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幹了這碗酒
三爺道:「你是不難,換成別人都說難。現在雖然開春,地卻還凍著,怎麼挖得動。他們下游雖化了凍,疏浚河道仍是累死人的重活。我村裡這些人你也知道,誰願下這等苦力,又是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問他們時,都推說和吳寨打仗結了仇,怕去時挨打送命。」
塗生笑道:「我皮糙肉厚不怕挨打,也不怕下力氣。正好我去一趟。」
三爺點點頭,「不要打從村裡過路,從森林中大寬轉兜過去。」見塗生有些失望的樣子,又解釋道,「村裡人都知道你被逐出村子,見你又大搖大擺回來,我這個莊主也難處。」
塗生心知三爺是面子上掛不住。雖說這樣一來見不著小玉姐,但又能給三爺做事,他仍是滿腔歡喜。
「也不要你一個人吃苦,我讓他帶些家丁幫你。」顧三爺指了指於歪嘴,「村裡那些懶鬼我使喚不動,這些人多少還聽我的。」
塗生便與於歪嘴約好在吳寨會合,又獻殷勤將野兔細細烤了,伺候顧三爺吃完,這才上路回家。
顧三爺走後,塗生收拾好一應工具,數著日子,快到和於歪嘴約好的時間,從森林中繞路,避開顧庄,趕往吳家邊寨。沒想到於歪嘴做事巴結,帶著十來人早到了,已在吳寨等了他兩天。
塗生到后,吳家父子與劉師爺皆未出面,吳寨一個姓張的管事給他們分派了活計,一行人自去勞作。
到了地方,塗生先看這裡的地勢,乃是河道的一個大彎曲處。上游來水到了此處便蓄積下來,彷彿是個小湖泊。到湖泊盛不下來水時,水流自會繼續流進湖泊之下的河道。
顧庄在上游墾殖以後,將上遊河道拓寬瀉洪,因此下游水流變得稍急,那個河灣的蓄水來不及流進下面河道,遂朝河灣之外稍稍漫開。吳家邊寨口口聲聲說的下游泛濫淹沒良田,指的便是這個。
顧庄的人看了都罵,尤其一個綽號一隻手的罵得厲害,滿口污言穢語。「……這就叫泛濫,你娘的水不是把全寨子都淹了……」十來個人抄著手罵天罵地,就是不動手幹活。
村裡人都是這樣,塗生見得多了。在村裡給自己開闢田地都偷奸躲懶,生怕多出了一分力,更何況走好幾天路,給別人修水利。塗生本沒指望他們,當初便和三爺說用不著多添人手,有他一個就行,大不了多做幾天,也就是了。
三爺卻執意不肯。「一個人去像什麼話。於歪嘴他們去了,多少總能幫你一把。再不中用,也少吃我幾頓飯,讓吳寨那邊養他們幾天!」
塗生在附近走了幾個來回,查看地勢高低,和於歪嘴商量:「把河灣挖開些,蓄水下得雖快,但下面河道不寬,仍是要漫出來。現在是河灣周圍漫水,以後成了下面河道朝兩岸漫。」
於歪嘴還沒說話,一隻手插嘴道:「管他娘的,淹到他們床腳才好。反正是吳寨的事,胡亂挖幾鋤,哪怕刨了他祖墳,我管他個鳥。」
於歪嘴道:「話糙理不糙,又不是自己村子,能少做就少做。」
塗生道:「今後下面河水發起來時,怕他們又找我們麻煩。還是寧肯這一次多做一點,從河灣上面另挖一條排水溝。若河灣漲水,先從排水溝里引向河道更下游處,斷然不會泛濫了。」
於歪嘴原沒打算認真幹活,本想反對,轉念一想:「大郎怎麼說,我們便怎麼做。一切都聽大郎吩咐。」
一隻手急得直扯他,於歪嘴一把打開,走開幾步,低聲訓斥。開頭幾句塗生沒聽清,待他聲音稍高時,被天兵耳朵聽了個一清二楚。「……他幹活的要怎麼做,都隨他。又不是我們出力。」塗生雖早知如此,聽了仍是只有苦笑。
到幹活時,這些人拄著鋤頭鍬鎬談天說地,偶爾懶洋洋挖一兩下,只當是舒展筋骨。塗生苦幹了兩天,排水溝才稍稍能看出個模樣。吳寨管事來檢查時一臉不高興,和於歪嘴低聲說了半天。於歪嘴又來告訴塗生,吳寨的說這樣拖延的話,到開犁耕地時水還排不盡。「幸好你晚來那兩天我和他交往得好,請他稍稍給我們放寬些期限。」
塗生聽了之後,更加拚命苦幹。春寒料峭,土地表層雖已化凍,下面卻仍然凍著,挖掘深溝十分吃力。更不用說水冷得刺骨,卻經常要在齊膝深的泥水裡幹活。饒是塗生是個鐵人,好幾天下來,也累得癱了。
好在沒耽誤工程。就是吳寨幾個管事來看了,雖然一心吹毛求疵想為難顧庄,卻都挑不出毛病。時常來監工的那個張管事更是連聲稱讚,當場向大管事索要酒肉,好好犒賞。大管事點頭應允。
顧庄這些人在野外住了十來天,天當房地當床,吃的是吳寨供應的粗食,只比餵養牲口的飼料強些有限。回寨子以後,先請進暖和房間,吳寨監工的張管事笑嘻嘻抱出一壇酒,交給於歪嘴。
一隻手幾個人鬧著要喝,於歪嘴道:「你幾個,還要些臉不要?我也愛喝幾杯,只是沒有。好容易盼到顧老爺賞賜,你們見我讓過誰來?」
大家都笑。於歪嘴又道:「但今天這酒,我一滴都不沾。張管事賞我們這酒,」朝監工管事欠欠身,「是因我們勞累、辛苦。但大家摸著心口說句話,一隻手你說,這十來天里,你做了多少?挖出的泥土,若能盛滿這隻罈子,這一壇都是你的!」
一隻手摸著頭,嘿嘿直笑。「想著又不是我們村的事。你們笑什麼笑,你幾個也不比我強多少。」
於歪嘴倒出滿滿一碗,雙手奉給塗生。「大郎飲了這一碗,只當是我們給你陪罪。」
塗生連忙推辭。大家都說,「該大郎喝。」「於隊長嘴歪,這話卻不歪。」
塗生聽得感動:這些人雖然懶點,心眼還好。接過酒,一飲而盡。
監工管事也捧了一碗過來,「顧大郎英勇無敵,吳寨雖是手下敗將,其實並無一人不佩服。此番又為我們出力,我全都看在眼裡。回來給大家說起,真是人人敬重。我吳寨請顧大郎飲這一碗。」
塗生連道「言重了不敢當」,飲了這碗。
於歪嘴瞪了一隻手一眼,「你這廝,這些天好耍子,閑得皮癢。你當我眼瞎……」
一隻手急忙也倒了一碗,「大郎救我!快把這酒喝了,不然這歪嘴裡不知要說出什麼來。」
塗生笑著喝了,「大叔玩笑。對了,你明明雙手俱全,怎麼都叫你一隻手?」
大家都笑,亂鬨哄地這個敬了那個敬,倒把這個話頭拋開了。
塗生雖是行伍出身,但從軍時年齡小,軍中縱飲時他只顧吃肉。入紅塵之後雖年長了些,又窮得沒錢喝酒。所以並不善飲。只不過憑著身體強壯,這一壇酒飲盡,仍是面不改色,渾若無事。看得眾人拍手稱讚,一隻手等幾個愛講怪話的叫苦連天:「給我們剩個酒底也好!」
緊接著開飯。大碗菜飯、大饅頭管夠,每人還有拳頭大小一塊肉,每一樣烹飪時都下足了辛辣作料,吃得塗生張口吐舌不止。張管事看了笑道:「這是我們這裡風俗,味重嗜辣。外人初時吃不慣,時候稍久,還頗喜歡這等滋味哩。」
吃到這時,大家都拋開了禮數。於歪嘴笑罵道:「屁的個風俗。和你們打了這麼久交道,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窮得精打光沒飯吃,弄點辣椒搞得肚子里火燒火燎,不知道餓。」
又有人快嘴快舌,「沒衣服穿時,多吃點這個『風俗』,出一身大汗,能當件棉襖。」
一隻手笑道:「沒老婆的抹點上去,啊啊啊啊……」
大家笑成一團。於歪嘴揪著監工管事,「老張,不要拿你們這個『風俗』來搪塞我們。好歹再弄點酒,大家盡興!」
眾人都嚷嚷著要酒,張管事笑道:「待我好好求一求我們大管事,看行還是不行。」起身去了。後面人喊叫著:「若是不行,這裡還有這麼些『風俗』,都給你抹上做老婆!」
也不知張管事怎麼求的,大管事不僅一口答應,還讓監工管事不要小氣,「免得被那邊看輕了」。有了這話,一壇壇酒,流水般送來。
眾人歡呼暢飲,「這一次多虧了大郎」,擁著塗生,於歪嘴和張管事一左一右,輪流勸酒。一隻手等人也穿梭般來敬。氣氛如此熱烈,塗生怕掃了大家的興緻,來者不拒。後來喝得發了,也端著碗亂走,向別人敬酒。
這一場酒喝下來,塗生已是酩酊大醉。但仗著體格強健,兀自不倒,只聽別人讚歎不止:「這樣喝法,牛都倒了。他怎麼還能站著!」
塗生笑道:「這酒算什麼。我在天兵里時,那些叔伯們都說俗世的酒沒甚滋味,要喝過癮,非得是修仙門派秘法釀造的烈酒才行。像這樣的村酒,寡淡得和白水差不多。」
又吧嗒著嘴,「釀得也不好。我雖然沒醉,舌頭卻有些發木、發麻,倒像在林子里嘗了毒蘑菇一般。」
於歪嘴大聲笑道:「這哪裡是因為酒。分明是吃了他們這鬼地方的『風俗』作料。」
張管事也笑道:「今天這作料加多了,連我吃慣了的,舌頭都發麻。讓廚房下力氣好生做,那廝們卻只曉得多加作料。顧大郎多喝些,把麻味沖淡就好了。」
「頭暈,不喝了。」塗生站起來,搖搖晃晃,「我們就在這裡睡么?」
張管事道:「讓他們準備了房間。我去看看好了沒有。」嗖地跑出門去,靈活得好像滴酒未沾。
過了片刻,張管事回來,站在門口招手。「都準備好了。大郎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