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傘
一夜無夢。
祝久辭撐著坐起身,記憶停留在暖洋洋的薑湯下肚,本是跪在祠堂,他怎麼在榻上醒來。
小侍從阿念又不知從何出冒出來,在榻前探個腦袋,瞪著一雙圓眼睛看他。
「有事就說。」
「國公爺在前苑兒等您。」阿念倉鼠一樣兩手扒在榻沿上,臉上滿是同情。
祝久辭小跑趕到的時候,國公爺背著手站在亭下,廊檐擋了陽光,陰影遮了國公爺半張臉,看不清神色。
祝久視線移過去,就看見一把黑色油紙傘懶洋洋地倚在廊柱旁,白色的銀線盤踞蜿蜒在黑色的傘面上,毒蛇一樣。
國公爺抬手擲過來個物件,砸在祝久辭腳邊:「還敢把紅坊的東西帶進家來!」
祝久辭跳腳躲過去,低頭一看,是將士們訓練用的沙包。
「爹,我錯了。」祝久辭二話不說就道歉。
誰成想,國公爺驟然震怒,反手從刀架上取下一把彎月刀,劈手就來砍。
「龜孫子,你喊我什麼!」
祝久辭嚇懵了,抱頭就躲。
這國公和國公夫人都怎麼回事,一個不讓喊娘,一個不讓喊爹。祝久辭猛然想起昨日國公夫人硬是要他喊娘親,莫不是這國公爺也是嗲里嗲系的?
祝久辭試探著道:「爹地?」
國公爺先是一愣,臉龐驟然黑了,手上彎月刀空懸兩周,唰地凌空劈過來。
這一下可沒有開玩笑,刀如疾風,是動真格了!祝久辭使了全身本能躲閃,但國公爺是上過戰場的人,腳下生風,祝久辭哪是國公爺的對手,不出兩三步便被趕上了。
祝久辭只覺耳邊風聲簌簌,驟然一涼,刀面貼著耳尖劃過去。
冰涼的刀面讓他一激靈,思緒瞬間被打通了。
「祝老將軍!」
國公爺瞬間收了刀,冷哼一聲踱步回小亭。
祝久辭驚得一身冷汗,心跳如擂。
這祝家世代為將,到祝老將軍這一代,已是第四代了。祝老將軍十四歲的時候就隨著父輩上沙場,征戰無數,軍功赫赫,被北虢國聖上親封為鎮國大將軍,位居四大將軍之首。
國公夫人也是巾幗不讓鬚眉,十餘年前南北虢國大戰,與祝老將軍攜手赴沙場,將南虢國逼退千里,聖上大喜,親封正一品女將軍。同年,祝老將軍被加爵為鎮國公,自此人人皆稱一聲祝老國公。
祝國公唯一的心愿就是讓自己唯一的寶貝兒子子承父業,可惜祝小公爺對舞槍弄棒是一點興趣沒有,恰逢盛世太平,祝小公爺是一次校場都沒去。
祝國公氣得急了,不讓祝小公爺喊他爹,只能敬稱一聲祝老將軍,這是逼著他承認自己是少將軍。
祝小公爺心大得很,哪管那麼多,於是「祝老將軍」就叫了十多年。
祝國公冷著臉,伸腳勾起傘沿兒,一個巧勁傘就到了手裡,手腕一甩,油紙傘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精準地落到祝久辭懷裡。
「自己還回去。」
祝久辭抱著傘欲哭無淚,他是一面都不想見梁昭歌啊。「讓阿念還回去不就行了……」
國公爺啪一聲把刀按在石桌上,「就是怕你不長記性才讓你親自送回去!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往家裡帶!」
祝久辭被劈頭蓋臉一頓罵,在及時雨娘親出現后,拎起阿念的領子出了門。
現下二月末,尚是早春,太陽卻甚是毒辣,許是昨日暴雨的緣故,碧空如洗,半朵雲彩也沒有。
日頭毫不掩飾地照下來,走不出兩步就覺得面上有些燒。
阿念看祝久辭臉上熱得紅了,忍不住問:「小公爺要不撐傘走一段?」他鼓著腮邦子看看祝久辭,再看看油紙傘。
祝久辭把傘扔到阿念懷裡,抬步向前,將人甩在身後:「曬的話你自己打。」
阿念跑兩步跟上,雙手捧著油紙傘放回祝久辭手中。
祝久辭:「?」
阿念回頭看看離得老遠的國公府大門,吞口唾沫縮縮脖子扭回頭,「國公爺讓您自己抱著去。」
祝久辭悶悶不樂認命。
一路上祝久辭都在想怎麼躲開梁昭歌,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一二三來。
轉眼走到了紅坊門前,只見大門緊閉,一點人聲都沒有。
祝久辭上前叩門,半點迴音沒等到,莫不是一夜之間倒閉了?
阿念悄悄提醒:「紅坊早上不開的。」
祝久辭喪著臉轉過身一字一頓道:「小、阿、念、為什麼不早說呢?」
阿念又縮頭烏龜一樣藏起來,在高領衣衫中露出一雙眼:「小公爺也沒問呀。」
祝久辭氣結,他算是知道阿念是什麼脾性了。
紅坊是挑高的玲瓏閣,頂閣之上八角挑檐翻飛,幾欲上天。每層之間,各有小飛檐,墜玲瓏琉璃彩燈,垂紅綢。
梁昭歌的小寢在二層,木窗闔著,中央有個向外延出的青玉雕飾,祝久辭眼眸一轉,起了壞心眼。
阿念眼瞧著祝久辭滿臉詭異笑容地往紅牆走,嚇得拉住他的寶貝主人:「小公爺您是要作甚……」
祝久辭脫開阿念的手,將油紙傘扔給他,自己則踩著一層的窗沿往上爬。
阿念臉嚇得土灰,小臉皺成一團,慌忙奔上前想把祝久辭扶下來,可是祝久辭爬得快,轉眼就比他肩高了,阿念不敢扶了,萬一擾得祝久辭一個不留神摔下來那可大罪過了。雖不至摔傷,但摔疼是肯定的。這下,阿念伸手也不是,不伸也不是,只得在下面跳著喊讓祝久辭下來。
祝久辭才不理會樓下的小耗子,自顧自地當壁虎。足尖點在飛檐,震得琉璃燈直晃,一借力就抓到了二層的底沿。
再踩一腳飛檐上的雙飛燕雕,手臂一撐,祝久辭就坐到梁昭歌窗沿旁的木頭橫樑上。
祝久辭確定自己坐安穩了,便扶著牆沿,仔細看看窗戶上的青玉雕,約莫三寸的寬度,剛剛好能橫著放下一把油紙傘。
這傘還回來了,能不能開窗就看你的造化了。
「阿念,傘扔上來。」,
阿念此時愁眉苦臉地抱著傘在地面上直轉圈,哪裡聽得到祝久辭的聲音。
祝久辭正準備再喊一聲,身旁的窗戶卻突然被推開,裡邊兒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抓住祝久辭猛地一拽,他來不及喊一聲整個人就倒了進去。
短暫失重之後,預料的疼痛沒有襲來,祝久辭睜眼,自己被梁昭歌抱著,葯香瞬間浸了鼻尖。
祝久辭驚呼一聲,慌忙推開梁昭歌,跳開老遠。
梁昭歌抱臂,好整以暇等著他解釋。
祝久辭盯著梁昭歌極美的容顏,腦海中一片空白。
「小公爺光天化日之下爬牆三丈,若非找昭歌有事,昭歌是斷不信的。」梁昭歌等了半晌不見聲音,便懶懶開口。
日光從開扇的木窗透進來,晃過梁昭歌的臉,一雙鳳眸一半映在光明下,一半留在陰影里。
祝久辭警鈴大作,不自覺往窗戶邊倒退。
梁昭歌突然開口道:「小公爺若是摔著了,整個京城都要翻個天,小公爺也莫怪昭歌將您拉進來。」
祝久辭頓住腳,「我來還傘。」
梁昭歌一挑眉,歪頭看他,「傘呢……」
「噢。」梁昭歌似乎突然明白了,慢悠悠挪著步子走過來,祝久辭又慌了,梁昭歌瞥他一眼,挨著他身側走過去,帶過一陣葯香。梁昭歌在窗前停下步子,倚著窗沿往下望。
阿念傻乎乎地抬頭,瞧見梁昭歌時眼睛都直了。
「還傘?」梁昭歌依舊懶洋洋地問。
「對、對對對。」阿念仰著頭,下意識地回答。
「扔上來吧。」尾音往上挑,像是在琵琶弦上撥響了一個音。
阿念糊裡糊塗使全力往上一扔,油紙傘被扔了三層樓高。梁昭歌抬眸望上去,嘖一聲,等傘落下來的時候,指尖一勾傘尾,油紙傘便落進了窗里。
梁昭歌轉過身,就見祝久辭小獸一樣警惕地望著他,梁昭歌哼一聲,「主僕倆倒是一樣。」
祝久辭見傘還了,轉身便走。
「等等。」梁昭歌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祝久辭僵硬地轉過身,盯著梁昭歌的動作。
梁昭歌俯身撿起落在地上的油紙傘,抬手遞給祝久辭。
「昭歌兒這是作甚?」
梁昭歌微笑著看他,微一拂身子:「昭歌送出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的道理。」
祝久辭心下一驚,他總不能再帶著這把傘回去。一是老國公那邊交代不了,二是這油紙傘就是個定時|炸彈,不定什麼時候梁昭歌就借著它炸了。
「怎算是送出,昨日暴雨,是昭歌兒好心相借。」
梁昭歌歪著頭,傘脊一下下敲在額頭上。
「倒是忘了小公爺家裡有些不便。」梁昭歌指尖一動,油紙傘登時在手中轉了一圈,頭尾換了個方向。梁昭歌拎著傘脊,靈巧的指尖翻飛,將傘尾的玉髓墜子摘了下來。
「如此,國公爺想必不會發現了。」梁昭歌指尖虛掛著墜子,晃在祝久辭面前。
祝久辭不敢接,但梁昭歌執拗地舉著手,祝久辭敢肯定,今日他若是不接過來,梁昭歌能在這裡跟他耗一天。
瘋子大概都有強迫症,祝久辭接了玉髓,梁昭歌的面色登時好轉。
祝久辭手中攥著玉髓,心裡慌亂得不行。躲開梁昭歌是行不通了,二人一旦有了交集,後面的發展誰也不知道,祝久辭不敢賭。既如此,那隻能另闢蹊徑了。
想要摸清瘋子的腦迴路,就要站在瘋子的角度去看。
原書里,祝小公爺三天兩頭往紅坊跑,但未必是打心眼裡喜歡這個人,小公爺就是瞧上了梁昭歌與旁人不同的厭世性子,這才勾了好奇心,一趟一趟往人房裡鑽。等後來把人抱回了祝府,興趣漸漸沒了,小公爺就又開始往外邊跑。
梁昭歌得了寵愛又失寵愛,在小公爺三番兩次欲拒還迎之下,直接瘋魔了。
祝久辭深深覺得,對於梁紹歌這樣的瘋子,得不到的才會日夜念在心上,一遍遍地將心剖開了研磨,愛別離求不得,生生把自己痛得血肉模糊。這種愛連著痛的感覺,大概能給他最大的刺激。瘋子就愛痛苦。
因而,輕易得到的東西他斷不會珍惜,很快就膩煩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粘上去,糖衣炮彈一轟隆嗵往上砸,等梁昭歌厭煩的那天,祝久辭他乖乖捲鋪蓋走人。
梁昭歌背靠著窗子,錦緞白袍大敞,虛攀在肩上,衣擺全然垂地,一雙鳳眸挑著,生生將純潔的白色襯得招搖。
「小公爺?」
祝久辭展顏,抬手往梁昭歌下巴一勾,「美人兒喚爺作甚?」
※※※※※※※※※※※※※※※※※※※※
口是心非寵兒狂魔國公爺上線啦~
爬牆三丈,誇張說法。二層樓大概不到兩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