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12
山上。
尤慧踮腳看著河邊的小黑點,她問:「我覺得……前輩似乎想做什麼,你說呢,大哲?」
大哲揚起腦袋,眼神單純又無辜。
「哦。」尤慧嘆氣,她把大哲濕.漉.漉的食指從他口裡拿出來。看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大哲都要保持這種「純潔無辜」的神態了。
尤慧又看向胖子。
胖子的手掌缺了一半。他正齜牙咧嘴地給自己注射止痛劑。
他感覺到尤慧的目光:「嗯?」隨即看向山腳,然後說:「不用擔心,他能處理好這些事。」
尤慧隨口問:「你和槐夢前輩關係很好。」
胖子回答:「我們在一間宿舍,室友。」
尤慧有些詫異:「但是槐夢前輩……」
胖子點頭:「他比我早兩年進來。」隨即有點無奈的聳肩:「我是今年秋招……不知道怎麼的就接到了他們的面試通知,我想,隨便啦,只要能找到工作就行。」他伸出殘缺的手掌:「也沒想到這麼高危。」
尤慧從身側的醫療包里掏出一管鎮定劑:「還疼嗎,我這兒還有一管。等會了本部就好了,他們會有方法治癒我們。」
胖子把試劑退了回去:「不用,我害怕上癮。」
隨後指指放在地上的兩個本子,一個是望山村的韓氏族譜,另一個則是類似縣誌一樣的東西。
望山村的族譜是新修建的。不太厚實。
族譜第一頁上第一行。
大意是講一行人因為災荒遷移到瞭望山村現住址,為了感謝新生,他們重新修訂了族譜。
第一個名字是。
「韓長生。」
另一邊尤慧也翻開了村志。
第一句話是,自我以後,長命百歲。
這話說的很囂張,但內容更加霸道。
河神祭的時候尤慧他們在戲台上看了一齣戲,說是一個年輕人向河神祈求,河神應允了他的願望,給望山村送來了豐盛的食物,並保佑他們年年風雨調和,由此望山村決定年年獻祭河神,向河神獻上五穀三牲,人命一條。
村志上的內容和河神祭的戲目可以對應上,但是又完全相反。
村志上是這樣寫的,一群逃荒的難民來到瞭望山村,他們舉目四望,發現沒有東西吃,只能摘摘樹林的果子,打些小動物聊以度日。他們組織人力開荒,新耕出大片荒地種下無數種子,但到了明年才能有稍有收穫,後年才能初見成效。
靠土地吃飯就是這樣,要腳踏黃土背朝天,年年月月日日時時,一刻不得閑勞才能從土地刨出一點東西。
就這樣。
有些人靠不住,餓死了。
當時的韓長生還不叫韓長生,他跟著村裡傳下來的輩分叫韓建業,是「建」字輩,他帶著一家老小跟著逃荒到了這裡,人也到中年,也是持家立業的時候,但是可惜年景不好,他爹媽老婆都死了,就剩下一個孩子。
當時的韓建業很害怕,他貪生而且惜命,每次想到自己會餓死,就驚出一身冷汗來,平時也偷偷存些食物什麼的。
當然村志上也沒寫這麼赤露。就寫著韓建業這個人深謀遠慮,會儲存食物,然後很有遠見,從來不會參與危險的狩獵活動。
但是地里長東西太慢。
韓建業實在受不了了,也開始在山裡搞些東西吃,直到有一天,他順著一點小動物小昆蟲的奇怪動靜,找到了一個長在深山潮濕幽暗處的一塊肉一樣的東西。
韓建業雖然學問不高,但是他五花八門聽得消息多。也只知道人蔘何首烏肉靈芝太歲等等奇怪傳說。
韓建業拿出刀子從這塊肉上割了一刀,真得跟肉似的。他小心拿給其他動物吃,看看有沒有毒,接著第二天去看這塊「肉」,發現這塊肉長好了。
真是奇異啊。
韓建業感嘆。
他最初也有堤防的心思。畢竟他心思多,總害怕自己叫什麼東西害了。但是日久天長,今天割一塊明天割一塊,吃了好久也沒吃出什麼怪異來。他就漸漸放開了心,敞開了吃。
他管這個東西,叫「太歲」。
後來韓建業越吃越強壯,村裡其他人則因為找不到食物越來越虛弱。韓建業心裡偷喜,覺得自己找到了寶貝。
村志里是這樣描寫的,說韓建業發現珍奇,以身試毒,像神農一樣嘗百草,最後知道了這個靈物的功效。隨即決定分享給陷入飢荒的同伴。
才不是。
因為找不到食物。村裡人開始往深山裡面走,漸漸地快摸到太歲的地方了,有好幾次韓建業差點叫人發現,驚出他一身冷汗。
韓建業想不行。他勢單力薄,孤家寡人,肯定干不過這麼些人,於是決定把太歲整個割掉,自己帶回去吃。
他原本以為這個東西割掉以後不連著地,就不長了,但奇怪的是,叫韓建業搬回家之後,這塊肉還跟活著似的,一晃一晃,好像會呼吸。
「真是個神奇的寶貝。」韓建業想。
他不知道怎麼的,突然想起了太歲的傳說,可肉白骨活死人,還可以讓人長生不老。
於是在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決定。
把整個太歲全吃了。
太歲像塊生肉,帶著血絲和筋膜,摸起來有種滑不溜丟的黏膩感。韓建業趁著晚上黑,沒人知道他做什麼,自己偷摸爬起來開始吃肉。半夜他兒子也就是現在的韓命行起來尿尿,發現自己爹背著自己,靠著牆,在吭哧吭哧不知道吃什麼。
小韓命行就問:「爹,你吃什麼呢。」
韓建業心裡到底有他兒子。
於是偷偷割下一塊塞在韓命行的嘴裡:「吃,別說話!」
韓命行抿抿嘴,似乎吃嘗出味了,眼睛瞪得發亮,就要跟他爹搶。韓建業開始沒防備,但是一看他兒子那個樣就知道吃「上癮」了。
不知道怎麼的,這塊太歲給人一種「獨佔欲」。說起來韓建業把太歲分給村裡的強壯年,然後拉幫結派是最好的,但是他不想。他心裡不捨得。
自從吃了第一塊以後。他心裡跟貓抓似的,一點都控制不住。
不想。不捨得。這是他的。天王老子都別想搶!
那天晚上韓建業一把把他兒子拍暈乎了。然後自己吭哧吭哧,把肉吃完了。
這一塊村志里也美化過了。
說是韓建業想要分給村民,於是把太歲搬回了家,但是半夜神仙入夢,指點韓建業說:「愚兒啊愚兒,這是我給你的寶物,你怎麼能分享給其他人呢,恐怕其他人受不得你這樣的福氣啊。」
就醬。
韓建業自己把太歲吃了。
吃完了他想,真好,自己可以長命百歲了。
但是後面發生了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韓建業身體開始變異,從皮膚到骨骼到內臟到大腦,他變得更……奇怪。皮膚帶著一種濕滑感,角質去掉了,表皮細胞漸漸透明,不是說他美顏大變身,開始變成一個「玉一樣的人兒」,而是這些細胞開始變成一個個擁擠堆簇的黏菌。
湊近了在顯微鏡下挺好看的,但是韓建業只覺得恐怖。他用手挖了一下,就像是戳到什麼黏糊糊的東西,他把那塊連皮帶肉一起挖了出來。
第二個變化是有聲音在韓建業腦子裡說話。說是對話也不太準確。那個聲音更像是一道雜亂無思緒的念頭。就好像一道流星飛過而人的腦子裡突然多了很多想法似的。
韓建業腦子裡也開始亂糟糟。
他想吃東西。不是五穀,也不是乾癟的果實。而是一種更有營養,更豐盛的東西。
人的血肉,以及他們的靈魂。
他就像是一個永不饜足的饕餮。靈魂里總有一種貪婪的渴望。
韓建業第一個吃的人是誰已經不可考證。但是村志上描述這段時間望山村有很多走失的人。
接著韓建業似乎想通了什麼。他偷偷摸摸召集了一大幫人,給他們「食物」吃。可能是手臂什麼的,但是村志里沒記載,但是想想也是,韓建業渾身上下能再生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就用這些個手段。
韓建業帶著一幫子「死忠」建立了初步的望山村。
食物也有了,地方也有了。
人們開始安居樂業。望山村要是再時不時的失蹤點人,有點太奇怪了是不是?
韓建業想,這樣不行。
他得找個名頭正大光明的吃人。
隨後就有了河神祭。他召集一幫人搞了神明啟示啊,神明庇佑啊什麼的,接著說他們望山村也需要回禮。搞起來也很簡單,畢竟,送女人去死這件事,大家都很習慣。
第一屆河神祭的時候韓建業有點手忙腳亂,他藏在水裡面,等那個「河神的新娘」掉進水了,他才開始吃人。
皮肉吃掉了,他長開口,骨頭就從牙縫掉進了河裡。乾乾淨淨,猶如白雪。
韓建業感覺到一種滋養,他覺得自己和「神」越來越靠近了。他用一種捕食者的目光看著望山村。就像是牧民在看自己的羊群。
他已經是望山村說一不二的人物。於是給自己改名叫韓長生,並決定,自他以後,長命百歲。
再沒有比宗族規矩這種東西吃人更方便的了。
後幾屆河神祭,韓長生直接叫人到祠堂里,就是新娘出嫁前到祠堂住一晚這個流程的時候,他直接把人吃掉,他發現,如果新娘被「心甘情願」的吃掉,滋味會更好。
那種強大的力量會更滋潤他的身體。
他也說不上來。
於是他常常給新娘許諾,說會照顧她的家人啦,會給她很多很多錢啦之類可有可無的承諾,讓新娘心甘情願被他吃掉。
有時候他吃嗨了。
第二天去獻祭河神的時候,新娘的骨頭架子會從轎子里掉出去。
抬轎子的人也很習慣。彎下腰,把骨頭塞回去,就完了。
大家都習慣了。
都習以為常。
漸漸地,望山村就變成了這樣。
尤慧合上本子。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她感受到一種微妙的顛倒感。就像是有人用棍子在她腦子裡捅了好幾下,隨後又用力攪了攪。
她蹲下身,摸摸妮妮的腦袋。
妮妮看著山下的望山村。
「村子下面都是地洞。」
尤慧差異:「這麼多洞穴?是為了避難?」
妮妮搖頭:「不是的。」她進了祠堂之後,粗粗摸索了一下,覺得這個地洞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望山村多大,地洞就有多大。
「地洞里的,都是族長。」
韓長生吃了好多年的人,他的根系如同植物一樣生長,隨著望山村一起蔓延,它這樣龐大,這樣不可戰勝。它沒有形態,變得越來越非人,卻真的長成了它期望的那樣「長生不死」。
妮妮自問自答了一句:「他真的能殺掉它嗎。不過無所謂了。」她已經逃出來了。
山腳下的小黑點動了。
胖子也站起來也看槐夢到底想幹什麼。
他發現一點門道,卻又不敢置信。只見山下傳來一陣巨大響動,河道在一劍之下多了條岔道,洶湧澎湃的河水改變了方向朝望山村駐地涌去。
連日來因連綿不絕的雨水而不斷上漲的河水似乎終於找到了發泄口。如猛獸出閘一樣肆無忌憚,在一片汪洋中衝垮瞭望山村的黑瓦白牆。許許多多東西撞在一起,柔軟的血肉撞上堅硬的石磚,血腥氣在水中蔓延。
但是不夠,還不夠,地面上的已經摧毀了,但地表之下的痼疾還在陰暗生長。
那個黑色人影站在灰白色水泥長桿上,如渡鴉雀鳥一樣微不可見。似乎太多的雲朵和太狂亂的風就會將他帶走。
他舉起手。手中正是那把漆黑如鐵的長刀。
空氣中似乎多了一點東西,一些能夠讓風和氣流凝固的,一種某種讓人屏住呼吸的東西,哪怕胖子站在山腰距離如此之遠他也會忍不住屏住呼吸,腦子裡代表著危險的那根弦一跳一跳。
下一瞬。
風雲變色。不過如此。
就好像一道呼嘯的氣流從地極之北洶湧捲來,在廣闊無垠的平原暴虐橫行,將一切生命和無生命之物捲入它的狂亂之舞中。天和地之間的一切都已經消融,分不出界限。天欲傾垂。
刀尖朝下。
那些磅礴而帶著毀滅般氣息的力量卷著洶湧的河水向下,衝破了石磚地面,擊垮了堅固城牆,地上青磚碎石一寸寸飛起,捲入狂亂河流之中。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
巨大的河流帶著水壓衝進了地下洞穴,將裡面的一切摧毀,隨即地面上連續幾處像是被衝擊的井蓋一樣爆起巨大的水花,猶如雷霆震動。
潛藏在望山村真面目之下的整個地洞被掀起,如被掀翻了老巢的碩鼠一樣無處藏身。
河流少了,漸漸回歸了主幹。
只剩下被汪洋肆虐過一片殘骸的望山村。
天空和大地之間靜悄悄。剩下風聲刮過樹梢的細碎碰撞。
「我……是……」
「不死的。」
在掀開的地穴里,仍然有殘留的根莖牢牢深抓土地。
根莖上鼓出一個肉團,它彷彿劫後餘生般露出一個醜陋而可憎的笑容。
「我永遠不會死。」
「我生長在土地里,我和大地一樣長生不敗。」
遠遠地。
站在高處的槐夢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