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魏兄,你當真不回去?」

「不回去不回去,」魏無羨擺擺手,往客棧的榻上四仰八叉地一攤,剩下幾個猶豫不決的少年大眼瞪小眼地來回交換著眼神。

「你不走我們可走了,再賴著我們都得被你拖累死!」江澄嫌棄著道,一雙杏目稍顯迷濛,臉上有被酒意醺出的淡淡紅暈,九瓣銀鈴下的紫蘇色穗子隨著他站起來的動作盪了一盪。

正值休沐的最後一日,一群少年們跑到綵衣鎮,各色小吃從街頭買到了街尾,又在客棧里開了間房,喝了一晚上酒——現在只剩下散落一地裹著酥餅渣的油紙,糖盒,南瓜子花生皮。

無意間過了亥時,報時的梆子敲過了,少年們方才一驚酒醒,直呼大事不好,打算趕緊偷偷摸摸溜回去睡覺。

「魏兄,還是與我們一同回去吧,否則明日早課萬一要是遲到了,被藍老頭逮住發現你徹夜不歸…」

幾個小少年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顫。

魏無羨也有點醉了,可是還算清醒,枕著兩隻胳膊悠悠地道,「藍老頭哪次逮過人…我哪次這麼晚回去,不是讓藍湛那小古板給逮住?上次還讓他罰了一頓呢,我可不回去,堅決不回去!!」

江澄本來想罵他「還不是因為你作死」,忽然想到上次魏無羨挨板子是因為他們先起鬨讓魏無羨去買酒,一下子癟了,撇了撇嘴道,「現在天色暗著,大家一起結伴互相掩護著還好說,明天早上天色亮了你一個人怎麼回去?「

「自然是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了!「魏無羨又坐起來,翹了翹腿道,「要是被抓住了,就說我起了個大早進山裡練功還不成么!「

幾個少年聞言互相看了看,覺得魏無羨的計劃似乎更有道理,可是還是有點不敢,猶猶豫豫地望向也在思索的江澄,最後還是江澄拍了板,決定還是得回去,宿舍里不能沒有人,否則萬一值夜的人進去查看或是來通報個什麼的,一抓就抓一群。

「那我們真的走了…」江澄回頭下最後通牒道,看著魏無羨在榻前伸懶腰,一臉就要睡在這裡的決心。

「去吧去吧,祝你們好運,如果被藍湛逮住了可別把我供出來!」魏無羨沖他揮了揮手笑嘻嘻地道。

「哼…知道啦。」江澄沖他皺了皺鼻子,做了個嫌棄的鬼臉,帶上門,同其他少年一道回雲深不知處去了。

魏無羨晃蕩到桌邊,拎起一個酒壺搖了搖,推開窗戶坐到了窗沿上,一隻纖長的黑靴在窗沿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踏著。

皎白的月光瀉進房間,如盈盈流水。

一陣溫柔的夜風自他面頰拂過,似是從廣寒宮吹下來那般清涼,卷著枇杷葉和水畔的清香。

魏無羨仰頭靠在窗框上喝著酒,披著寒山寺身前的那盤月亮,又往嘴裡丟了一顆桂花糖。

魏無羨這一夜睡得並不是很安穩,畢竟心裡還是多少惦記著要早早回去的事情。他一大早自然而然地醒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倒是一路順順利利地上了山。

到了雲深不知處,他貼著牆根踮腳尋了一路,終於找到一處沒有早起看門人的院落,翻身過了牆。他落地無聲,正因為運氣好而沾沾自喜,剛要踏出院門就一眼瞥見了正往這裡來的藍啟仁,身後還跟著兩個端著什麼的白衣門生。魏無羨趕緊一個閃身躲到了一塊大青石後面。

藍啟仁走進院子里,卻在院中駐足,捋著鬍子聽起山澗鳥鳴。兩個白衣門生端著手裡的東西,一人各自進了一道門。其中一個門生在大青石旁路過,穿過離魏無羨比較近的那道門時,魏無羨的鼻尖處拂過一道清甜的香氣。

他有些好奇地悄悄一瞥,看見門生端著一個梨花木盤子,上面擺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碗,盛著散發著幽幽香氣和熱氣的瑤柱白粥,上面還撒著金燦燦嬌嫩飽滿的小白果呢。沒一會兒兩個白衣門生回來了,同藍啟仁一道離開了。

魏無羨還餓著,被那令人垂涎的色香味給吸引過去了,仗著有大青石擋著,他側身貼著青石往那個門生去過的院子里探頭探腦地一望,腳下一顫,渾身都挪不動了。

他看見一白牆黛瓦的小建築,門前開著一株清麗無妖的玉蘭樹,玉蘭樹下窗前,坐著一個美人。

美人面容清俊,眉目如畫卻不失英氣,如琢如磨。白皙的指尖自他三千絲中穿過,墨青色的髮絲繞著修長的指節行雲流水地婉轉了幾圈,被另一隻的手箍住,坐上白玉發冠,又一隻白玉簪一穿而過,長驅而入到少年懵懂又悸動的心底。

一道二指寬的捲雲紋抹額自額前散發間穿過,被兩隻手帶到腦後,反手圈一系,修長的手指最後一次自髮絲間梳過,帶起一道勾去了魏無羨三魂七魄的發梢。晨風卷過,吹動那人與抹額難捨難分的髮絲。

皎如玉樹臨風前。

那哪裡是什麼別的美人,那他媽的是藍湛,藍忘機。

魏無羨只覺得自己的心臟陡然碰撞了一瞬,挨餓的肚子還咕咕叫著,可是也無法阻止千百隻蝴蝶在他的胃裡煽動起紙般輕柔的薄翼來。

直覺告訴他,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他腦海里皆是晨間輕柔蕩漾的清風,暈暈乎乎的,天馬行空,此刻只剩下四個字。

食色,性也。

人知甘食悅色者,人之性也。

不知子都之姣者…

無目者也。

少年心頭亂撞,獃獃地低下頭,看向自己懷裡揣著的小糖盒,任晨風吹亂了他千絲萬縷無窮起的心緒。

藍忘機在他的課桌上發現了一顆冰糖。

幾近透明的糖紙被人折成了一朵好幾瓣的…小荷花?淡淡的,嫩黃色的糖紙太薄,紙絮依稀可見,都能看見花心處包著的冰糖里,金色的桂花瓣兒。

藍忘機略感不解,四下看了看,他每日里都是第一個到蘭室,課堂里並無他人。

是什麼人一大早放在這裡的?

他想不明白,只當是哪家帶著零食的少年起身時候落在這裡的。

如果這糖是什麼人掉在這裡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便不能隨意處置,還是還回去的好。可是要究竟是誰的…

定不是藍家人。

藍家有訓,不可貪甘貪涼,不許他們隨意吃零食。

藍曦臣和藍忘機從小便不吃糖。

只可能是金家人,聶家人,或者…江家人的。

藍忘機看著手心裡躺著的那顆糖,輕皺著眉站在那裡,教室里湧入一群來上早課的少年,漸漸多起了人聲,於是藍忘機遲疑著坐下去了。

「咣當。」

他身後的課桌上拍上了一把劍,課桌被挪了一下發出些毫不矜持的輕響。

是魏無羨。

藍忘機背對著他,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猶豫不決。

魏無羨同江澄你一言我一語,一幫雲夢少年跟著捧哏,聶懷桑放小了聲音跟他們說他前幾天尋到了一張極好看的美人圖。

「有多好看?」藍忘機聽見魏無羨問。

聶懷桑那意思是,人間極品,只可遇不可求。

「小心別是什麼邪物吧。」江澄道。

「嘶,江澄,你也太不解風情了吧...」魏無羨嫌棄道。

周圍其他人嘰嘰喳喳,說什麼的都有,最後約好了所有人下課都去聶懷桑那裡看畫,就連一向和魏無羨合不來的金子軒都在金家人一番慫恿之後半推半就地說要去看了。

藍忘機一直背對著他們,忽然他的肩頭被輕拍了兩下。

「哎,藍湛,你去不去?」魏無羨道。

其他少年們一時噤了聲,悄悄聚到另一邊去說話了,留著他們兩個人在圈兒外。

藍忘機轉過身,看了一眼眉開眼笑的對方,垂下目光,片刻,在他面前攤開手掌,道,「魏嬰,這可是你的?」

魏無羨不知怎麼愣了一下,接著問他道,「做什麼,你要送給我啊?」

藍忘機聞言手指收了一下,似是有些尷尬,道,「…並不是。」

說罷他有些懊惱地轉過身去了,留下魏無羨在他背後笑得動聽,惹得他耳根發熱,微微泛紅。

「人家送你的,你就吃了唄。」

藍忘機皺了皺眉,沒答,不出片刻,藍啟仁進來了,少年們連忙四散端端正正地坐到座位上去了。

藍忘機開始專心聽課,可是一絲心思還是不由得遊盪起來:魏無羨是怎麼知道這是別人送給他的呢?

魏無羨一整節課都心不在焉。

藍忘機把他給嚇了一跳,他一瞬還以為藍忘機知道那是他放在那裡的了,誰知藍忘機只是問一問。

魏無羨趴在書桌上,被藍忘機筆直的脊背給擋得嚴嚴實實的,藍啟仁不怎麼看得見他,更何況藍啟仁乾脆不想看見他。

他鼻尖處嗅得到藍忘機身上的清冽檀香,他趴在桌上就聞得更真切了。他枕著胳膊看見藍忘機垂在他眼前的發梢,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地就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

他的指尖探出去半截,一下子回過神來了,他在想什麼啊!

「我問你們,君子之道者三,為何?」藍啟仁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把他拉回到了現實里。一般,藍啟仁問話人們不是不知道就是怕答錯,所以皆不敢答,藍啟仁便會點名讓藍忘機答,好好地炫耀一把自己的得意門生。

魏無羨「騰」地坐起身來,把手舉起老高。

藍啟仁像是看見了百年奇景一般,差點揪斷了自己的鬍子。

沒有其他人舉手,人們昨晚都喝了個美,忘記預習功課,此刻都低著頭難以置信地偷看魏無羨。

魏無羨的手還舉著。

藍啟仁又等了一瞬,見沒有別人舉手,道,「魏嬰,你答。」

魏無羨一本正經地道,「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他答對了,藍啟仁沒說話,示意他坐下。

藍啟仁又接著講了一會兒,又問道,「那我再問你們,何為知?」

魏無羨「噌」地又舉起了手。

藍啟仁的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但是還是沒有別人舉手,於是還是道,「魏嬰,你答。「

「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魏無羨背道。

「知者與仁者,二者有何不同?」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行了你坐下吧。」

藍啟仁又講了一會兒,做了最後一次嘗試,問道,「仁者和勇者又有何區別?」

魏無羨的手又舉起來了,藍啟仁憋了半天,道,「其他人都沒有預習嗎?」

眾人皆不敢吱聲,藍啟仁只得又點了魏無羨。

魏無羨站起來,悠悠答道,「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見義不為,無勇也。君子義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藍啟仁那節課沒有再做嘗試。

下課之後,人們都難以置信地看向魏無羨,帶著點譴責的意味,好像魏無羨把他們給賣了。只有江澄和江家人習以為然。魏無羨一直是這個樣子,每天弔兒郎當不幹正事,一考試就不知道會吐出什麼驚天之語全都會背。

人們苦悶極了,忍不住想趕緊跟聶懷桑找點樂子去。他們東西不多,胡亂一收就都收好了,一群少年推推攘攘出門去,偏偏魏無羨在那裡慢吞吞地一本一本地摞著書,邊邊角角還非要對齊了。

「魏無羨你能不能快點…」江澄看他磨磨蹭蹭地等不及了,這個人平時哪裡這麼一絲不苟的?怎麼還收拾起課本了?

「哎呀…」魏無羨不小心手背一碰,把剛摞好的一摞書又給掃倒了,只能重新收。

江澄這下看得出來他是故意的了,不知道他又在搞什麼把戲,氣得頭頂冒煙,剛想衝過去把他那些書都給他堆起來,就看見有人先一步彎下身開始幫魏無羨撿書了。

藍忘機垂著眸,面上無波無瀾,一本一本地把魏無羨的書收起來,給他整整齊齊摞好了,放到他課桌上。

「藍湛,謝謝你啊…」魏無羨笑眯眯地看著藍忘機,兩隻眼睛都快彎成兩道月牙兒了。

江澄背後莫名傳來一道惡寒,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連忙出門去追聶懷桑了。

「無事。」藍忘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輕答了一句,把最後一本書放在了頂上,起身準備離開。

「哎,藍湛。」魏無羨追上了他,背著手倒退著一邊走一邊道,「你要不要去看畫?正好咱們可以一道走!」

「不必。」藍忘機輕輕搖了搖頭,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忍不住道,「你,好好走。」

「哦…」魏無羨聽話轉過身,跟著藍忘機在迴廊里走著,哪怕聶懷桑的宿舍在另一個方向,片刻又問道,「藍湛,你是不是不喜歡吃糖呀?「

藍忘機的腳步頓了一下,淺色的眸子偷偷看了旁邊笑面如畫的少年一眼,可魏無羨面色無改,大概真的是隨口問問的,於是他緩緩答,「…家訓有雲,不可貪甘貪涼。「

魏無羨撇了撇嘴道,「怎麼這也要管,你從小到大難道都沒吃過糖不成?」

藍忘機思索了一瞬道,「吃過。」

「那你喜不喜歡?」魏無羨眨巴著眼睛問。

「尚可。」藍忘機答,止住了腳步。

魏無羨背著手往前邁了一步,隨即一個轉身,停在了藍忘機眼前,堵住了他的去路,綻開一個笑容。

「既然你不吃,就把那塊糖送給我吧。」魏無羨伸出一隻手,手掌攤開在藍忘機面前。

藍忘機看了他一瞬,有些遲疑地道,「不是我的…」

魏無羨還伸著手道,「不管是誰的,沒有問你來要,只當是無意掉落在那裡的了。本就是無意的東西,掉在了你桌上,那就是你的了。你就送給我吧,我真的很想要…好不好?」

藍忘機抿了抿唇,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魏無羨,白色的袖子遮住了魏無羨的手。魏無羨只覺得掌心一沉,再看手裡已經躺著那塊包得仔仔細細的冰糖了。

不得不說,他心裡還是有一點點點點失落的。

他怕九瓣蓮太明顯讓藍忘機猜出是他送的,可是又不禁想讓藍忘機猜出來是他送的,一前一後一左一右糾結了半晌,好不認真地疊出了這麼好看的一朵荷花,結果別提猜出什麼心意了,藍忘機都不吃糖的。

他幾下拆了糖紙,讓它隨風而去,往廊前一坐,把那塊桂花冰糖放在木欄上。

「你這是為何?」藍忘機在他身後發問道。

魏無羨把一根指頭抵在唇邊,示意他噤聲,拉住藍忘機的袖子,跑到不遠處的粗木柱子邊躲起來。

藍忘機被他抓住拉到身後,看著魏無羨抓住他的那隻手,欲言又止,還是順著魏無羨的意思陪他一起躲在了柱子後面。

沒過一小會,他們忽聽到點點翅膀撲騰的聲音從頭頂樑上穿來,他們兩人一同屏住了呼吸,只見一隻喜鵲在房檐上來回跳著腳,一會兒跳進了廊間,最後叼起那塊冰糖,飛走了。

魏無羨鬆開手,扭頭向藍忘機咧嘴一笑,道,「你不吃,總不能浪費了啊。」

他說完就向藍忘機擺擺手,去尋其他少年了,一邊跑還不忘了同藍忘機道,「藍湛,明天見呀!」

藍忘機看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思緒像捕捉不到形狀的微風,袖中的手心裡握著一張怎麼也無法撫平的糖紙。

魏無羨只覺得自己此生眼裡再無美人了。

他看著一幫小少年們品畫自己卻什麼滋味都品不出來,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微微有點喪氣。

江澄先一步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過來坐在他旁邊道,「呵,你又去招惹人家藍忘機,結果碰了一鼻子灰吧!」

魏無羨蔫蔫地道,「誰說我去招惹他了?」

不是招惹,是試圖追求,魏無羨在他腦海里更正道。

不過碰了灰是真的。

「你是不是一天不作死就難受?上次讓罰了還不夠,你還敢在他眼前晃,是巴不得他忍不住捅死你是吧?!」江澄氣急敗壞地道,誰知話一出口,魏無羨錘了他一拳,竟然面上一紅。

「你胡說八道什麼!」魏無羨臉皮都發燙了。

江澄愣住了,以為自己氣壞了腦子口出什麼狂言,仔仔細細把自己剛說過的話想了一遍,並未發覺哪裡有什麼不妥之處。

江澄呆了,他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魏無羨這八成是有病了。

——因為藍忘機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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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之忘羨[陳情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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