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飛走兩隻鳥,飛回一隻鳥
顧小玉才進村口,便聽到前面喧鬧。原來是一個婦人坐在自家窩棚外面,拿把菜刀一刀刀剁著砧板發狠,破口大罵:「……你個殺千刀的於歪嘴!」
又罵自己男人,「……窩囊得軟蹋蹋。戰場上打破了頭搶來的,別人說一聲交出來,連個屁也不敢放,恨不得洗凈了手雙手捧著給人家。」
見顧小玉過來,那家男人連忙拉這女人回去,兩人拉扯個不住。顧小玉問道:「大嫂不用著急,有什麼事,只管對我說。」
那男的連聲說「沒事沒事」,女的卻不依,「那麼大一籠鴿子,省著吃夠吃多少天,卻被於歪嘴搶了我們的。」
男人忙道:「胡說什麼。本就是戰利品,於隊長要用它公幹,我們理應交給他。」
從內地來這裡的路上,為了彈壓墾荒團里不聽話搗亂的,顧三爺特意找了二十來個身體強壯又沒家口的男子,收了這些人充當家丁。這個於隊長便是家丁的頭目,嘴有些歪斜,眾人背地裡都叫他於歪嘴。
顧小玉知道於歪嘴雖然脾氣不好,恃強凌弱,但有一個好處:將顧三爺的話當聖旨看待。三爺既然嚴令不許搶奪財物,於歪嘴就一定不會。這必是他奉了三爺之命,來要這籠鴿子。
小玉道:「多管是我爹要用。白拿你的,這是他不對。該你多少,我這就給你。」從荷包里數出數十文錢。
那女人看著小玉手裡那些錢,道:「那些鴿子又大又壯,我一隻一隻摸過,腿上一疙瘩一疙瘩肉。」
小玉又數出一些,將錢遞給那女人。女人接過錢,拉著自家男人道:「為了搶這些鴿子,把我們當家的頭都打破了。現還包著呢。」又催那男人,「把你包紮解開,給顧小姐看。」
小玉心裡生厭,將荷包里的錢全抖到那女人手裡。女人還絮絮叨叨「……踢開門就拿走,把門都踢壞了……」被她男人猛推一把,兩口子這才千恩萬謝,「顧老爺要用什麼,儘管來拿。」
待顧小玉來到顧家大屋,正好見到窗口撲稜稜飛出兩隻鴿子,心知這必是從那女人家裡取來的戰利品。以顧家現在的境地,哪有餘暇養這些。就算有信鴿,也沒地方讓它們送信。
進屋一看,父親已和劉師爺出來了,在堂屋和吳家父子一起。小玉問:「剛才放的鴿子,是吳家的么?」
顧三爺道:「正是你吳伯伯的信鴿,帶信回去,讓寨里籌備糧食。還有一尾是劉師爺的,放飛回黑河鎮。你吳伯伯因寨中糧食不夠,讓從黑河鎮買一批送來。」
吳寨主道:「幸好有劉師爺在,不然的話,黑河鎮哪裡是那麼好聯繫的。」
見吳寨主態度和氣,父親又一口一個「吳伯伯」,顧小玉知道事情定是談成了,心裡鬆了口氣。接著便給這三人安排食宿,好生款待,同時派人嚴加看管,休教逃脫。
送走吳、劉三人,小玉問顧三爺:「發出的書信仔細看過么?吳家邊寨怎會湊不出五萬斤糧食,還需從黑河現買?」
三爺道:「書信是我看著劉師爺一個字一個字寫就,絕無問題。吳家已應承了五萬斤糧食,但吳寨主並不甘心。說是向黑河購糧,我看是要將這件事報與黃鎮守知道,想讓鎮守大人幫他。」
小玉笑道:「這就放心了。就算在內地,村莊爭水源打架,官府也只是和稀泥敷衍了事。這裡離鎮上隔著好幾百里,鎮守失心瘋了才攬這個麻煩。除非他也姓吳,跟吳老兒是一家人。不要看劉師爺現在幫著姓吳的,那是平時拿錢養的。我們日後也出錢就是,養他站個不偏不倚。」
顧三爺冷笑道:「只要人還在這裡,命捏在我手中,他就是有再多花花腸子,也編不出什麼花樣。」
顧庄將捉到的吳寨兵釋放回家,只扣下吳家父子和劉師爺,專門辟了一處房屋給他們居住,每日飲食不缺。村子里沒了吳寨的人,離吳寨又隔著幾天路程,不怕他們逃走,所以不再派人看守,放三人逍遙散居,和客人沒什麼兩樣。
這一天,塗生正在小玉相中的那塊宅地上忙碌,中途休息放鬆,伸個懶腰,極目遠眺,正好看到極遠處有隻鳥兒,低低地朝這邊飛來。現在已經入冬,雀鳥稀少。偶爾見著一隻,塗生不免稍稍用了點心,望它一望。
這一望,卻看出了蹊蹺。
相距太遠,看不出品種。但沒有哪種鳥兒像它那種飛法:飛得筆直,方向沒絲毫偏移。就算大雕、大雁御風滑翔,短時間呈一條直線,但也不可能像這般筆直,而是稍帶弧形。更不用說這種小鳥,從來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塗生留上了心,凝神細看——
——這是一隻紙折的鳥。就在塗生看出的時候,這隻紙鳥一頭扎向顧庄。
塗生飛也似奔向村裡。
跑的不是村道,也不是村民們來來往往踩出的那幾條小徑。十萬火急之下,塗生沿著最短的一條直線向前飛奔,沖開叢生灌木,躍過條條藤蔓,飛越溪流,跳下斷崖——
——要的只是一個快字。
塗生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平日里總是循規蹈矩,和大家一樣,免得驚了村民。今天卻全顧不上了。
那是一隻符鳥。
別人不知道,塗生這個天兵卻是經過見過,一看便知。
飛得慢,飛得低,動作又如此僵硬——不是什麼高端東西。不要說能做出神奇造物的屍鬼,就是一般修仙門派的機關獸,都遠比這個高級。
同是受符咒驅動,機關獸還能執行追蹤、搏鬥、獵殺等複雜任務,而這東西只是修仙術士初學符籙時練手用的:最基本的那幾個符咒會了么,點火的,跑的,飛的?既然會了,把符文印在紙上,燒起來看看;折只鳥兒,讓它飛一段……
隨手弄隨手扔的小玩意兒,幾乎毫無用處,連送個信、捎件東西都不中用。送信,傳音符不比它強?捎東西,隨便什麼法術一帶,就帶它偏進溝里,誰敢用它送東西?
塗生一邊飛馳,一邊抬頭望望尚在遠處的符鳥。看它飛得直挺挺的,準是從起飛處到目標拉一條直線。不是因為兩點之間直線最短,而是這東西過於低級,稍拐個彎,它就不知該去哪裡。放在自然界,這樣的笨鳥早就填了猛禽的肚子,死絕了一萬次。
但自然界中,沒有哪只猛禽會捕獵那隻符鳥。它就是飛得再低,也不會有狸貓之類的小獸跳起來抓它。這些動物雖然靈智未開,感官卻遠比人類敏銳,遠遠便察覺到了符鳥散發的那種非凡間所有的氣息。
它再怎麼不堪,也是出自修仙者之手。一旦成形,便天生自帶一絲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仙氣。
在修仙界,它最拙劣不過。但再怎麼拙劣,它也不屬於這個紅塵俗世。
可它卻偏偏飛進了顧庄,就在塗生眼前。
塗生一陣旋風般闖進莊裡。
符鳥不見了。它在空中飛時,塗生還能時時盯著,進庄以後,卻不知道它飛去了何處,進了哪間屋子。雖然看不到,但塗生知道,那東西的目標絕不可能在別處,就是村子里的某一處。
塗生低頭想想。十有八九,是在那裡。那裡也正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塗生奔到吳家父子和劉師爺房前。這裡最初只有一間大屋,那三人住下以後,三爺又命塗生帶人緊急搭起相鄰的三間,方便吳氏父子和劉師爺居住。一共四間,兩明兩暗,最大最敞亮的一間是待客的堂屋。和顧村其他建築一樣,這裡也是急就章。草草建成,圖的是能用就行,講究不起別的。比如這堂屋,外面大門一推開就是它,中間也沒個遮擋,更不用說甬道、過廳之類。
塗生也不敲門,也不通名報姓。不管不顧,撞開大門,直搶進屋內。
吳有德、吳曉義、劉師爺都在。還另有兩個人:顧三爺和顧小玉。幾人吃了一驚,齊齊望向塗生。
顧三爺:「這是……」
符鳥就在那裡,放在堂屋正中桌上,已經耗盡了符咒之力,成了一隻再平常不過、甚至十分簡陋的摺紙鳥兒。鳥兒從尾部到腹部被仔細剪開,露出中空的鳥肚子……
……中空的鳥肚子!
裡面本該放著東西。
這隻符鳥是送東西來此。
可是,誰會用這麼拙劣的符鳥送東西?太不安全了,隨便什麼法術都能……
但這裡是俗世人間,不是修仙界,哪有什麼法術。所以,怎麼不能送東西?
塗生的眼睛發瘋般亂看,看到小玉手指拈著的那片——
剪紙?塗生眨了眨眼,覺得那片剪紙所在的空間似乎波動了一下。剪紙成了……鏡子!
符鳥傳送的,就是此物。
巴掌大小,最普通的琉璃鏡。內地小販挑擔叫賣的便宜貨上都要描些花花草草,編個穗兒墜兒,它卻什麼裝飾都沒有,樸素到極點。
同時卻又純凈到極點,在小玉手中,彷彿一小片澄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