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永遠聽劉師爺的
塗生哪敢抬頭,唯恐露出兩眼凶光,只仍舊扮成麻木模樣,似乎全無感覺。
幸好李頭兒一心巴結,道:「張經辦貴人不踏賤地,沒見過牢里那些景象,沒的污了你老人家的眼睛。像小人在裡面做得久了,見囚犯這副模樣,這才放心。這才是火候到了,腦子再沒有別的念頭。」
張毛兒盯了幾天,沒發現破綻,但仍到劉師爺帳中報告:「……猛虎一般的人,怎麼會搖起尾巴來!那些差役沒見過顧大郎的厲害,都被他瞞過了。」
劉師爺笑道:「誰說老虎不會搖尾巴?你是不知,江湖上有些跑馬賣解的,不止馬背上那點花樣,還會調弄猛獸。把老虎牽出來,令它做種種動作……」
張經辦適時驚嘆、羨慕,待劉師爺說完,又提起塗生:「顧大郎被押在吳寨地牢時,吳寨主怕地牢關他不住,特意用老爺的麻藥方子煎藥,每日灌他一大碗……」
一說起這個,劉師爺便心裡有氣:「暴殄天物,這才叫暴殄天物!我那個方子,乃是機緣巧合才到手,用了幾十種稀罕藥物。吳家邊寨雖然地處山林,藥材易得,那也是多年積蓄,才能湊齊。
「就那麼一大鍋一大鍋熬,一大碗一大碗餵給一個囚徒。雖是他家的東西,但我在旁邊看著,也覺得心痛。勸了多次還不聽。那兩父子,真是被個粗漢嚇破了膽。唉,邊鄙之人,畢竟見識短淺。」
張毛兒本想將麻藥摻在塗生的食物飲水中,讓他昏睡不醒。唯有這樣才能得個安心。但聽了劉師爺的話,哪裡還敢多說什麼。只有自己加倍仔細,每日檢查牢籠、鎖鏈,不要有絲毫紕漏。
這一日,張經辦又去囚車監督。一眼看去,只見囚車上那個鐵打的囚籠籠門大開,裡面空無一人!
張毛兒大驚失色,張嘴要高呼時,才見囚車後面還跟著人,人群中那個分外高大的,正是那個囚犯。
那人身上,枷鎖鐵鏈仍好好地未開,依舊死死地鎖著。張經辦驗看無誤,這才有餘暇看其他人,將人群依次點過,正是李頭兒一夥差役。人人俱在,個個完好。
張毛兒長吁一口氣,快走幾步,仍不敢上前,隔著一段距離吆喝:「喂,李頭兒,這是什麼緣故?怎麼放囚犯在外面?」
李頭兒緊趕幾步過來,「張經辦來得恁早,恁的辛苦。你老人家有什麼事,說一聲給小人,便是肝腦塗地,也一定給張經辦做好。」
張毛兒鼻孔里一哼,未敢高聲,壓低嗓門道:「顧大郎怎麼竟出來了?莫不是……」
李頭兒只見張經辦臉色發白聲音發緊,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噎在嗓子里,頓時嚇得不輕。「怎、怎地了?小人這裡並無紕漏。」
張毛兒縮在李頭兒身後,用指頭悄悄朝囚車後面一指。「我是說他!他怎麼竟在外面?」
李頭兒連忙解釋。原來入春以後天氣變化,一天比一天暖和,地面解凍不說,被熱氣一烘,地下冰凍處也漸次化開,化出的水分朝上一涌,將一片片硬地泡成了泥塘。
馬匹還好說,淺些的直踏過去便是,遇上較深的,騎馬的人下馬牽著韁繩,拉著馬兒一步步涉過泥塘。難辦的只有這輛囚車。車上有那個大鐵籠子壓著,遇上淺泥坑,差役們車前車后連推帶拉,一起用力,還能推著囚車過去。但若是能沒過人的深坑,一旦陷入,必須先用土石樹木填埋,一面抬車,一面在車輪后填坑,說不完的辛苦,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脫困。
今天便是這種情形。只是隨著氣溫升高,泥坑裡稀漿更多,抬車時一步一滑地抬不動。有人說:「不如打開囚籠,讓那囚犯出來下車,不是能減份量么?」
李頭兒細察塗生身上的枷鎖,都好好的未動。仍不放心,又讓其他差役都來細看。看了無事,這才打開牢籠,令囚犯下車,以減輕囚車重量。
還沒揮鞭驅牛將囚車拉出深坑,卻被張經辦抓個正著。
李頭兒急忙解釋,如此這般細說一遍。張毛兒再三看塗生沒有異動,不要說異動,獃獃地幾乎動也不動,這才稍稍鬆口氣,命李頭兒用力鞭那頭牛,儘快將囚車拉出泥潭。
只可惜,李頭兒把那頭牛打得哞哞慘叫,一掙一掙竭力拉那囚車,卻四蹄打滑,拉上去一截,又滑了下去。
一片惋惜叫罵聲中,不知是誰尖聲叫喊:「你!你不是力大么?快下去,下去頂住車輪!」
塗生慢吞吞走出人群,從泥坑邊慢慢滑下去。
張毛兒嚇得一把攥住旁邊差役的手,「顧、顧大郎……」
其他人都看著囚車,無暇理會別的。塗生拖著鎖鏈,走近囚車,恰逢拉車那頭牛「哞」的一聲吼,又將車輪從泥漿里拉起半個。這股蠻力雖然拉動了車子,但也僅此而已。隨著這一次發力衰竭,囚車再一次朝泥坑裡滑去——
——向後滑動的車輪沒有再次陷入泥漿。塗生後背頂著車輪,讓它在即將觸到泥漿的緊要關頭停止了滑動。
李頭兒掄鞭狠抽,拉車的公牛低吼一聲,向上一掙。被塗生用後背頂著的車輪吱嘎作響,終於爬出泥坑。
李頭兒走近囚車,朝敞開的鐵籠門一指:「進去!」
塗生嘴裡仍舊哼哼著「饒命啊」,爬上囚車,鑽進牢籠。
鐵籠門「砰」地關上,落鎖。
張經辦擦了擦滿頭冷汗,對李頭兒厲聲喝道:「今後再不準放犯人出來。下不為例!」
既然有了「下不為例」這四個字,之後便順理成章了。
每遇到泥坑,差役們便令塗生下車。先還限於深坑,後來淺坑也讓他下來推車。有這個力氣大的推車,差役們樂得免了這一樁苦事。再後來,趕路時乾脆讓塗生下車步行,不要關在囚籠里、坐在車上,讓大車沉重得滾動不靈。
「犯人坐車上耍子,當差的卻在下面推車。普天之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差役們有這樣的巧思,一行人走得快了許多。劉師爺曰:「善!」
張毛兒本來是不允的,卻被李頭兒搶先一步到劉師爺處賣弄請功。得了劉師爺讚許之後,對張經辦竟不似往日那般畢恭畢敬了。
張毛兒仍極力勸說:「老爺,我細看顧大郎推車,那麼重的大車,他只用後背一頂,那車便一分也不能往下滑動。這分明是傷勢已經痊癒。有這般驚人的力氣,整天仍是哼哼唧唧饒命,小人只怕他是裝模作樣。」
劉師爺喜道:「痊癒了好,痊癒了好!他飯量大,爾等務必讓他天天吃飽,不要餓得病懨懨的,讓黃大人看了笑話。」
李頭兒道:「劉師爺放心,哪怕我們餓著,也定要讓犯人吃飽。比如下一頓伙食……」
劉師爺連說幾個「好」,又招手讓張毛兒到几案前。「這是我畫的圖樣,再過幾日,快到黑河時,你騎匹快馬,帶著我的圖樣先回鎮上,請裁縫按圖裁幾身衣服,將顧大郎扮作蠻人武士……」
李頭兒不待召喚,自行擠到案前,「好!好!難為劉師爺,竟是怎麼想出來的。」
張毛兒沉吟不語,過了片刻,才指著圖樣道:「老爺這圖樣,好雖好,卻還不似戲文里那般威風。若在頭上加兩根雉雞翎……」
就是在這片刻之內,張經辦拿定了主意:一心一意,跟定劉師爺。劉師爺說往東,他便往東;劉師爺說往西,他便往西。哪怕明明覺得前面有些陰森,也要閉眼向前!
這是張毛兒多年蹉跎悟出的道理。年少時他自恃聰明,要赤手空拳,搏個飛黃騰達。結果卻是東也不著,西也不成,連做個夥計都被亂棒打出門外。但自從跟了劉師爺,向東也是路,向西也是路,真可謂左右逢源,怎麼做都有理,竟沒個錯的時候。
張毛兒總結人生經驗,那便是:仗著自己有見識,走不幾步,定然碰壁。但只要跟對了貴人,那便無往而不利。見識沒什麼要緊,貴人才真正要緊。
所以張毛兒雖然明知那囚犯有詐,但既然說服不了劉師爺,那便斷然拋開自己的那點見識,以劉師爺所是為是,以劉師爺所非為非。
一句話就是,劉師爺要怎樣,我便怎樣。而且要拋卻疑慮,全心全意。
就這樣,張經辦一念之間,後面的許多事情便由此註定。
張經辦對差役們的斥罵,塗生都聽在耳朵里。就連他在遠處悄聲告誡,要差役們如何提防戒備,也逃不過塗生那雙天兵耳朵。才聽到時,塗生本以為偽裝被人識破,已經不可能成功。本想當場發動,哪怕披枷戴鎖,撞也撞死他幾個。
轉念一想:難道我只想殺幾個差役?若不能救出小玉姐,就是將眼前這些人殺一百回,又有何益?
塗生於是隱忍不發。
再等等看。若他們真的看破,最多不過將我殺死在這裡。和我現在發動,差別只在能不能多殺他們幾個。但我豈是為了多殺這幾個人?不能救出小玉姐的話,殺不殺這些人,都不相干。
但若他們並未看穿,我忍這一刻,便是留下了機會,可以逃回顧庄,再見到小玉姐……
塗生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不放過李頭兒等人的一言一行。幾天下來,終於確定:這些人都還蒙在鼓裡。唯一的例外是之前吳寨那個姓張的管事,他們叫張經辦、張毛兒那人。那個人起了疑心,盯得最緊,但幸好僅此於此,沒有別的措施。
塗生心中暗喜。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
……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