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馬克.吐溫的父親約翰馬歇爾克列門斯則是另一種類型的人。

他表情嚴肅,帶有幾分學究氣。他和天性樂觀,甚至顯得輕佻的珍妮蘭伯特的婚姻,談不上美滿幸福。

馬克吐溫小時候就發現,父母相互沒有溫情脈脈的表露。父親總是一本正經,十分嚴肅的樣子,母親卻熱情活潑,但在父親的寡言少語的沉悶的性格造成的家庭氣氛中,母親未免有些壓抑。

應該說,馬克吐溫小時候對父親缺乏了解,看法不免片面。父親去世時,馬克吐溫只有11歲。直到他長大成人後,當提起父親時,仍然不無偏見。

其實,約翰克列門斯自負不凡的外表下,掩飾著內心的悲哀。他的家庭生活剛一開始就是艱難的。

晚年時,母親對兒女們吐露過心事,她當年其所以嫁給約翰克列門斯,不是因為愛他,而是為了報復她始終愛戀的另一個青年。

那是一位醫科大學學生。年過80歲的老母親對馬克吐溫說:

「我真心實意愛他,我明知道,他也很愛我。但我倆都沒有正式表白過。但後來產生了誤會,大學生不辭而別,遠走他鄉。為了堵住搬弄是非的一些人的閑言怪話,也是向大學生表示我並不傷心,我就賭氣嫁給了你的父親!」

跟一個並不愛自己的女人長期生活在一起,對於性格高傲,自尊心強的約翰克列門斯來說,感情上是痛苦的。

馬克吐溫的姐姐帕梅娜對母親的這段回憶,表示過懷疑。她認為老態龍鐘的母親,有時沉緬於幻夢之中。

但父母親的性格相互差異過於懸殊,彼此難以融洽無間。父親的神情,使人感到總是那麼鬱鬱寡歡,忿忿不平,這與母親樂觀爽朗,心胸開闊,形成鮮明對比。

馬克吐溫在《鄉巴佬》一文中,描述了父親臨終時跟姐姐帕梅娜訣別的情景。

「父親明白自己快死了,全家人都跪在房間里慟哭著。父親用手勢要女兒來到跟前,他撫摸著女兒的頸脖,吻了吻,喃喃自語:快讓我死吧……」。

看來,飽經人生憂患的父親,對大女兒畢竟流露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溫柔與真愛。

馬克·吐溫對父親去世的情景,永遠銘刻在他的記憶里。

那是1847年的嚴酷的冬天,父親與投機商人波布打完官司后,從外地冒著又濕又冷的漫天大雪,騎馬回到家時,已經凍得鑽心徹骨,疲憊不堪。

母親把他的腳泡在一盆熱芥末水裡,胸口糊上敷藥。

但是,父親仍然感到身體很不適,先是胸膜炎,隨後轉為肺炎,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哥哥歐萊恩聞訊從聖路易斯趕回家,同姐姐帕梅娜和母親輪流守護在病塌旁邊。

馬克·吐溫和弟弟享利都眼睜睜地看到父親一直不退燒。這半個月來兄弟倆焦急地踮著腳尖,在屋裡走來走去。

馬克·吐溫清楚地記得,父親臨終的時候,大家都聚集在那間光線暗淡的房間里,不停地哭泣,既害怕,又悲傷。

父親知道他自己快要死了,用非常微弱的聲音,招呼他平生最愛的女兒帕梅娜。

他摟著她的脖子親吻,這是馬克·吐溫所見到他父親唯一的一次擁抱自己的親人。

「讓我死去吧,」他低聲耳語道。

他對女兒告別了,這就是他和親人們的永訣。

那一夜馬克·吐溫通宵沒有睡著。父親的去世使他震驚,他一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情景就難過極了,異常悲痛。

他和父親向來不怎麼親熱,他曾想要和父親多接近交談,如今這最後的機會卻已消失了。

正當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渾身顫抖的時候,忽然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那是從父親的遺體所在的房間里傳過來的。

他半信半疑地想,父親平日是那麼與眾不同,那麼剛強耿直,那麼令人敬畏,他大概是蔑視人間的法則,起死還生了吧。

他溜到那扇關著的門那裡,從鑰匙孔里往裡瞧,一心指望能看到這個奇迹。

馬克·吐溫聽人們經常說,人一旦去世時,雖然身體的一切都停止了,消滅了,但死者的意識還存在,就是靈魂還沒有離開親人們,還在用聲音或其他的方式向親人們示意,然後,戀戀不捨地離開人世間……

第二天母親由於悲慟過度,沒有覺察到馬克·吐溫的臉色蒼白,神情獃滯的心理狀態。

馬克·吐溫不能告訴母親,那種使他精神崩潰的悔恨,不能說出他過去種種惹父親生氣的事情所引起的懊悔。

那些日子裡,多少夜晚,馬克·吐溫在黑暗裡躺著,聽著暴風雨而發抖,決心改過自新,做一個好孩子。

現在他注視著母親那張哭腫了的臉,聽著她鳴咽的哭聲,和她分擔著孤獨的痛苦。他要安慰她,彌補她的損失,對父親贖罪。

出殯以前,馬克·吐溫和母親一起肅立在棺材旁,肝腸寸斷,無限悲痛,決心做一個好孩子。

他不準備再上學,他要去工作,照顧母親,做一個好男孩。

馬克·吐溫己經十一歲了,經歷過家裡從前的兩次喪失親人的悲傷。

他剛滿四歲,還住在佛羅里達村的時候,就曾被抱起來看棺材,裡面躺著九歲的黑髮的姐姐瑪格麗特。

他還不滿七周歲的時候,就在漢尼巴爾鎮這裡,拉著母親的手跪在床邊,床上停放著十歲的哥哥本傑明的僵硬的屍體。

傷心痛哭的母親曾讓馬克·吐溫摸摸死去的哥哥的臉頰,想讓他共同分擔她失去孩子的痛苦,使她那破碎的心靈得到一點安慰。

本傑明死時,馬克·吐溫雖然還小,卻就有過一種懺悔的感情,為過去的調皮搗蛋、和哥哥吵架等而後悔,因為牧師對罪人的訓誡已經在他頭腦里留下了痕迹。

現在父親的葬禮結束以後,他這個年方十一歲的孩子又跟他的良心進行了搏鬥,承載著沉重的精神負擔。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帕梅娜和母親一起住在改作卧室的門廳里,她一覺醒來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緩緩地移動,沿著床摸索前進。

帕梅娜嚇了一跳,剛緩過氣來,想要大叫一聲,月光卻消除了她的驚慌,它照出了馬克·吐溫的身影,他裹著一條白色床單,正在夢遊,不停地徘徊遊盪著……

父親一生的悲劇,毫無疑問,都是由於他接連不斷的失敗而造成的。他幾乎一事無成,命運總是惡毒地捉弄他。

看來,他的兒子馬克吐溫在青少年時代就註定要去擺脫一切厄運。

馬克吐溫好幾次怨恨他的哥哥歐萊恩,一個善良誠實的人,一生中到處碰壁,正在重蹈父親的復轍。

彷彿要對命運,對歐萊恩,對亡故的父親挑戰似的,馬克吐溫倔強地高傲地頌揚著奮進不息的精神。

當馬克吐溫踏上獨立生活道路后,回憶父親時不免帶著淡漠情緒。

這主要是由於父親多次籌劃的事業都沒有成功,後來馬克吐溫認識到,這一切不幸遭遇,不能只歸咎於父親的個人能力,這是當時美國普遍民眾所處的社會環境所決定的。

父親的坎坷一生具有典型性。在美國成千上萬的人們都有類似的遭遇。

他們過著窮愁潦倒的生活,忍受著紛至沓來的傾家蕩產的打擊。父親的一生的悲劇,促使馬克吐溫深刻地去洞察描寫那段時期的美國社會。

在馬克吐溫的一些作品里,都描寫過父親的生活的真實情景,看來,這決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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