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元鳶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了一個短暫又美好的夢。

夢裡是草長鶯飛,碧藍如洗的天空漂浮著五色的風箏,那絲線那般長,長長地垂到開滿梨花的院子里。

日頭西沉,橘黃色的餘暉灑在窗檯旁那個繡花的小姑娘身上。

她終於想起,這是她和謝錦衣鬧彆扭的那天。她整整一日沒有理他,只一個人坐在窗檯下忿忿不平地繡花。誰讓謝錦衣昨日笑話她繡的鴛鴦是鬼畫符,她非要綉個好看的扔他臉上去不可!

「哐當」一聲輕響,不大不小,剛好夠元鳶聽到——像是石子兒砸到門框的聲音。

元鳶眼神一亮,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習慣性地要放下手裡的刺繡去開門。可轉念想到什麼,又壓平唇角坐下,慢條斯理地綉她的花,只當沒聽到。

她才不要理他。

可她的眼睛看著綉帕,耳朵卻聽著外面。

接二連三地響了好幾聲,她就是不應聲,也不去開門。最後響聲停了,她又忍不住撅嘴,難不成走了?

這人怎麼這麼沒耐心!

她惱他,繡花針也歪歪扭扭地紮下去。

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輕響,元鳶低著頭,視線里突然跳出來一隻木雕的鳥。巴掌大小,栩栩如生又漂亮,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誒?」元鳶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下子就被這木鳥引去了目光。

她這才注意到木鳥的頭頂系著一根銀絲,銀絲牽著它蕩來蕩去,活像在她眼前盤旋。

她來了興趣,又撲騰著伸手去抓,那木鳥卻總是恰到好處地躲過。

「啁啁……啁啁。」

頭頂傳來略有些耳熟的鳥叫聲,隱隱憋著笑。

元鳶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可想到自己還在置氣,又立馬轉過身瞪向那個將半個身子趴在窗戶上的錦衣少年。

雖然才十二歲,但他看起來已經很高了,起碼在一眾孩子里平白高了一個頭,比女孩子都生得白凈,唇卻是好看的桃花色,和眼瞼處那顆小小的紅痣遙相呼應。

金色珠繩紮起的馬尾甩在腦後,幾根碎發不安分地翹起來。

見元鳶看過來,他又學了聲鳥叫:「啁啁。」

元鳶覺得好笑,可想到自個兒昨天才說了以後再也不理他,故意拉下臉:「阿娘說了,亂闖女孩子閨房的都是登徒子,得打。」

少年人懶洋洋拖長的調子帶著隱笑:「我沒進來,進來的是這隻登徒鳥。」

說到「登徒鳥」,他挑了挑眉,長線一收,把木鳥提到跟前,一本正經地訓斥它:「你說你,不僅亂闖女孩子的閨房,還是個有眼無珠的,我看你這沒用的眼珠子該拿去當鞠球踢。」

他捏住木鳥的嘴,「還敢叫?下次再亂說話,就將你的嘴也縫上,聽到沒有?」

「撲哧」一聲,元鳶沒忍住被他滑稽的模樣逗笑了。好傻,真是太傻了。

見她終於笑了,謝錦衣鬆了口氣,將手裡的木鳥遞給她:「送給你的,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能說不理我了。」

元鳶瞧著他送到自己面前的木鳶,心裡的氣早就消了,可她這會兒還不想和他說好話,又耐不住好奇:「你這雕的是什麼鳥?」

謝錦衣話裡有話:「一種叫鳶的鳥。」

鳶鳥,鳶鳥,她的名就是鳶。這人簡直像故意的。

元鳶心裡甜絲絲的,嘴上仍不忘故意損他:「什麼嘛,看起來一點都不威風。」

謝錦衣看著她,難得認真:「是么?我怎麼覺得鳶是這世上最厲害的鳥。」

元鳶聽得耳根子都燙起來了。

見她一直沒接過,謝錦衣問:「你喜歡么?要是不喜歡,我再重新給你做幾個。」

元鳶心裡急著喊:喜歡,喜歡極了!

可想起嬤嬤們說女孩子要矜持,她只能穩住調子:「這是你做的?」

謝錦衣點頭:「跟巷子口的陳木匠學的。」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誇張地揚起調子,「他還收了我三個銅板做學費呢。」

元鳶又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直到餘光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一看就是熬了夜的。

她緩緩將頭垂得更低,聲音也細細的:「笨蛋阿錦。」

她怎麼可能真的不理他。

謝錦衣將木鳶遞給她,順勢跟她討饒:「行行行,我是笨蛋,那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別生氣了?」

元鳶唇角的笑意綻開,踮著腳接過木鳶,寶貝似的抱在懷裡:「哼哼,這一次我就勉為其難原諒你了。」

她情不自禁地用白嫩嫩的手指撥弄著木鳶的翅膀,眼尾、眉梢悉是笑意。

見她喜歡,謝錦衣徹底放心,將帶著割傷的手掌藏在袖袍下,唇畔也跟著浮出笑。只要他的阿鳶高興就行。

「要不要去放風箏?」

「啊?」元鳶抬起頭,看著外面天色,「大晚上的放什麼風箏?也不怕武侯抓你。」

「誰說晚上不能放風箏?」謝錦衣斜靠在窗欄上,單手環胸。

元鳶白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謝錦衣是個膽子大的,說了肯定就敢做。可大晚上被武侯追,他回去肯定又要被謝家伯伯揍了。

「外面這麼冷,我才不陪你去挨凍呢。」

謝錦衣熠熠地看著她:「可我還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撲通撲通,元鳶的心猛地跳了幾下,她動了動喉頭,想把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

她發現這人真是壞透了,怎麼老是說些讓人臉紅的話,偏生自個兒看起來坦坦蕩蕩地。

見謝錦衣的目光仍停在自己身上,元鳶沒好意思看他:「我現在好像還不困,那……那我們看會兒星星?」

謝錦衣仰臉笑了,響亮又輕快地應了一聲:「行。」

昌平侯府的院牆很高,四面種著枝繁葉茂的梨花樹,風一吹,白色的花瓣就飄啊飄,像浮在水波里。

元鳶和謝錦衣坐在石階上,說是看星星,其實還是陪他吹冷風來了。好在昌平侯府和威遠將軍府就是門對門,他們聊再晚也不怕耽誤了時辰。

她雙手抱著膝蓋,低頭瞧著地縫裡的草,餘光卻是看著身旁的謝錦衣。

可每一個餘光掃過去,都會和他的視線碰個正著。

於是,她只能把臉埋進臂彎里。

「阿鳶,我想去投軍,想像我爹和大哥那樣上戰場、做將軍。」

不知是不是周圍太安靜,身旁的聲音比平時多了一股子沉穩。

元鳶側過臉,謝錦衣高高地抬起手,好像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被他握在手裡似的。

元鳶很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投軍,可哪怕許多年以後,她仍記得那時候的謝錦衣。

他說:「投軍才能保家衛國,好男兒就該馳騁沙場,蕩平天下。而我要麼不做,要做自然就要做越國最了不起的將軍。」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得像漫天的星星,自信又篤定,不,比星星還要耀眼。

耀眼得元鳶都看呆了。

十歲的小女孩能懂什麼?每日頂頂要緊的不過是今日穿什麼、去哪兒玩。那時候的元鳶還不太懂這些話的分量,只是忽然覺得說這話的謝錦衣離她好遠,遠得像天上那顆星星。

女子是不能從軍,也不能上戰場的,那她呢?他們會分開么?

她從沒想過他們會分開。

她心裡有些說不清的失落:「那我長大了應該做什麼?」

其實她想說:阿錦,你會丟下我么?

謝錦衣本還仰躺在石階上,聽到她的話屈腿坐直身子,伸手拍了拍她腦袋上的髮髻,促狹又認真地笑了笑:「笨,我做大將軍,你當然就做大將軍的小媳婦兒唄。」

「誰……誰要做你媳婦兒!」

「你都和我定親了,以後你就是要嫁給我的。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做上大將軍的媳婦兒的。」

元鳶哪兒還有什麼失落,直氣得鼓起腮幫子,為他這沒羞沒臊的話捏起拳頭錘他。

他左躲右躲,嘴裡還故意逗她:「看你這短胳膊短腿的,打也打不著。」

可不管他怎麼躲,最後總會讓她的拳頭捶到他身上。

而她若是能照見鏡子,也能瞧見自個兒那紅透了的臉和眼裡藏不住的歡喜。

嫁給謝錦衣。

少女情竇初開時,大抵是想過的。

不,是盼望著。

她也曾盼望過嫁給那個陪她長大的少年郎。

如果沒有五年前那件事,她現在應該已經嫁給他了吧。可這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彼時她給他的最痛的一刀,將他們十多年的情分斬斷得一乾二淨。

也讓他恨了她五年。

.

元鳶是被凍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還未看清周遭的環境,脖頸的酸痛先蔓延開。

她抬手揉了揉,一面掀開眼皮環顧四周。這才注意到她一直蜷縮在牆角。所有的一切、包括她身上那件男人的衣袍都在提醒她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又一次見到了謝錦衣。

涼意從冰冷的地板傳上,如附骨之疽頃刻爬上她的脊背,怪不得她覺得這麼冷。

臉上黏糊糊的,她抬起手,觸手冰涼,是一片水漬。她輕笑,用指腹一點點撫去淚痕,不過是一個夢而已,怎麼就不爭氣地哭了。

元鳶啊元鳶,再美的夢也走該到盡頭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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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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