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4
尤惠在村裡閑逛。
天空依舊撒下雨點,但是沒有澆滅望山村熱鬧的氣氛。這裡大概要過節了,到處都是忙碌的男男女女,她看見好些女性端著雞鴨魚,豬牛羊的頭走來走去。
「在忙些什麼呀。」
「河神祭呀。」女人們回答:「要準備三牲哎。」
「我沒見過這樣的祭祀。」
「哦……你們外地人呀。」女人的口裡有小小的排斥。
她們大概是習慣瞭望山村的生活,扣子繫到最上面一層,面容肅靜,頭髮結結實實扎著。不塗脂抹粉,不讓美麗的黑髮迷亂人的心神,很是規矩。
「你就是那個,住在秦翠翠家的吧。」
「哎,是。我們車壞了。」
女人們嘁嘁喳喳,似乎在不懷好意的笑。
尤惠摸不著頭腦:「怎麼了,要我給秦翠翠捎話嗎。」
尤惠看著女人赤紅的胳膊,好像在熱水和冷水裡泡了好久,她想河神祭這樣的望山村大事,約莫是人越多越好,於是尤惠說道:「我叫她過來。」
「別別別。」
女人阻止。
「秦翠翠可不行。她生了好幾個孩子全是女兒,也全是死胎,她呀,真是晦氣死了。你可千萬別喊她來,她沾不得福分。」
尤惠又氣又怒。這種事情不外乎偶然和意外,跟有福氣沒福氣有什麼關係,她又問:「照你們這麼說,韓百歲是她什麼人?」
「他——你說,秦翠翠不下蛋,他能和秦翠翠有什麼關係,韓命行的私生子嘍。」韓命行就是韓村長。
還可以這樣?
尤惠實在不能理解,她哪裡見過這樣的封建大家長氣勢,真叫人理解不能,白天秦翠翠像個傭人一樣任打任罵,一句都不反抗——她求得什麼?!
再往前走,來往的男人多了,不少人從尤惠的胳膊劃過去,看著她的肩窩,眼神和蒼蠅一樣,真叫人厭煩——這就是窮鄉僻壤的鄉下地方吧,尤惠緊皺著眉頭,心裡越發生氣。
正這時,路到頭了。
高高的門拱,屋檐兩角和古式建築一樣飛翹,高大威嚴的門柱撐起走廊,叫人望而生畏。
這裡有許多男人進進出出,尤惠想進去打聽打聽,卻叫人轟出了門。
「去去去,這裡不準女人進。」
這個看似富貴但根子骨里就破落的地方依舊秉持著老傳統——女人不準踏進宗祠。
尤惠一肚子氣,甩頭離開,正邁了兩步,聽見身後男人議論:「果然是外面來的,沒見識,什麼地方啊!不長眼啊就往裡闖!」
身後的男人卻口出狂言,尤惠一甩頭,拳頭已經攥緊了,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姐姐,姐姐!」
「過來!」
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躲在青苔蔓生的拐角處,漏出一個圓圓的小臉蛋,女孩沒帶傘,身上衣服濕.漉.漉的。
她還在喊尤惠。
「姐姐快過來。」
尤惠打著傘走過去。
「你好,你是誰啊,叫姐姐有什麼事?」
小女孩聲音清脆:「我叫妮妮。」
而踮起腳尖,小心對尤惠說:「姐姐小心,這些人會打死人的!」
**
小女孩叫妮妮,是村口韓長延家的孫女,就是昨天在門口跟胖子起衝突的那個倔老頭。
妮妮繼續說。
「我媽媽就是叫他們打死的。」
她是外村人,十九歲那年嫁過來,過了一年,生下了一個女兒,因為生了個賠錢貨,叫妮妮的爸爸嫌棄,有事沒事教訓她——說是正家風。
「媽媽受不了了。」
妮妮說。
媽媽總是抱著她哭,在黑夜裡,十一點的時候,鑽到她的被窩裡,一下又一下摸著她的後背,「妮妮,妮妮,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她說,我活不下去了。又說,再等下去,我就要被你爸爸打死了。
那你逃走吧,媽媽。
走得遠遠地。再也不要回來。
媽媽繼續哭,妮妮也跟著掉眼淚,她看著頭頂的天花板,想,以後就剩下她一個人了。
「媽媽受不了了。」
「給老家的親戚打電話,約好了,要趁著晚上天黑了跑掉。」
妮妮繼續說。
「結果那天晚上起了一場泥石流,親戚被沖走了,消失了,媽媽也被抓到了祠堂里,沒有了。」
她就站在祠堂門口,聽見裡面一聲接一聲的哀嚎,是她媽媽在尖叫,像是要把命從喉嚨里擠出來、扔出來——和平常一點都不像,和那個給她念書,親親她小腦袋的媽媽一點都不像。
再過了一會兒。
屋祠堂里沒聲了。
她的媽媽就這麼消失了。
警察過來找,沒找到人,他們挨個挨個的問,挨個挨個的查,問到她家了,妮妮被鎖在門裡,她趴在門縫上,聽見爸爸一字一字地說:
「——那個女人偷人,跑了。」
不,不是跑了。
是消失了。
她媽媽消失了。
妮妮濕.漉.漉的腦袋被人摸了摸,她抬起頭,看見那個叫尤惠的漂亮姐姐心疼地看著她。
「妮妮,以後姐姐帶你離開,我們去外面,去見識更廣闊的天地。你生在這兒,但不會永遠被束縛在這兒,再等等,我一定會帶你出去!」
*
*
尤惠帶著妮妮來到了村口。
正好遇見了溜達到這兒的大哲。大哲和尤惠胖子一樣肩負著打探消息的任務,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蹭了一身煙味。
「啊?」大哲問了問自己的袖子。
「別說了,遇著個人,就給我遞煙,我活了八輩子沒這樣的待遇。」
大哲有點受寵若驚。
尤惠酸溜溜:「你倒是好待遇,我在村裡走了一圈,挨了一身臭罵。」
大哲臭美。
「誰叫我長得好看。」
兩人一起去見妮妮的爺爺韓長延。
韓長延家也是慣例的二層小洋房,外面一個漂亮花園,裡面對著幾把陳舊農具,韓長延就和初次見面一樣,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一下又一下抽著旱煙。
妮妮歡喜地跑過去抱住爺爺。
韓長延摸摸妮妮的頭,皺紋縱橫地老臉擠出笑容。
「妮妮去哪兒了啊。」
妮妮指著尤惠說:「我遇見了一個姐姐。」
韓長延斟酌兩下,說讓尤惠大哲他們留下來吃飯。尤惠大哲對視一眼,同意了,他們想著從這兒獲取一些情報。
上了飯。
酒過三巡,韓長延的臉皮都叫酒熏得醉濤濤。
他握著煙斗的手鬆開又合上,然後猛地看向大哲他們:「你們帶著妮妮跑吧!跑的遠遠地!一輩子都別回來!」
他抹了一把臉。
倏地站起來:「我韓長延跪過天,跪過地,跪過祖宗,今天我給你們磕個頭。」
說著「咚!」得一下跪下,結結實實磕了兩個響頭,他黝黑的腦袋上帶著紅印,但比不過眼睛里的紅光。
「我求求你們!」
「妮妮要被選去當河神的新娘了,過了明天,就要被綁上石頭浸到河裡去。」
「帶妮妮走吧!」
大哲和尤惠連忙把韓長延扶起來:「您做這些幹什麼,有什麼事吩咐我們就是!」「就是啊,我們來——我們來本來就是處理這些事的!您不用吩咐,我們也會做!」
「不用!」
韓長延緊緊攥著大哲的手腕,目眥欲裂:「你們鬥不過他們啊!別管了,帶妮妮走吧!」
望山村原本山林盤踞,鳥獸橫行。
後來一夥姓韓的人逃難到了這裡,不斷繁衍生息,生長壯大,成了如今的望山村。最開始這裡和其他村落一樣,荒蕪,偏僻,但後來出了一個河神。
「就是那道河。」
韓長延指著昨晚槐夢他們大鬧過的河流說道。
河裡出了一個金鯉魚,祂向望山村村民要求到,每年供奉一個新娘,祂滿意了,就會給望山村帶來大福祉。
最開始村裡的小孩——每家每戶出一個,誰也不許推脫,誰也不許逃避,望山村由此發達起來——但後來村裡生不出小孩了,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望山村開始誆騙些外地遊客。
他們在路上撒釘子。
到處設圍欄。
甚至和河神企求天降大雨,好睏住外地人。
「你們的車就是這麼回事。」
韓長延吧嗒吧嗒吸著旱煙。
「跑吧,趕緊跑吧,河神在我們這兒好久了,不知道吃了多少人的血肉——你們打不過他們的。」
「我們走了。韓爺爺你怎麼辦。」
韓長延苦笑一聲:「我老了,不中用了,就送妮妮和你們一程吧——我活夠本了,早該死了!」
**
傍晚。
尤惠一行人在妮妮家裡想辦法,面對韓長延質疑的目光,她豎起一根手指,憑空升起一道灼灼火苗:「爺爺,你別怕,我們不是一般人。你說的那個邪神,別人對付不了,我們卻不一定。」
韓長延舉著旱煙,定定看了那搖晃的火苗。
「那行,你們說,你們要做什麼,我一定照辦。」
「您先跟我們說說,河神祭祀的時候,都有些什麼流程?」
韓長延吐出一口煙氣。慢慢道來。
燈光明亮。妮妮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玩指頭,她好像對自己的命運並不明確——她才八歲,對命運懵懵懂懂,對死亡模模糊糊。
「在想什麼。」
妮妮聽見耳邊有人喊她,是那個漂亮到沒法用語言形容的大姐姐,在燈光下如白玉美人般精緻,那雙好看的、黑壓壓的眼睛看著她,幾乎將她整個人吞沒。
「沒想什麼。」
妮妮小聲說。
大姐姐似乎在笑:「要是我們沒來的話,明天你就會穿上嫁衣,叫人投到河裡去。」
漂亮大姐姐靠在她耳邊。聲音好像帶著毒汁。她和她那些勇敢朝氣的朋友們一點都不一樣,好像隨時都要凋謝的花,帶著某種沉沉的郁意。
「你會死。」
「這樣都沒什麼想法嗎。」
妮妮不說話。
望山村的女人似乎都是沉默的。她們低著頭,不愛說話,小心翼翼,聲音細若蚊蠅,她們的目光從這邊轉過那邊,看了春夏秋冬,但到最後,什麼都沒想。
漂亮大姐姐沒催她。
而旁邊尤惠和大哲、胖子他們依舊在討論作戰計劃。
在長久的,雜亂的討論聲下。
妮妮終於開口了。
「我在想二丫。」
「她是我朋友,也是上一個,河神的新娘。」
二丫比她大一歲。
當上河神新娘的時候和她一般大,也是八歲,當時沒有外面來的遊客,沒有人會找二丫談心,她家裡生了弟弟,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也不管她。
二丫就來找妮妮,拽著她的手臂,把她從被窩裡揪出來,帶著她和河邊,指著滾滾冰冷的河水說:「妮妮,我要嫁人啦。」
客廳里。妮妮說話聲音很小,她不確定那個漂亮大姐姐能不能聽見自己說什麼,她抬起頭看向對方,收穫了一個繼續的眼神。哦,她在聽,而且聽得很認真。
二丫跳到水裡,好像瘋了一樣把水揚起來又潑掉,她拽著妮妮的胳膊往河裡拉,她對妮妮說:「來,我們一起!」
「你瘋了,我們會淹死。」
「不會!」
二丫揚起一口不整齊的牙齒:「我才不會死掉,我是河神的新娘!——這個河,以後就歸我男人管啦,他才不會和望山村的男人一樣,他一定不會打我!」
說著,二丫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
妮妮在岸上等了好幾分鐘都沒看見人影冒出來,她想完了完了,二丫叫河水淹死了,她在河邊大喊,又哭又叫,正趴在河邊抹眼淚的時候叫水下冒出的陰影下了一跳,在一看原來是泅水的二丫。
二丫從水裡浮起來,妮妮剛要怪她,就聽見二丫說。
「我真想著游出去。」
「游啊游,遊走了,看看外面的天空和大地。」
「妮妮,你說,外面的天空也是藍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