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上一次闔眼前,他還見著靜室內裊裊的白煙,再睜開眼只餘一片漆黑。

藍忘機直板板躺著,尚未完全自睡眠中醒轉的身子又僵又麻,隱約滲著酸疼。他自忖近幾日因恙並未習劍修練,許是睡姿不端壓著了——正欲翻身調適,便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他驀然瞪大了眼睛。

他用上了十分力,卻一根手指也移動不了,隻眼珠還能轉動。他試著開口,喉間才發出低沉的震動,便立刻警惕地閉了嘴。

藍忘機才在志學之年,行事卻極沉穩——明明同出家風嚴肅的姑蘇藍氏,其餘少年與他一比,儼然像一群上竄下跳的白猴——此刻他遇事不慌,只一一計較:自己身不能動,恐怕被人點了穴,或以什麼密法制住了;他並不在自己的居所,想是被人強行帶了出去,誰有這般能耐,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入雲深不知處,對嫡系子弟下手?無論是誰,其修為身法想之可怖,這樣的強手深夜擄人,所欲為何?

此刻敵在暗處,自己佔盡劣勢,切不可妄動。

眼前除黑暗外一無他物。藍忘機既已清醒,想來卯時已至,天色應不至如此。他不能確知是此處無光,或只是自己暫時喪失了視力。無邊的黑使他更為緊繃,他欲暗運靈力加以防衛,卻赫然發現自身靈力不為所動。

難道靈脈亦被封了?

他又試了幾次,未果。使不起靈力,五臟六腑間反有忽冷忽熱的氣息來回衝撞,撞得他從心口痛了起來。他便耐住性子不動,只靜靜調息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藍忘機才隱約可以視物,似是外頭的光終於勉強透了進來,所見仍是模糊晦暗。他恍然聽見走動人聲,似又過了幾個時辰,終有腳步向他靠近。

「公子?」是一老邁女子的聲線,聽上去不見威嚇。

藍忘機這才開了口:「來者何人?」

不知是否受術法影響,他聽見聲音低得不像自己,不覺心頭一凜。

來人半晌沒有回應。遲重的腳步聲噠噠走遠了,不久又噠噠噠拖了回來,這次多了一人。

他聽見「咚」、「咚」兩聲,是人體與地面相觸的聲響。

他們離藍忘機所卧之處有一段距離,他下意識要轉動脖頸去看,甫一用力,還未動分毫,側頸皮膚便閃過一絲微小的刺痛,像被什麼冰冷尖細的事物扎住了。

人影仍不得見。說話的人換了一中年男子,聲音來得很低,像半在地上:「公子一年相護之恩,我們無以為報。」

此話全然不在藍忘機意料之中,他心下生疑,卻聽那人繼續說道:「殺人血債,自當血還。請公子勿怪……勿怪阿情。」

這人說話前言不對後語,若不是心神失調,莫非錯認了我?

藍忘機遲疑片刻,見二人至今未有惡意,其中或有誤會,便問:「何來血債?誰還?」

皆不語。良久,那男子答道:「窮奇道大錯已成,只求公子這幾日暫且靜養。」

蒼老的女聲又說:「我們一族禍害至此,待三日一過,若公子決定要走,往後再無瓜葛,我們絕不再留。」

語畢,又是長久的沉默。藍忘機尚未想到如何應答,只聞一陣窸窣,兩人竟一同離去了。

他一動不動地兀自尋思:窮奇道有何大錯?「阿情」是誰?這兩人又是誰?

又不知經過幾個時辰,室內再無人至。時過日暮,藍忘機眼皮漸重。今日所歷太過怪誕,又始終身不能動、目難辨物,積了滿身的酸楚、疲倦、疑懼、不安如潮水一波波上涌。

他被滔滔捲起,一擲沉入夢境。

「忘機……忘機!」

藍忘機再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兄長憂心的面容。

藍曦臣微靠榻邊坐著,身後的靜室窗欞透著濛濛的天光,「你可是魘住了?」

藍忘機坐起身來,直視那雙褐色的眼睛,動作毫不費力,「兄長,」他聽見自己聲音亦恢復了熟悉的音調,「無事,只是做了一夢。」

「無事便好,」藍曦臣探了下他的額頭,「今日好多了,不像前幾日那樣反反覆覆。」

藍忘機微一點頭。他的神思漸漸集中,夢裡古怪的印象薄雪般消融,便想起自己確是病了一陣,這幾日無要事時,都躺在榻上靜養。或許是睡得過多,才夢見那般難解之事。

藍曦臣繼續叨叨說了些藍忘機的病況,又交代了半天醫師、長輩的關懷叮囑。藍忘機一邊聽,一邊不自覺地握起自己拳頭再張開,又細細轉動脖頸,掌控身體的知覺竟讓他感到有些陌生。

「……昨天忙了一日沒來看望,聽聞你服了一帖新葯,一早燒便退了,四處走了一圈,還去了蘭室聽學;但到了晚間又不大好,說是過了亥時仍在外頭不肯歇息,忘機,你現在身子感覺——」

藍忘機忽然問:「我去了蘭室?」

「是啊,叔父告訴我,他都跟你說了不必再去,你也不聽。」藍曦臣面上擔憂之色更深,「忘機,身體保重要緊,別對自己過度苛刻了。」

藍忘機只悶悶地回:「我不記得。」

藍曦臣嘆了口氣,溫柔地攏了攏弟弟的頭髮:「病中之事記不清楚也是有的。不須掛心,好生休養為是。」

藍忘機想自己這次確實病得不輕,眼下要務是趕緊養好身體,以免落了修練進度。至於夢中之事,便也無心再探究了。

*

他沒有想到,不過數日,他就又夢見了同一個場景。

入眼同樣是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正欲發力坐起,四肢百骸倏地漫過一陣疼痛。

藍忘機低呼出聲,只覺全身痛得要蜷縮起來。臟腑間,一股力量將他牢牢地向內扯,扯得他胸口緊得不能呼吸,又從骨骼深處泛開密密的酸意,像有萬千蟲蟻爬行其中,周身肌肉乏力,皮膚則似乎布滿了細小的傷,每一牽動都將創口血淋淋地扯痛。

但他能動。

意識到這一點時,他便憶起了上次那個詭異的夢境,並不甚踏實地推測自己此刻多半也在做夢,畢竟這幾日他的勞務學習都降到最低限度,他沒有印象、也沒有理由受傷;而眼前的黑暗實在過度熟悉。

我在哪裡?

這個念頭才方浮現,他的太陽穴便強烈抽動了一下,深而廣的鈍痛自腦門升起,橫亘在神思之間,讓他無法專心去想。

藍忘機就隔著這層厚厚的疼痛轉向側卧,以掌抵床,撐起身子,再伸手往外摸索。動作間恍然並無實感,像驅使這身體動作的並不是他,可這身體又分明照著他的意志行事。

他依稀摸到火折蠟燭,便點起照明,手裡的光微弱地照亮一室。

嚴格說來,這裡並非一「室」,只是個空曠而不規則的石洞。他所卧之處是一張石床,床上凌亂地擱著各式器物,床下亦同,雜物毫無章法地向洞穴盡處鋪過去,光裸的石壁一個凹折,其後應就是隱匿的洞口。

藍忘機擱了照明,將視線收束回來。他瞥了眼雙手,驚異地發現其上滿是微小的划痕。他覺得這雙手很大、很陌生,很不似為己所用,再向下一看,自己身著的亦不是慣常那套中衣,而是一件染血的黑袍。

我……不是我?

他的頭又痛了,思緒迸然斷開。胸腹內緊繃的拉扯更甚,迫他移動肢體。

他勉力挪出個打坐的姿勢,想先疏導體內不暢的氣息。正要運起靈力,便萬分驚愕地呆住了。

他沒有靈力,一點也沒有。原該洶湧的丹田一片死寂。

內里的荒蕪如流沙般迅速將他困住,他還不能相信,就已全然陷了進去。那感覺像一覺醒來忽然少了一隻腿,他甚至還不能想像少了一隻腿到底是什麼感覺,那裡就沒有腿了。不,一隻腿的存在好歹還能看見,此刻更像是忽然少了天經地義的呼吸,才要深吸一口氣,就發現自己什麼都吸不到、也什麼都吐不出來,明明還能抽動鼻子,還能張大嘴巴,通過喉嚨的仍只有無邊的平靜。

藍忘機下意識地將手探向腹部,長袍下的肌膚觸感十分陌生,他的手指爬過一道長長的疤,續向上行,又在心口碰到一簇更為陳舊的傷痕。

他或能在一夜間傷重難行、喪失靈力,這些舊傷卻非一年半載不能癒合。

我恐怕……確實不是我。

思緒又是一抽。他緩了過來,決定暫不再想,潛心打坐。

當前此身雖無靈力,氣還是可以養的。他靜坐調息,冥思良久,將周身糾結的氣息細細梳開,終於感覺緊咬住五臟六腑的壓力稍微松解,然而就這一松,竟似一舉打開了某道隱密的閘門,一股刺骨的陰寒自身體深處噴涌而出,源源不絕,四竄奔流。

藍忘機冷得四肢打顫,他闔上雙目,聚起心神向內觀之,神思所及,赫然一道黑不見底的深淵,他一個踉蹌,險些被拽下去。

他臨著深淵與陰寒之氣對抗,寒意不可遏制、無處疏通,只得勉強使之伏入氣流之中,一一行過經脈大穴。原已疼痛不堪的身體凍得發僵,過了數十個周天,才慢慢適應了冰寒。

如此理了大半日,氣息總歸趨於平穩。藍忘機睏倦不已,復又艱難地和衣卧下。

意識昏昧間,幾個念頭交錯閃現——

此身之傷纏綿詭異,分明是為靈力所傷,一個未曾結丹的常人,何以傷重至此?

什麼樣的修士會對常人下這等重手?既已出手,此身卻竟然未死?

那股陰寒之氣從何而來,如何解釋?

我……為何在此?

「……又是一夜高燒不退,醒時行事異常……」

「……病況反反覆覆,葯不見效……」

「……怕是忘機命中劫數如此,且聽造化,多念無益……」

耳際隱隱有人聲流過,藍忘機乏得睜不開眼,先抽了抽手指,指尖劃過熟悉的床榻,輕輕牽著手掌覆上丹田。

光滑的。

暖的。

他心念一動,融著暖意的靈流便在腹中徐徐流轉。

藍忘機仍閉著眼,尚且不能分辨日夜,亦聽不清來者是誰,只模糊地想起自己原本一直睡著,似乎還夢見成了別人。

他曾在古籍中讀過類似的記載。凡人所夢,直白有之、晦澀有之,常人自能以夢照見身心,神識敏銳者,甚可借夢預示來事,通天地鬼神。

在夢裡落入一副陌生軀體,也自是有的。

所幸都只是夢。而夢做完了,就能醒了。

直到他再一次回到夢中。

*

藍忘機望著眼前的老老少少,一邊調整自己面對這串荒誕夢境的心態。

再度在那個高闊的山洞「醒來」時,他睜著眼躺了約一炷香,確認眼前的景象沒有改變。這次他的身體活動自如,也不再感覺疼痛,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多已結痂成疤,陰寒之氣尚存,卻不如前次那樣張牙舞爪。

他又在洞里坐了片刻,才決心踏出洞穴。

石洞狀似位在一座山頂,周遭並無建物,只有成片黑壓壓的樹林。藍忘機沿著山徑下行,視野漸開,先見著道旁散落的零星樹樁,接著才遠遠看見幾簇木屋,一個拐彎,就撞見了這群人。

他們喊他「公子」。

藍忘機想,我不知自己是誰,但他們顯然認識我。他看出這些人面對自己的神色混著畏懼與忐忑,便鬼使神差地決定不透露自己其實不認識他們。

那些人大半正在耕作,他問過好,便佇在一旁看,不知道有什麼可說。幸而其他人也很習慣他不說話似地,逕自紛紛勞動交談。他在他們的談話里依稀認出了幾個聲音,也記下了幾個稱呼:在先前的夢中與他對話過的男子是「四叔」,那個蒼老的女聲是「婆婆」,還有這位是「六叔」、那位是「七嬸」,還有那個滿地亂跑的小孩子是「阿願」……

他從沒見過農務,也不知這些人正忙活的是哪個環節,只見幾個布衣大漢荷著鋤頭將一畝黑土翻來覆去,終於好奇地問:「此地種些什麼?」

「六叔」停了手邊的動作,似乎略為不解地回道:「都是土豆。」

他續問:「田地廣闊,為何只種土豆?」

只見「六叔」的表情由不解轉為愕然:「公子先前吩咐只種土豆。尤其不種蘿蔔。」

藍忘機便不說話了。他其實分不出來種土豆與種蘿蔔有什麼差別,不知道哪一種長得更快,也不覺得哪一種更好吃。對話無疾而終后,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麼,便挽起黑袍,撿了田埂上一把空著的鋤頭,學那些人的樣子揮鋤往土裡送。

幾個人見狀慌忙要攔,卻在近他身之前怯怯退了回去。

他們沉默地勞作了大半天。那些男人做什麼,藍忘機就做什麼。時正隆冬,天比想像中更涼,他的額上卻冒了一層細密的汗。他想,農務雖然單調疲累,可比起打樁蹬步、倒立靜思,透過實質的勞動,與土地的連結反倒更深,或許透過耕作,能夠砥礪自己更勤於修行。

過午,幾位婦女送來熱食與涼茶。藍忘機取了「七嬸」手中的食盒,見她雙手微顫,眼眶發紅,怔怔開口便言:「是我們老弱婦孺不中用,讓公子受累了。要是阿寧在——」

四周爆開詭異的安靜。她忽地住了口,又道:「快吃吧,別涼了。」

下午仍是無休無止的農事。藍忘機數度想問「阿寧」為何不在,卻沒能想到措詞,最終作罷。

入夜後他獨自回到山洞,不久,便披著勞動帶來的濃重疲倦沉沉睡去。

翌日安然在靜室醒來。

*

後來藍忘機的病況仍是輾轉反覆,有時一連數天毫無異狀,就要恢復日常起居,又在夜半突發高燒起來。

病中,他時不時夢見那座山、那群人,開始相信這些夢藏了什麼寓意要給自己。

一次,「婆婆」告訴他山上的糧食要吃完了,他們種的作物又還不能收成,想請他至山腳的小鎮買些食物應急。

藍忘機答好。婆婆從洞內雜物堆中揀出一個錢袋遞給他,他打開一看,裡面稀稀落落躺著幾個銅板。

他其實沒有概念那些銅板的份量究竟是多少,正自掂量,大概婆婆見他遲疑,即出聲道:「這個月只剩這樣了,阿情走前交代過每個月的用量,剩下都得收著。」

藍忘機依稀想起聽過這個名字,便問:「阿情……姑娘,何時回來?」

婆婆的面色一時有些古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後只搖搖頭,嘆了句「公子」,便不再說。

待到藍忘機放棄再問,要往洞外走時,婆婆才再喚住他,遞上一套布衣斗笠,邊道:「近日還是謹慎一些。」

他不解,但依言換上了。

甫一出洞,藍忘機下意識就要召出避塵,一覺腰際腹中全是空的,才想起此非己身,只得徒步向下。山道僅只一條,卻並不短,山頭幽深孤僻,他出山後又走上許久,才終於見到人煙。

他在鎮中市集找到賣菜的小販,只見地上籃中紅紅綠綠,一時不知如何講起,觀望了一陣子,才學著旁邊的人,指著一盤菜問:「此籃要多少。」

那人說了個數字,藍忘機瞅了眼錢袋中的銅板,竟不能確定兩者孰高孰低,便將那些銅板倒在手心,問那菜販:「這些,能買多少?」

菜販啞然失笑:「這位公子,您莫不是尋我開心吧?」又見藍忘機神色認真,才續道:「您手上這點,只夠一籃蘿蔔!蘿蔔不要,土豆也行!」

藍忘機想起有人吩咐過「尤其不種蘿蔔」,便要了一籃土豆。

接過土豆那刻,他感覺這差事成得比想像中還要迅速,若真讓他從那滿地的蔬菜瓜果挑選,只怕挑上一炷香都不知從何下手。現既已限縮到一個目標,事情就單純了。

可是差事成了,他心中卻不怎麼感到輕鬆。

他從未自己挑過要吃什麼、不吃什麼,便由雲深不知處的膳房日日為他布置,在食物這一節,他向來是不用選擇的。

而今日,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有些人不去選,並非不用選擇,而是沒有選擇。

*

又有一次,眾人說今天要燒一大鍋飯備糧,大家忙裡忙外,廚房裡的儲水正巧沒了,於是請藍忘機至水源取幾桶水回來。

他拎著木桶行至不遠的小溪,正俯下身要汲水,便在水面上看見一個模糊的倒影。水很急,影子很破碎,但足可看出那斷非自己的面容,依稀是個成年男子。

這成年男子的身體不僅沒有金丹、陰寒之氣鬱積不散,甚且不如自己的少年身軀強壯。

藍忘機原本當然從未挑過水,但目測一桶水的體積重量,絕不可能對自己造成任何負擔。而當他提著盛滿的水往回走,未行幾步,竟感覺雙手肩胸隱隱發麻。

走近屋舍群時他想,這副身體生得雖高,但確實是很瘦。這山上的食物恐怕也不能將他養胖。

他這位「公子」尚且如此,正忙活的那群男女老少就更不用說了。他倒完水后,發現缸內水位仍低,想著每次夢見他們都相隔一段時日,在他不做夢的時候,這些人恐怕得挨個輪流去挑水回來,頓覺自己很有義務為他們減輕負擔。

於是他又來回取了幾趟,把所有水缸水槽都裝滿了。婦女們忙亂過後發現他的義舉,驚喜異常,只忙不迭地向他道謝。他暗忖這夢中幻境雖古怪離奇,倒也承了人間的艱難與溫暖。

他默默思量:天地不仁,萬物有情盡皆是苦。他先祖為僧,姑蘇藍氏又世代修仙,可若不能勘盡眾生之苦,又何來了悟紅塵、得道飛升。

這接連的幻夢引他身入平時未曾想見的困厄,歷此病劫,或許是上天對他有意的磨練。

*

也有時候,藍忘機讀不懂夢的意思。

四叔一早便來過,告訴他一切都已布置妥定,一過晌午,就會領眾人往後山撤去。

藍忘機當下問了原因,只見四叔的臉上閃過一抹懼色,才遲疑地說:「是公子您說……大難不日將至,要我們先準備著……又要我們找來這些……」

說著,他抖落身上的麻袋,藍忘機一揭,裡頭裝得滿滿當當,他乍分不出有些什麼。

「大夥找了幾日,盡量找全了,」四叔的語氣儘是小心翼翼,又補了句:「您忙,我去收拾。」就略顯慌忙地離開了。

藍忘機將麻袋裡的物事一一取出,攤開在石桌上。這袋雜物種類紛雜:幾塊不同的木材,有些還濕潤著,裹了一層厚厚的苔蘚,有些則已燒得焦黑;大小形狀不一的石頭,部分切口十分鋒利;各種無法辨識的野草,看起來某些或有藥性;而袋內最多的,是各式各樣的鳥獸屍骨——新死還淌著血的、看來被其他動物啃過一半的、只見白骨其餘什麼都不剩的——

——「我」要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藍忘機對著那堆雜物考慮良久,百思不得其解,便起身在洞里巡過一圈,試圖找尋蛛絲馬跡。

他先前從未認真看過洞內的陳設,今次看了,也並沒有什麼收穫。除了顯而易見的生活痕迹——吃過的果核、染血的繃帶、粗製的毛毯等等——之外,到處散落著各式不同的符篆,洞內一角還擱著一整落空白的黃符。他一一看過符篆的內容,其中幾張看著熟悉,不外乎是簡易的引火、燃陰、鎮煞,但大部分的篆文走勢他都不大理解,有些在應是驅邪的符篆上添了效用不明的幾筆,有些像要作渡化之用、卻在關鍵之處徹底不同,還有一些滿是他完全沒見過的篆文……

這些符篆絕非常人所能持有,就連他自己身為修士,都無法立即參透符咒的用途。他自問學習尚稱勤勉,這些咒文卻遠在他學識所及之外。

難道這男子實為術法大家……?

但他分明未有結丹。

……或是正因為不能結丹,才如此精進符篆之道?……

一陣疼痛在眉間炸開。藍忘機很久沒有這樣頭痛,恍然像回到他最初幾次做夢那般。他想集中心神再想,卻一時疼得不能站立,便就地搖搖晃晃地坐下。

眼前恰是一堆起居用品。有幾件與他身上所著相似的黑袍、裡衣,殷紅的髮帶,他隨手翻了翻,發現一管通體烏黑的橫笛。他的指尖才觸及笛身,體內深處的陰寒之氣便如猛獸般迅即撲了上來,嗆得他幾乎咳嗽。

他收回手,逕自緩過一陣,看到那堆雜物里尚有一個乾坤袋,更加確定此身之主並非常人。他想開袋察看,猶豫良久,只覺從眉心、額頭自太陽穴都被一隻隱形的手從內里緊緊抓住,皮膚綳得死緊,像光是念頭轉動都能將它綳裂。

還是下一次吧。

藍忘機折騰了許久,步出洞外時,日已過午。屋舍棚下、田間溪旁,具無人煙。

那些人確實全都撤了。

他心下悵然,又回到洞內面對那一桌子混亂的物事發獃。想了一天也想不出它們的用處。

一夜難解的夢境后,藍忘機如常在靜室醒來。他如常地漱洗、更衣,還想繼續思索夢境的含義,一回身,發現房內案上多了兩個未曾見過的物品。

是一張紙,以及一個木雕的小鈴。

木鈴的作工並不如何細緻,似是手工刻就,式樣卻相當別緻,其上鋪滿他熟悉不過的捲雲紋飾,鈴間隱有能量低低流轉,攜之足可避邪。

然姑蘇藍氏從無佩鈴之習。

紙上有字。行筆潦草,卻一派瀟洒俊逸。他從未見過這等字跡。

藍忘機細想,木鈴或許是哪位長輩為自己祈福的心意,可那字條又分明不是長輩所留;他再想遍全族同修,也想不起那是誰的筆跡。

況且,若是族內同輩,何以不當面贈予,而是這樣惡作劇似地擺在他房內案上?

他隱約感覺不安,好像有哪個環節,他從最一開始就想錯了。

思及此,他眉間倏地一緊。夢裡的頭疼竟然被他帶到了夢外。

近日他不能理解的事,著實太多了。

他將木鈴字條收好,推門而出。

*

自己是醒著或是睡著,藍忘機不能分辨。

身體隱隱作痛,五感比任何一次做夢都更碎裂。眼前幽黯難明,似有淡藍色的光斷續閃現,他看不清。

有人在說話。那個人的聲線極度熟悉,音調低低的,像被什麼壓著。他聽不清他的話,卻毫無來由地理解到那反反覆覆的幾個字,都是一個名字。

他說的字像隔著一層水,模糊不明。藍忘機的意識在水裡撲騰掙扎,努力想看見那個人究竟是誰,在對自己說些什麼。視野幽藍如冰,他覺得自己的手很暖,包圍住他的那層水都是暖的,他的心裡卻很冷。

冷得發疼。

他奮力掙脫,硬生生把自己從夢裡往外拽,忽覺腳下一空——

——卻只醒在那張空蕩的石床上。

他盯著山洞晦暗的穹頂發愣,不知過了多久,才發覺自己滿臉是淚。

我夢見了誰……?

……不,應該說,我一直夢見的人,夢見了誰?

那個人在喊的名字,又是誰?

他一面想,一面竟止不住地流淚。複雜的情緒在體內翻湧,他從未感受過這樣強烈的情緒,甚至一時無從解讀。

心內如焚的焦灼,該是憤怒。

遍及四肢深重的虛弱感,該是無力。

那股牽動鼻腔眼眶的,既酸又疼、緊絞著不放的銳痛,該是悲傷。

——可是還有一分,在心尖不住咬噬的、嘗上去滿嘴是苦的、細細密密刺著的情感,他不知道應當如何定義。

藍忘機躺在榻上,任情緒浪潮般一波波將他吞沒。終於潮水退盡,餘下一片荒涼,像走完誰的一生。

不是他的,只在此刻成了他的。

「轟隆——」

遠雷乍響,藍忘機睜開了雙眼。

天色將明未明,靜室闃然無聲。他的背脊緊貼著硬實的木榻,臉上並無水氣,心中一片安寧,只是空蕩蕩的,像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似乎夢見了什麼,可是記不得了。

當日稍晚藍曦臣來過,他探了藍忘機的脈,眼色在不安中夾著欣喜:「脈象比起日前平穩不少,病勢已全愈了。只是先前纏綿日久,這幾天仍須注意起居,初春乍暖還寒,切莫受涼,留下了病根就不好了。」

藍忘機點點頭,又聽兄長續問:「忘機近日是否還曾夢見自己成了那位男子?」

他聽見一根針掉在方才心裡空曠的那處,卻是綿綿軟軟,不見迴響。

「……兄長所言何人?」

藍曦臣聞之一怔:「前幾月你曾說……」一語未停,一見藍忘機茫然的神色,便收住了話鋒:「無事。看來你劫數已過,劫中之事,倒也不必挂念了。」

語畢,藍曦臣微微一笑,和煦如春。藍忘機感覺心頭餘下那點寒意也隨之消融。

那天細雨不停,淅瀝瀝下了一宿。

隔日,藍啟仁將藍忘機喚去,嚴肅地叮囑:「你身體既已全好,便可重新分攤宗族事務了。」

他俯首聽訓,只聽叔父續道:「不日將有各家公子同至雲深不知處進學。忘機,你雖修業已成,今後數月,仍與他們一同在蘭室聆訓,以為表率。」

藍忘機微一頷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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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魏無羨在伏魔洞內張開眼睛。

巨響尚在洞內回蕩,敲出一片不絕的回聲。他按了幾下發疼的太陽穴,逕從石床上坐起。

那聲響是山腳的禁制破了。不論闖入的人是誰,不出一個時辰,他們必將到此。

他披上外袍,理了理身邊散落的符篆。額角還在抽痛,他一面胡亂將符篆塞到袖中,一面想,怎麼又夢到藍湛了啊。

嚴格說起來,並不是夢見他——是夢見自己變成了他。

他做這樣的夢已經兩三個月了,第一次在靜室的銅鏡里照出藍忘機的臉時,他還大為驚奇,在雲深不知處里裡外外走了一圈,讚歎自己夢境的還原程度簡直鬼斧神工。

但走完一圈后就無聊了,畢竟對魏無羨而言,整個雲深不知處,有趣的就只有藍忘機而已。他在鏡中的面容不過十四五歲,正是當年自己最愛捉弄的年紀。但現今這張臉就長在他身上,他再怎麼無聊,總也不能捉弄自己。

於是那幾次夢見他,他便過起了無聊的藍家子弟生活。去蘭室聽老古板上課,在膳房吃那堆食不知味的草根樹皮,時不時學著藍忘機的樣子和他那個從小老成的哥哥閑聊,被逼著喝了幾碗苦不堪言的葯。有一次他去後山轉了一趟,意外拾到一塊不錯的木料,便抽了佩劍,按著江家清心鈴的樣子刻了一個木鈴,只把上面的紋飾圖案換過了。

大概藍忘機看起來太小了,像個孩子,不像那個厲聲喝斥他修鍊鬼道、在不夜天屋檐上不惜拔劍相向的人。尚自養在姑蘇雲深處,未長開的眉眼拂過白石流水、玉蘭花開,歲月靜好。

魏無羨心裡莫名有個念頭,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

彷彿只是在夢裡裝作他那樣活著,就能暫時不去想自己身上沾過的血腥,不去想還能不能見到亂葬崗上的明天,不去想殘敗的蓮花塢,不去想江厭離、金子軒、溫情姐弟。

甚至不去想藍忘機。

第四次夢見他之後,魏無羨才承認自己該是相當挂念他的。

想想也有一年沒見到他了。昨夜夢裡,他還沒好的病像又犯了,整夜裡輾轉難眠,最後魏無羨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了,或是還在做夢,或是在夢裡又夢見了別的什麼。

大概自己的精神狀況也越來越差了。最近溫家眾人偶爾向他提及自己前一天說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他自己卻全無印象。他心知這副身體也許再撐不了多久,收拾停當后,便行至血池處,瞥了一眼陣中壓制住的虎符。

才毀去一半,那些人就要來了。還來得及嗎?

「轟轟——」

遠處又隱隱傳來巨響,魏無羨且分不清那是落雷,或是靈力擊中走屍的爆炸。

他忽然想起避塵劍上流轉的冰藍靈光,不知道那把劍,此刻也在那群人之中嗎?

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再看見那把劍、那個人。

如果能選,他希望不要。

上一個夢裡,姑蘇春雷始鳴,時正驚蟄。

魏無羨想,如果扛過這一場,還能再睡上一覺,再夢見藍湛的話,該在夢裡留個字條,告訴他說,你就快認識一個討人厭的傢伙啦。

你記好了,那個人是雲夢來的魏無羨。待你遇見他,一定得從第一天起,從頭到尾把他看得好好的,一步也別讓他走偏。

想到這裡,魏無羨忽地笑了出來。

我這一條獨木橋,又豈是讓他看著就能不走的呢。

那字條還是這樣寫吧——

那個人是災難的魔星,是你命中的大劫,他要是去招惹你,你就千萬別理他,最好一點瓜葛都不要沾上。

「嗤啦——」

伏魔洞頂有碎石撲撲滾落,整座山頭地面不住震動,那是他布下的最後一批走屍,正從洞外的屍土之中匍匐而出。

總算是到這裡了。

他吹響一聲尖厲的長哨,滾滾怨氣自八方應召而來,將亂葬崗盤成一座張牙舞爪的風暴。

魏無羨信步而入,似鬼似神,無悲無喜。

「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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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之忘羨[陳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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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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