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番外——孽子孤臣(三)
我走了,情願如此保全彼此,鷓鴣的話是有道理的,隔牆有耳,不定被誰見到了,添油加醋的說給老太后聽去。但我多半心裡有了些掂量,怕是貞妃惹怒了老佛爺,牽累了皇上一道挨罵受訓,才耽擱了這壽宴的喜慶大事兒。
我走到長廊,恰遇到慧巧過來,一臉緊張的說:「怎麼去了這麼久,我擔心你,就尋來了。」
我們邊走邊說,她果然問:「才有人說,你在這裡同貞妃小主兒說話呢?」
我一驚,果然這宮裡水深。
我應了一聲:「是,這麼巧,我更衣,貞妃小主兒在這裡補妝。神色黯然的,急匆匆就走了,也沒說上話。」
慧巧左右看看,臉上仍舊是笑意從容,聲音卻嚴厲了幾分低沉說:「才老佛爺就是同她發火,偏偏皇上護短,惱得老佛爺摑了皇上兩巴掌,罰皇上跪了一盞茶的功夫呢。若不是群臣都齊集在這裡,安公公去喊銘哥兒……咱們老爺前來哄勸,怕是這事兒還不容易過去呢。」
什麼樣的事兒,惹得老佛爺如此動怒?偏今兒還是皇上的好日子,挨了嘴巴難怪那副如喪考妣的落魄樣子。我詫異的目光望著她,她便匆匆的說:「貞主子改不掉頑皮的性子,不知從哪裡搗鼓來一個西洋的照相匣子,什麼能把人裝進去,變成小鬼兒把魂兒貼在紙片兒上,還真是真真的比畫兒還像呢。宮裡一位小主兒才被皇上寵信了好不容易懷了身孕,被貞主兒這麼一鬧,撞了鬼祟落了胎,被告去皇後娘娘那裡。皇後娘娘不過斥責幾句,貞主兒還頂撞,出言不遜的。這太后不過問幾句,皇上便來強辯,你說老佛爺能不惱嗎?那邊一條人命,這邊還強詞奪理的。」
我依約知道了是為了什麼,只是如此這母子一鬧,可不是裂痕難以彌補?再者還生生的把致深牽扯進來,這皇上心裡豈能不恨?我不無擔憂,隨口問:「老佛爺平日里喜歡些什麼?什麼事兒能惹她開心?」
慧巧想想說:「老佛爺年紀大了,喜歡個熱鬧,陪她說說笑笑聽聽戲,聽聽曲兒就好。」
猛然我想過一個念頭問:「老佛爺可是喜歡聽八角鼓?」
慧巧一愣,應了說:「凡是熱鬧的,老佛爺都喜歡,你怎麼問起這個?」
我眼裡露出一絲慧黠說:「致深會唱八角鼓的,不如讓他駁老佛爺一樂吧。」
慧巧埋怨道:「虧你想得出,堂堂總督當眾唱八角鼓?」
「古人斑衣戲彩盡孝心的都有,何必拘泥小節?」我不服的說,她略是驚疑,旋即一笑罵一句:「他若埋怨了去,我只把你供出來吃家法去!」
這戲不過聽了幾個摺子,老佛爺已經一臉倦意,欲起身回宮。
慧巧在身邊問:「老佛爺,後面有熱鬧的八角鼓呢,老佛爺可是聽一段兒再走?」
老佛爺搖搖頭說:「倦了,你們玩兒吧。」
安公公噗嗤一笑說:「呦,奴才們還惦記聽出大戲呢,這老佛爺一走,就收鑼散了。」
聽了安公公話裡有話,老佛爺停住步問:「藏藏掖掖的,什麼鬼祟,快說。」
「聽巧兒說,周大人如今可是精通八角鼓,咱們是不是讓周大人給老佛爺獻個寶呀?」安公公眨眨眼看了一旁的致深,致深一驚,一臉嗔怪。
「嗯,我倒是想聽,就不知你們周大人有沒有這份兒心。」老佛爺叨念著。
「哪兒能沒有呢,斑衣戲彩的孝心,尋常百姓家的子弟都不忘的,奴才們怎能沒有呢?」慧巧笑了說,飛個眸光笑意滿眼的望我,我輕輕點頭。
致深倒不拘謹,手搖了八角鼓上了戲台,台下一陣子嘩然。他一曲《長坂坡》唱得滿座叫好。這八角鼓本是貴族子弟常玩兒之物,玩物喪志者居多,熙成小爺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一旁見老佛爺看得興緻勃勃,慧巧嬌嗔的說:「原本奴婢也不知周大人還有這絕技呢,還是漪瀾妹妹偷偷告訴我的。」話語里幾分酸意。
我忙深服一禮告罪說:「漪瀾也不過是聽周大人提起宮中往事,才知周大人會唱八角鼓。不過,聽說昔日這八角鼓唱得最好的,當屬攝政王府的小世子,成殿下。」我看一眼一旁的攝政王,他聽了我的話周身一抖,似有些吃驚。我心裡早做了盤算,笑了說:「就不知王爺可否湊個興兒,請成殿下來為老佛爺和皇上助興,同周大人共唱一曲。」
攝政王吃驚之餘打量我,不置可否,似是默許。料是攝政王心裡千百個不願意,總不能駁了老佛爺此刻的興緻。
不久,熙成小王爺被帶到,他一身衣衫倒也風流瀟洒,絲毫沒有拘謹,上前給太后請安,言語間還是嬉笑著無所顧忌的樣子。他越是隨意的如一家人,太后也放下許多身架,罵一句:「總算把你個猴子放出籠子,如不賣力的唱,看不讓你老子捶你!」
熙成嬉皮笑臉的應一句,挽挽袖子,摺扇插去脖頸后,同致深聯袂登上高高的戲樓,一時間哄叫聲響起,喝彩聲如雷動,老佛爺也來了精神,樂得合不攏嘴兒說:「難得讓這些孩子鬧一出,開心一陣子。」
八角鼓一搖,手指一打,那一曲八角鼓唱得感天動地,兄弟二人倒也灑落,在高高的戲台上毫不拘束,彷彿這宮裡就是家中一般。
老佛爺聽得眯眼笑了頻頻點頭,對了身邊的五王爺福晉指了台上笑罵一句:「這兩個猴兒,這些年了還性子不改。那年還是辛巳十年,攀上南書房的桌案上唱八角鼓被方中堂抓了一頓揍。」
「嗯,還說呢,方中堂讓他們小哥兒幾個雪地里罰跪,不許起來,手心兒都打腫了。到頭了,還不是這樣。」
「那是今兒他師父不在,看不揭了他兩個的皮。」太后笑罵著,卻掩飾不住一臉的開心。
「老佛爺開恩呀,分明是老佛爺發話的,兩位哥兒才獻技的。」慧巧委屈道,撒嬌的樣子,周圍的人笑開了花。
老佛爺忽然愴然涕下,周圍索然,她哽咽:「先皇若還活著,也該如此斑衣戲彩逗本宮開心呢,只是可惜他……去的太早了!」
眾人忙來哄勸,都說老佛爺見了兩位小爺思念先帝,見了周大人怕是睹物思人了。
我看在眼裡,同慧巧呼喚個眼神,盈盈一笑。
我同致深拜別出宮時,偏偏是熙成小王爺寸步不離的,只對攝政王告假說:「兒子同致深許久沒聚了,難得他來京一次,懇請王爺開恩,准了兒子去致深府里一敘。」
攝政王那永不舒展的眉頭還未解開,一旁的老佛爺就開口說:「難得銘哥兒回京,就讓他小哥兒倆熱鬧熱鬧吧。能夠兒女繞膝就是福,莫待了膝下無人寂寥時再悔不當初。」
熙成是湊了同我們坐車的,他打發了自己的車馬回府,執意要擠到我和致深的車裡。那原本是個青帷翠蓋八寶車,三個人就略顯得擠,熙成打開轎帘子向外窺視著,吆喝車夫說:「快走!」
致深摟緊我緊貼了對熙成問:「說吧,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可又是要去哪裡尋花問柳去?」
「哎,哎,你們這可是過分了!分明欺負我孤家寡人一個,還在我眼前做這如膠似漆的親昵狀,氣誰個呢?」熙成邊說邊看了窗外,忽然吩咐說:「向右拐,過了平安道,穿過市集向南廠甸南月亮衚衕,停在路口就是了。」
「分明是打了我的幌子出來會美人兒,成哥兒你太不成體統了。」致深嗔惱著。熙成拍了他肩頭說:「容當后報,兄弟暫且謝過。稍時你派個人兒去我府里,只對老爺子說,留我用晚膳,拖延片刻。若掌燈時分再不見我回來……」
「什麼?你還要耗到掌燈時分?」致深驚得問。
熙成手中摺扇敲他額頭埋怨:「你小子大驚小怪什麼?道貌岸然的,就你鬼主意多,橫豎老爺子鬼你打發了。若我今夜不回來,你就推說是我醉酒留宿在你府里。若是我敗露了,少不得也牽累你。你仔細了。」
「哎,你這廝,倒算計我了,恩將仇報得寸進尺了!」二人笑罵一陣,那車已戛然停穩。熙成挑開轎簾左右看看無人,跳下車拱手說:「小弟妹,得罪了,改日謝過。」
這熙成小王爺倒是個有趣的人,我看向致深時,他已閉目養神不想言語。
回府,致深頗累,精疲力竭般撲去床上就睡,便是身上的袍子也不曾脫,腿半垂在床下。我本在菱花鏡前卸妝,同他抱怨著宮裡那些人的迂腐不化,竟然把個照相匣子說得妖魔般,還追魂奪魄如仙俠話本傳奇了。誰知一回身,他已經在床上靜靜的睡去。
致深睡得安詳時,眉宇舒展了許多,猶如一個乖乖的孩子。男人怕都有如此聽話乖巧時,每個女人都盼望他們能頂天立地,卻也盼望他們偶爾如孩子。我也不例外,我輕輕吩咐了冰綃打來溫水,打了毛巾為他靜面。又為他解開錦袍上的盤扣,腰間的束封,脫去腳上的靴子,一點點的去輕撫他的面龐。他睡夢中笑容恬靜,我想昔日他在宮裡的時候,該也是個懂事的乖寶寶,人見人愛。彷彿耳邊聽到嬤嬤在拉長聲音喊:「銘哥兒,銘哥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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