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3
昨晚小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又加大了,豆大的雨滴一下一下往地上砸。
尤惠打了個噴嚏,搓了一下手臂。
她問:「前輩,你說,昨晚這麼大動靜,望山村發現沒?」
「怎麼這麼安靜啊。」
剛要說話。
「咚咚咚!」卧室門被敲了三下。
槐夢去開門。
門口是韓村長,他好像正正經經,但眼神暴露了一切,從裸露的肩頭滑了一下,又裝作正人君子一樣說:「昨晚睡得怎麼樣。」
「還好。」
韓村長笑道:「我剛剛託人去問,說是今天雨太大,汽修師傅不開門,你們要不在等兩天,雨停了,再走?」
「不麻煩嗎。」
韓村長急切道:「不麻煩,不麻煩,你們在這兒好好休息就成。」
「謝謝。」
槐夢正要關門。
一隻手突然撐著門面,韓村長扒著門口又問:「昨晚百歲那小子給你添麻煩了。」
韓村長含含糊糊:「他還年輕——不懂事,到底是經事少了,沒什麼閱歷,哎,叫我說,年輕人就這點不好。太莽撞,不懂疼人!」
韓村長又接著說:「還是年紀大些好,老成,穩重——」
話沒說完。
身後一道青年男音。
「爸!」
韓百歲不敢置信,一大早就看見他爸扒在美人門口,跟個癩皮狗似的滴滴叭叭。
男人什麼眼神什麼心態,他還不清楚?
——挖他牆角?
兩人正在門口撕臉,互相揭短揭個不亦樂乎,就聽見噗通一聲,房門猛地關上,差點撞歪他們兩人鼻子。
屋內尤惠小聲問:「前輩外面怎麼這麼吵啊。」
槐夢微笑:「兩隻狗在叫,不用管。」
說罷他又叮囑尤惠注意安全。
昨晚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望山村村民要是沒聾都能聽到,但看今天這幅裝模作樣的,不知道心裡盤算什麼呢。
——可能是,覺得他們這些外來人再有貓膩也沒關係。
——畢竟沒想讓他們活著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韓村長洪亮的聲音從樓下客廳穿過來。
早飯好了,一群人該吃飯了。
做飯的是秦翠翠,她不怎麼露面,不像韓百歲一樣跟個小哈巴似的吊在人身後。
偶爾對視,只能從黑枯乾燥的頭髮下看見她平靜幽寂的眼神。
韓村長和韓百歲已經坐下,大大咧咧招呼槐夢他們入席。
就剩下秦翠翠,依舊是那副拘束瘦弱的樣子。兩手交疊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吃飯的時候韓村長指哪兒,秦翠翠就站著給他夾菜。
像極了地主老爺。
韓百歲似乎也習慣了,眼珠子提溜亂轉,要吃哪兒的菜了,伸手一指:「那兒!給我端過來。」
秦翠翠就趕緊給他上菜。
尤惠皺了一下眉頭。
「姐怎麼不吃飯,老給人夾菜能吃飽嗎。」
秦翠翠手一抖。
夾著肉丸的筷子鬆開,咣啷一下砸在了小碟子里,帶著酒水也一起打翻。
「廢物!」
望山村村長大發雷霆,他活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揪著秦翠翠就往廚房走,猛地摔門而入,然後就傳來一下又一下,悶痛地重響。像是要生生打死再娶一個新的。
廚房裡。
秦翠翠用兩隻骨瘦如柴的手臂捂著腦袋,她不吭聲,就抱著頭用肩膀和脊背對著丈夫的拳頭。
猛地一下。
望山村村長的手臂叫人握住,他赤紅雙眼看過去。正對上美人的眼睛,冰冷冷,刺得他渾身一抖。
「怎麼還打人呀。」
聲音還是那個唦唦啞啞。
「真叫人害怕。」
另一邊尤惠已經把秦翠翠扶起來了,她憎恨地看著村長,嘴裡念叨:這個垃圾。
「這是我們家規矩。」
望山村村長說。
「你們初來乍到,不適應也沒什麼。不過怎麼說,進了別人家裡,就守別人家的規矩。」
「這才是當客人的禮貌,是不是。」
秦翠翠站起來,把胳膊一甩,尤惠的手就鬆了。
她也不吭聲也不響,就站在望山村村長後面,像個活雕像一樣。
槐夢笑。
對村長說:「……哦,我也是客人嗎。」
這一句下去,村長又昏了,他忙不迭說不是,如果槐夢想當個主人也沒問題,又突然覺得當著老婆面幹這種事太不正經,但轉頭一想,男人要討個小得,女人有什麼好說道的!他是頂樑柱,是一家之主,就憑這個!他就應該左擁右抱。
村長又不咸不淡說了兩句,旁邊的韓百歲跟他吵,但叫韓村長一聲怒喝:「我打死你個不孝子再生個!你爺爺還能打死我不成!我才是他親兒子!」
這頓飯就這麼過去了。
事後尤惠他們打著傘去村子里閑逛,說是要找找補汽車輪胎的。
槐夢就在小洋房二樓的客房裡。
窗戶開著,他趴在窗戶前往下看,下面正是在掃地的秦翠翠,她在身上抹了些跌打油,渾身藥味。
槐夢懶洋洋看了一會兒。
突然出聲。
「喂。」
「你幹嘛不跟他離婚。」
下面的秦翠翠不出聲。
槐夢又喊他。
「他可喜歡我了,我要是說一聲,你們肯定得離。」
半晌。
槐夢問:「你離不開他?」
他說著從窗台上翻了下去,正像飛燕落在秦翠翠旁邊,他比瘦小的秦翠翠高一頭半:「可是他會打死你。」
秦翠翠握住了手裡的掃把。
聲音蚊蠅般細弱。
「我知道。」
咯吱咯吱。
秦翠翠的牙齒在劇烈摩擦,發出毛骨悚然的聲音。
她像是渾身起了電一樣,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皮膚,一道道蚯蚓樣的筋脈凸起。
「……我知道,我十六歲的時候救嫁給他了——十六歲!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十六歲,我像花一樣,他也像花一樣愛我!」
「他愛我!要不是你,要不是你突然出現!他怎麼可能打我!我男人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從來沒下這麼重的手,更別說我給他老韓家生了好幾個孩子!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他怎麼會這麼對我!」
她給老韓家生了好幾個孩子,她的肚子滿了又空下去。
她想起自己十七歲那年第一場大出血,生了個女兒。
丈夫在門外咒罵,她也心裡發冷。
怎麼就生了個女兒呢,她該給老韓家生個兒子啊。
真好,她男人真好,沒因為她生不齣兒子嫌棄她,還讓她在這個家裡住。
秦翠翠又想起廚房裡那場災難——她想起來,丈夫平常也打她,但也沒下這麼重的手,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她骨頭打斷一樣。
她把自己當成豬,當成狗,當成了蟲豸和螞蟻——但是還是疼!太疼了!
秦翠翠猛地扭頭。
雙目赤紅滴血。她恨槐夢,恨他恨得一口口吃了他。
「都是你!你這個狐狸精,你算個什麼東西!你敢勾引我男人!你去死吧!」
她一丟掃把,整個人發狂的往槐夢身上撲,看起來瘦小,骨頭裡全是力氣,兩道鬼爪又鋒又利,要抓爛槐夢的臉。
「嘖。」
「寶貝。」
槐夢拽著秦翠翠的手臂向後一閃,這一下讓秦翠翠重心不穩,腳下失力,槐夢面色不變,一個調轉像是翻王八殼子一樣把秦翠翠翻了個身,把她死死按在房梁下。
「喂。」
槐夢貼在秦翠翠耳邊。
「我的心意你還看不出來嗎。姓韓的算個什麼東西,我喜歡的是你啊,勾引他,引誘他,都是為了讓你們離婚呀。翠翠,你愛他,我愛你,我們不衝突呀。」
秦翠翠被死死按在門柱上,口齒不清說不出話。
槐夢的美是帶著魔異的魅力。
他放低聲音。
發了瘋的秦翠翠逐漸冷靜下來。她開始流淚,大股大股淚水從眼眶裡淌出來:「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呀。」
槐夢繼續誘哄。
「今天吃飯的時候,他是不是打你了,我是不是攔著他了?你和我好,以後我不叫他打你好不好。」
秦翠翠又恢復了那副顫顫巍巍膽小如鼠的樣子:「……是,是我做錯了事,他應該打我。」
「為什麼。」
「規矩。」
「女人做錯了事,就應該被打。」
槐夢的指尖輕輕滑過秦翠翠的手臂,上面一道道凸起的青紫色腫塊。
他問:「疼不疼。」
秦翠翠說:「疼。」
槐夢:「我幫你吹吹,好不好。」
秦翠翠紅了臉:「……不太好。」
槐夢:「這有什麼不好的,他也看不見。就當我們倆閑聊了,行嗎。」
他們兩人坐在台階上,槐夢牽引著秦翠翠坐在台階上,剛剛一來一回上面的藥油蹭掉了好多,他攤開藥油重新給秦翠翠抹上。
「翠翠。」
「你跟我說說,規矩是個怎麼東西。」他眼睛一挑:「誰定的?」
「族長定的。規矩就是……規矩。」
族長就是這兒的規矩。生老病死,婚喪娶嫁,全都有族長一手操持,他就是望山村的天,望山村的神,說一不二,沒有人能反抗他。
「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秦翠翠繼續說:「……族長是我公公,他不在這裡住,一般都在祠堂。」
槐夢又問:「翠翠,你孩子去哪裡了。」
「我孩子……我的孩子……」秦翠翠的眼神突然渾濁。
她好像回憶起什麼撕心裂肺的事情。
她的肚子滿了又空了。
一個又一個女孩從她肚皮里出來,小小的生命,藕節一樣的手臂。
她們朝她微笑,喊她媽媽。
但是不見了。
都不見了。
「我的孩子不見了。」
凄厲的哭聲從她嘴裡發出。
「我的孩子……叫他們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