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憎恨與愛戀
塗生將工具捆成一捆背好,去顧家門口磕了幾個頭。磕頭時還豎起耳朵,儘力分辨,卻聽不出小玉姐的聲音。磕完頭,塗生踏著積雪,朝村外走去。
沿路有許多村民。這些人都是背井離鄉到這個鬼地方,離村幾步就渺無人煙。從前還每天有事做,從睜眼忙到閉眼,入冬以後終日無事,又全無娛樂。有了驅逐顧大郎這個戲文,誰還能忍住不看這個熱鬧?
但顧大郎的力氣,大家也都是曉得的。原來還只用那身力氣伐木墾荒、戰場廝殺,前不久卻轉了性子,在村裡大打出手,把那幾個多嘴多舌的從村頭打到村尾。村裡人既怕他,又因為這份懼怕,更為看這個熱鬧添了一重刺激。
一群群人擠在路邊,不要說喧嘩嘲笑,連伸脖子張望都不敢。大家在寒風中縮頭縮腦,瑟瑟發抖,斜著眼睛偷看,彼此悄悄撞撞膀子,手肘互相搗來搗去。
也有的感念他的好處,卻不敢大聲招呼,怕惹得顧老爺不快,只是在塗生走過時假裝咳嗽,悄聲道一句「大郎走好」。
塗生只顧低頭走路。單純看熱鬧的那些他不理會,低聲道別的他也不答應。但有一個聲音分外刺耳,讓他停下腳步。
「顧大郎,這麼冷天還出門?」
是吳家邊寨少寨主吳曉義,裹著件皮袍,站在路邊,笑著招呼。
塗生深恨此人。
那天的事,塗生想過無數次。對小玉和顧叔無禮(絕非塗生本意),小玉和顧叔自己當然不會告訴別人。剩下三人本來就是對頭,沒一個安著好心。
但吳寨主、劉師爺歲數較大,又自矜身份,不方便四處傳播。塗生實在想象不出這兩個如何跟顧庄的人閑聊、散布流言。就是想那麼做,也沒有哪個顧庄人敢湊到他們跟前。須知這些人不久前還是饑民,那一方則是高高在上的老爺,路上見了,必定彎腰行禮,接著馬上躲開。
除了塗生自己、顧家父女、吳寨主、劉師爺,當時在場、能散布流言的,只有吳曉義。
現在又在這裡得意揚揚!
真想給他幾耳光。但打了這個人,必定惹得顧叔發怒,這一生都休想再和小玉姐親近。塗生咽下那口氣,只管埋頭走路。
塗生恨吳曉義,吳曉義更恨塗生。要不是他,憑吳家邊寨的勢力,弄死一夥開荒乞丐,只當碾死個螞蟻。誰知道一腳碾下去,竟然被這螞蟻硌了腳……不對,豈止是硌了腳。本來當它是地下的蟲豸,誰知它竟長成了個怪物,一巴掌反將自己拍進了土裡!
吳家近日種種難過,都是這個人一手造成。更不用說吳曉義自己所受的屈辱!
吳少寨主,吳大少爺。在吳家邊寨,在寨子出去幾百里的地皮上,他吳曉義去哪裡不是耀武揚威,誰敢抬起頭看他?卻被這個王八蛋抓在手裡,像抓了一隻雞。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不是一次,兩次!
恨得要命。同時又怕得要死。
天遂人願,讓這個人倒了大霉。吳曉義還能不出來看笑話?
冬日天寒,吳曉義多喝了幾杯(吳寨特意送來不少衣物用品,也少不了好酒)。被酒氣一衝,平時的懼意衝散了許多,這才敢揚聲挑釁。見塗生腳步頓了頓,又低頭走路,吳曉義膽子更大。「莫非是要忙著公幹?嘖嘖,顧大郎真是一心撲在這個村子上,顧庄一定會重重報答。」
塗生仍是不搭理。吳曉義在路旁跟著走,一面走一面說:「我知道了,這不是報答不報答的事。等你和顧小姐結為夫妻,這村子還不都是你的。雖然是個倒插門,要跟著別人姓顧,但得了這麼大便宜,跟誰姓不行?」一面說,一面自己笑得不行,「哎,說起來,顧大郎你到底姓什麼?」
吳曉義說完才發現,自己剛才好像說出了一句妙語,笑得打跌,忍不住連著說了幾遍。「顧大郎你到底姓什麼呢?」
塗生心裡怒火騰騰,但為了小玉姐,也只好強壓下去。吳曉義越發得了意,一拍腦門,假裝突然想起。「啊呀,我倒忘了這件事:村裡傳說,說顧家不要你了。這是真的么?」上下打量著塗生,「難道說,不僅不把女兒許給你,還將你驅逐出村了?這可真是,哈哈,哈哈!」說到最後,再也壓抑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塗生咬著牙,一言不發。吳曉義笑了一陣,又綳起臉,繼續裝模作樣。「唉,可憐啊。沒想到顧莊主竟如此無情。」見塗生仍是不理不睬,面無表情,又繼續撩撥,道:「難怪顧夫人向我父親說,顧小姐還未有婚約。現在想來,莫不是暗示我父,讓他替我提親?」
塗生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一句:「大娘沒這個意思,你們不要會錯了意。」
說了這半天,對方第一次回話。吳曉義知道戳中了要害。「當娘的對另一個當爹的說自己女兒還沒有婚約,這話都是隨便說的?不是為婚姻,誰會和外人講自己女兒的閑話?」
塗生臉色鐵青,直喘粗氣。任誰都能看出,這已是到了爆發邊緣。換在平時,以吳曉義對他的忌憚,哪裡還敢惹這頭猛虎。但因有了幾分酒意,不知死活,兀自聒噪不休:
「顧家女兒端的美貌,就是脾氣大了些,不夠溫柔。顧大郎你說我是答應好呢,還是不答應好呢。咳,罷了,我便吃個虧,應了這門親。脾氣不好,鞭子多抽幾頓,怕她不跪著求我?其實性格火辣也有一件好處,床上一定過癮……」
吳曉義才說到這裡,突然喉嚨一緊,被掐得氣息全無,哪裡還出得了聲。眼前金星亂冒,滿天星斗中,是那張他怕得要命的臉,臉上殺氣騰騰。
對這個人的恐懼頓時復活,還加了十倍八倍。吳曉義被掐著脖子,雙腳離地拎起,掙扎掙扎不得,求饒又出不了聲,耳朵里只聽見喀喇喇響,這是後頸骨即將斷裂……
「使不得!大郎使不得!」
這是有村民知道厲害,連聲叫喚。三四個人攀著膀子拉扯,卻分毫也撼不動那隻鐵臂。但有他們擋了這一擋,吳有德和劉文泉已飛奔過來。「大郎饒命,饒小兒一命!」「有什麼不是處,只看在顧莊主份上!」
救了吳曉義一命的,乃是劉師爺那一聲「顧莊主」。塗生將吳曉義往地上一撇,也不說話,大踏步出村去了。
吳老爺連聲問:「沒事么?沒事么?」但少寨主頸項烏紫,張嘴只能出氣,哪還說得出話。劉師爺懂些醫術,搭了搭脈,「性命無妨,但要多養些日子,方能復原。」
吳老爺這才問起緣故,方才那些村民不敢說吳少爺的不是,更不敢轉述他說顧小姐那些不堪之語。吳老爺兩句話問不出名堂,急得想踢死這些乞兒。還是劉師爺鎮定些,拿幾個錢出來,誘得村民們將剛才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吳有德氣得直抖,「好,好,好個顧大郎,人都說不得你!我倒要看看,到了那一天,你還有什麼話說!」
劉師爺望著塗生去的方向,良久方道:「這個人留著,必生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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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顧庄範圍,便是密林。塗生到林邊止步,正想著該往哪裡去,忽覺不對。前面似乎有人。剛戒備提防,前面喚了一聲:「來這裡。」
只一聲,便將塗生喚進前面林中。就是勾魂,都沒這般快法。
塗生望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歡喜得不知如何,連著叫「小玉姐」,叫了幾聲,忽然急道:「唉,野林子里,你怎麼一個人來了。都離了村了,林子里那麼危險不說,還輕易就迷路!像你本來就不識方向……」
塗生忽地驚覺,慌忙打住。「啊呀,我不是這個意思,並沒有怪你。我是說,你去哪裡都能分辨方向,只是這林子……其實林子里也難不倒你……」顛三倒四,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小玉道:「你沒說錯什麼,我本就糊塗,不識路徑。」
塗生急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從沒這麼說……小玉姐,你不會又生氣吧?我錯了。我這人,從小隻學過打仗、聽命令,離了行伍,都不知道怎麼跟人說話。近來又犯糊塗,總是說錯,惹得你生氣。」
小玉輕聲道:「不要說了。」又從身後地上提起一個包袱,遞給塗生。「你那日從家裡出去時走得太急,這些衣物都沒來得及帶上。」後來想送還給他,又怕他一見面就纏個不休,於是直拖到今天。「你看一看,可還缺什麼不?」
塗生解開包袱,裡面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每一件都是小玉姐一針一線,親手縫製。「你對我真好。」
小玉低聲道:「不要再說那些。從前我對你,有好處,有不好處。待你好的,你不用老念著;待你不好的,也別記恨。」怔了一會,嘆口氣,「唉,你要記恨,就記恨吧。是我對不起你,你恨我也是應該的。」
塗生道:「你從來對我好,從沒有不好的時候。怪我罵我,也都是為了我好。我雖不懂人情世故,但也不是傻子,豈能連個好歹都不知道?這個世上,小玉姐是一片真心,只願我好的。」
小玉聽著,忽地流下淚來。「還說你不是傻子。全天下都沒你這樣的大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