往花兒盤裡一放。
祝久辭不知那紙票值多少錢,但柳娘是登時喜笑顏開,嘴都合不攏了,「不愧是小公爺,出手闊綽,京城無人敵二。」
「柳娘今日定給小公爺尋出來樂坊頂尖的琴師,一曲名動京城!」
這怎還沒完了了!給錢還不能消災!
祝久辭躲開柳娘推上來的花盤,往後退了幾步,猛然撞進一人懷裡。
幾乎是頃刻間,清苦的葯香將他包圍,四周甜膩的脂粉味被盡數掩蓋了去。
「對不……」祝久辭連忙轉過身,落入一雙極好看的眼睛里。
聲音弱下去。
男子比他高許多,垂著一雙鳳眸看他,施粉黛,散了一身墨發,堪堪墜著一發簪,將掉不掉的。身形有些纖薄,堪堪披了一身紅衣,單是往那裡一站,就將樓下一眾美色盡皆比了下去。
身上有脂粉,卻沒有脂粉的艷俗,但又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
他像是,本就長在泥里,一朵美艷的花。出身泥淖,照樣艷殺四方。
他倚著門框,懶意纏著身子。
「小公爺撞到人了。」他開口,聲音淬了山泉的冰,清亮地直通心底。
祝久辭一晃神,腦海中閃過幾個片段。
柳娘趕上來,「昭歌兒胡說什麼,哪是小公爺撞得你,明眼看著你擋在道上撞了小公爺。」她扭著肥胖的身子朝向祝久辭,堆著笑,「也是小公爺嘴快,京城中從沒聽聞小公爺朝誰道過歉。」
「趕緊的,小心惹惱了小公爺!」柳娘沖著昭歌兒道,雖是嗔罵,但語氣也沒多嚴厲,像是不敢真罵著對方。
昭歌兒撇撇嘴,一拂身子,「對不住嘍。」轉身便走。
轟隆!紅坊外雷鳴忽然驚響,將玲瓏穹頂上的琉璃彩燈震得直顫。
冷風從正門直直灌進來,帶著早春的寒意,大堂正中央的紅綢緞鼓鼓吹起來,驚得樓下的姑娘們抱著琵琶亂竄。
祝久辭站在原地,呼吸窒住了。
柳娘瞧一眼祝久辭,笑眯眯地上前在他眼前晃晃紅手帕:「小公爺是被雷聲嚇到啦?還是,瞧上咱家……」柳娘捂著嘴偷笑。
祝久辭看著那人翩躚離去的身影,渾身顫抖起來。
怎會被雷聲嚇到。是那人,梁昭歌。
又一聲驚雷。
這道劈得響,像是從天空直直砸在紅坊頂上,要將穹頂擊穿,直直劈到裡面的人身上。
樓下的樂娘們嚇得驚聲尖叫,惹得聽客埋怨。
「丫的跑什麼!怎麼不彈了!」
「給老子滾回來!」
祝久辭仍站著,樓下的哄鬧聲漸漸隱去。
暴雨,天空漆黑得能吞沒萬物。滂沱天水裡跪著一個人,手指抓在地上,碎石子將十個指尖都劃破了。血順著雨水流下去,混進泥地里,黑得看不見。
他慘白著臉,抬起頭,幽怨地似是剛從地獄里爬出來。
「不要走好不好。」
紅坊外,又一聲驚雷。
凄厲的閃電將大雄寶殿照得通明。油燈虛弱地晃著,佛祖法相莊嚴,低眉看著地上匍匐的世人。
那人就站在大殿內,背後是莊嚴佛祖,他翩躚一笑。
「阿久,那日你在佛祖面前說我是你的良人,今日再說給我聽好不好?」
祝久辭驟然驚醒,將腦海中紛亂的片段轟出去,定下神,就看見紅衣角消失在廊沿盡頭。
他穿書了,還是一本狗血又虐身虐心的古早虐文。
原書中,與祝久辭同名的可憐人被梁昭歌這個瘋批毒蛇纏上,好好的京城小公爺不過幾年間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連同祝府上下,烏煙瘴氣一片。
梁昭歌是個瘋子,眼中有了一人便容不下其他的瘋子。偏執,狠烈,世間的規矩於他而言像是笑話。他不僅自己瘋,還要拉著旁人一起瘋。
他執拗地將小公爺鎖在自己的方寸之間,旁人來瞧一眼都難,若是誰將小公爺臨時接了去,梁昭歌能將整個京城鬧翻。
小公爺的爹祝老國公也拿他沒辦法,畢竟誰人能對付得了一個瘋子?老國公頭幾次還能態度強硬地把小公爺搶回來,但梁昭歌不知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滿身是血地跪在庭院中央,厲鬼一樣慘叫,頭頂劈雷,暴雨傾倒,全府上下無一不被嚇得夢魘。
不過幾年間,老國公鬱結吐血而亡,國公夫人悲傷欲絕,自刎而去。小公爺一夕失了雙親,整個人失了魂兒一般,一丁點兒活下去的希望都沒有,但生命卻沒有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被梁昭歌生生拽留在人世間,受盡百般苦楚。多年心郁,終是在雨夜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祝久辭不記得書中的結局了,隱約有個印象,梁昭歌抱著屍身在雨中哭了三天,他赤手挖了一座墳塋,立了碑,生生用手指刻出字。他跪在石碑前,一頭一頭地往上撞,生生把自己撞死在碑前。
那石碑上的字本就是梁昭歌用手指生刻出來的,血肉模糊,什麼都看不清,他又一下下磕在上面,碑面血紅一片,極是恐人。
這是梁昭歌的殉情。
祝久辭打個冷戰。
靠,就不該在交論文的前一晚接親妹的電話,聽她哭訴勞什子驚天地泣鬼神的絕美愛情。
絕什麼美,祝久辭他命快絕了。
絕對不能和這個瘋子有任何交集,祝久辭沒有猶豫,當下便推開一切阻礙,硬是從一眾樂娘樂師中闖了出去。
飄潑大雨。
祝久辭在門前停住腳,左右看了看,紅坊門口的樂娘們早不見了身影,他也沒個地方去借把傘。
遼闊的天幕下,雨水像刀子一樣劈下來,挾著雷鳴閃電,劈哩啪啦砸在地上,濺起的水有三尺高,蝗蟲一般往台階上跳彈,很快就將祝久辭的鞋襪打濕了。
小侍從阿念不知從什麼角落裡冒出來,空著一雙手委屈地看著祝久辭。
沒傘。
來時晴空萬里,誰能想到不出半日就飄潑大雨。
樓上木窗響動,祝久辭抬眼望去,一雙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將窗沿推開,露出一截皓白手腕,下一刻,一把被撐開的油紙傘落了下來。
祝久辭扭頭就走。
「唉!傘啊!」阿念跳起來接住傘,正高興,就見自家小公爺早走遠了。
「小公爺等等!阿念給您撐傘!」
樓上,木窗啪嗒闔上了。
*
原書中,祝小公爺是個花天酒地的性子,酒廠賭坊青樓沒少去。鶯鶯燕燕見的多了,一朝遇上厭世的梁昭歌,他登時來了興趣,整日往樂坊跑,完美髮揮自己的小太陽屬性,將光輝灑進了陰暗角落。
在梁昭歌初禮的日子,他直接雇了四十餘個壯漢,將滿箱金子抬進紅坊,生生將其他眼饞梁昭歌的人憋屈回去。但是看著躺在榻上的美人兒,祝小公爺沒骨氣地跳窗跑了。
他雖花天酒地,但沒一次落到實處。
他這一次揮金算是給二人在京中立下了名頭,大街小巷無不傳頌祝小公爺一擲千金抱得美人歸的光榮事迹,祝國公差點沒氣死,拿了龍頭拐杖追著小公爺在偌大的府里跑。最終以小公爺跪了三天祠堂,娘親好說歹說勸下才出來。
結果,出來的第二天,小公爺又跑樂坊去了,美名其曰看他的人。國公爺氣得不行。
祝久辭現下正跪在祠堂里,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也是趕得巧,他剛奔回祝府,就在大門前碰上了黑著臉的親爹。
唯一的兒子逛樂坊,還淋著雨一路招搖地跑回來,任誰也不會不生氣。於是祝久辭現下就跪這兒了。
這還沒有抱得美人歸就喜提祠堂一夜遊,祝久辭真不知該哭還是笑。
外門被敲響,隨著吱呀一聲,冷風灌了進來,旋即又被阻在外面。祝久辭轉頭看去,國公夫人端著熱湯進來。暖黃的燭火將國公夫人的身影曳得纖長。走近了,她跪在旁邊的蒲團上,指尖拎著玉勺在碗里攪動。
祝久辭心裡有些暖意,他還以為自己得在這兒凍上一夜。
國公夫人樣貌生得美,但不是小家碧玉的秀美,而是從內到外透著英氣。舉止間洒脫大方,一雙尋常女子不常有的眉峰是面容上的點睛之筆。
祝久辭想起來,國公夫人也是上過戰場的奇女子。
正想著,思緒就被國公夫人的碎碎念打斷,「你也是,大雨天的在外邊瞎跑,你爹多擔心你不知道?去紅坊就去了唄,你又不是第一次去,還怕你爹這次發現不成。非得趕著大雨跑回來,你爹不罰你罰誰。」
「關鍵是霧氣這麼大,萬一被馬車撞了,我和你爹找誰哭去?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萬事都由著你,關鍵是安全第一,其他的爹娘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也是的,今兒個轉性啦,紅坊泡一半跑回來。」國公夫人瞥一眼祝久辭,手上仍沒忘記攪拌散熱氣兒。
「莫不是被誰家欺負了?不怕,誰欺負你,娘親扛刀殺過去。」
祝久辭連忙從國公夫人手中接過湯碗,止了她的話語。再說下去,不知要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這國公夫人看著端莊沉穩,性子倒當真是,洒脫。
「唉,」國公夫人跪在蒲團上捶捶腿,「不舒服。」她一笑,便抻直了腿,一屁股坐下。曲起一條腿墊著手臂,撐住下巴。
祝久辭:「……」
京中論瀟洒,沒人能比得過國公夫人。
「乖乖,怎得不說話,莫不是被雨淋傻了?」國公夫人伸手要摸摸寶貝兒子的額頭。
「沒有,娘。」祝久辭抱著湯碗往後躲躲,「我好著呢。」
「好什麼好!」國公夫人突然怒顏,祝久辭被嚇了一跳。
「娘?」
「叫我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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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批病美人梁昭歌上線~
迷糊小侍從阿念上線~
沙雕娘親上線(加個狗頭)~
祝久辭:我這名字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