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來自辛辛那提的波音747班機帶著刺耳的轟鳴聲降落上海虹橋機場。
奉炳麟父女要了輛計程車,直奔上海市工業局。
由於市政府加大了行政辦公設施的現代化進程,在檔案管理這一塊,優先實行了系統微機化。
不費什麼周折,工業局檔案室的同志便準確地查到了黃碧蘭的消息:1955年上海市浦虹機械廠整廠搬遷支援「三邊」,落戶廣西柳州,在赴柳的人員花名冊中,查到了黃碧蘭的名字。
不過根椐黃碧蘭本人的檔案記載,當時赴柳時,她身邊並沒有女兒!
熱情的微機操作員還幫助查到,有七名工程師因工作需要,五、六十年代已先後調回了上海。
奉家父女大喜過望,立即按七名返滬工程師的地址進行查找。可惜,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地址早已變更,僅尋到一名。據這位老工程師說,黃碧蘭剛到柳州,由於在建廠工作中她忘我工作,過於勞累而引發心臟驟停,不幸病故。
聽此噩耗,奉炳麟悲痛欲絕。
還是奉曉紅冷靜,她安慰著父親,覺得事有蹊蹺:既然養母是懷著身孕從香港出發去上海的,而且託人告知丈夫已生下一女嬰,為何從上海到柳州時身邊沒有女兒?那麼,生下的女嬰哪裡去了?
奉炳麟從悲痛中緩過神來,他與女兒商量,決定從他們夫妻倆的分手地香港開始,沿黃碧蘭到上海的路線重新走訪調查。
在香港,奉家父女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鄰居,老鄰居回憶著告訴父女倆:黃碧蘭送奉炳麟到機場回來,也打點行裝啟程去廣州,這時來了一位姓李的商人求租房子。
原本已出售了的房屋,在黃碧蘭的周旋下,買房人決定先租給李姓商人,所以黃碧蘭在香港多逗留了幾天。
後來,李姓商人接來了自己的夫人和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奇怪的是,李夫人看上去並無懷孕生產的跡象,會不會是黃碧蘭生下女兒后要趕赴上海,不得已將女兒送給了李姓商人?
「那李姓商人呢?」奉炳麟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不久后,李姓商人去了台北。」
奉家父女也不管消息確鑿與否,立即乘機飛到台北。
當時,台北警局對戶籍的管理比較先進。他們很快查到了1956年從香港來台北入籍的李東明一家:家主李東明,祖籍廣西恭城,現居住在台北市水源路;妻鄭阿姣,祖籍廣州三元里,現隨夫居住;女兒李葆萍,1955年出生於廣州,現為台北社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
天啦,與香港鄰居所述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看著電腦屏幕上清晰的文字資料,奉炳麟欣喜若狂,淚水止不住地涌了出來,一時間,他只會盯著屏幕傻傻地笑。
奉曉紅雖然也相當激動,但她抑制著情緒,請警局幫著列印了一份資料,他們要立即與李東明夫婦相見。
警局提醒他們,最好不要倉促行事,畢竟那對夫婦也是年逾古稀的老人。
高強度的激動往往容易使人陷入失態和癲狂。此時的奉炳麟就處於這種近乎癲狂的心理狀態。他口裡應承著警官們,一轉身便拉起女兒鑽進計程車,一溜煙直奔水源路。
水源路地處台北南端,在淡水河的支流新店溪北岸,東與羅斯福路對接,西與萬大路交界,父女倆很快就找到了李東明家。
大門緊鎖!
奉曉紅急切地諮詢李家鄰居,才知道李東明老先生年初剛到山東投資辦生態農業,前幾日李阿婆赴山東探親。
無奈,父女倆就在新店溪邊緊急商議,一致將目標鎖定在李老先生的女兒李葆萍身上。事不宜遲,父女倆徑直來到台北社會科學研究院。
李葆萍是當地很知名的一位民俗學家,日前正在潛心研究高山族民俗風情。她聽說美籍華僑奉炳麟父女造訪,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她還是停下手頭的工作,很熱情地接待了父女倆。
一見面,奉炳麟的雙眼便鎖定李葆萍的臉蛋兒傻傻的瞧,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像,真像……鼻子十足的像,還有那嘴……」
李葆萍不解地蹙起了雙眉:「老人家,您這是怎麼啦?」
「女兒,你就是我失散了五十多年的女兒!」奉老先生顯得十分唐突、失態。
「對不起李大姐,」奉曉紅輕輕摟著父親,像哄小孩一般,「爸,別著急,我們慢慢與李小姐談。」
「沒事。你們慢慢說。」
「我們姓奉,我叫奉曉紅,我爸爸叫奉炳麟。爸爸和我媽媽在民國四十四年分開后一直沒有見面,只知道我媽媽不久就生了一個女兒。爸爸找了幾十年,直到今天才找到了你這條線索,所以他老人家……太激動了。」
「奉伯伯,來,請坐。」李葆萍扶著奉炳麟坐到藤椅上。
「你肯定是我女兒,要不,不會那麼像我!」奉炳麟的眼睛一直盯著李葆萍,還是那麼激動。
「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提過這事兒。我想……奉伯伯是不是誤會了?」
「不可能!地點廣州,對上了;出生年月,對上了;還有長相,曉紅你看看,你姐姐這鼻子、這嘴唇,啊,還有額頭……」
「奉伯伯,我想這是一種心理暗示。你老人家認定我是您女兒,所以越看長得越像您。」李葆萍很理性,「奉伯伯,說實話我也很想是您女兒。不過……您老人家還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我是您女兒嗎?」
「女兒呀,我們都有同一個姓:姓瑤!我們的根在千家峒。」
「千家峒?」
「你爸爸——就是你養父,從來沒對你說過?」
李葆萍搖了搖頭:「千家峒在哪兒?」
「大陸的社會學者考證出來了,在湖南廣西交界的越城嶺地區。七百年前,我們千家峒十二姓瑤族為避殺戮,逃了出來,你們李姓也是十二姓之一呀!」
「啊?」李葆萍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奉伯伯,我真是瑤族?」
「我們是瑤族的後代,我們是槃瓠的子孫,我們在千家峒居住了幾千年!你何止是瑤族,你就是我親親的女兒!」
李葆萍被這鏗鏘有力的幾句話鎮住了,她驚愕地望著這位陌生的老人。
「爸,李大姐,你們看這樣好嗎:說一千道一萬,不如做個科學結論看一看。爸和大姐去做個親子鑒定吧。」
李葆萍回過神來,靜靜地想了想:「我問問我爸爸媽媽吧?」
「別問!」奉炳麟一把抓住李葆萍的手,「你爸媽肯定不會說實話,我們先做了鑒定,白紙黑字,有了科學憑據,誰也說不了什麼!」
李葆萍同意了。
在等待鑒定結果的日子裡,李葆萍陪著奉家父女在台北遊玩。一路上,奉炳麟給李葆萍講了許多許多,那些故事彷彿都是來自千家峒的一滴滴甘泉,甜甜地滋潤著李葆萍的心田。
可是,DNA檢驗結果證實,李葆萍與奉炳麟並非生物學上的父女關係!
奉炳麟呆住了,他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一時間似乎又蒼老了許多。
絕望的奉炳麟不得不放棄這次台北尋親,但他堅持要到柳州尋找黃碧蘭,要給她上墳,更想取道灌陽,去千家峒看看,了卻這樁幾十年來不變的心愿。就在向李葆萍告別時,奉炳麟由於在連日奔波勞累中遭到尋親的重挫,心臟病再次複發,不得不在台北進行了十多天的緊急救治。
在醫生的建議下,奉家父女直接乘機返回了美國。
李葆萍被奉炳麟感動了,李葆萍被千家峒感動了。
她不由自主地走進了台北圖書館,她不由自主地借來了《搜神記》。
當她輕輕打開塵封了多年的這部晉代典籍,一行行撥動心弦的文字躍入了她的眼瞼:
昔高辛氏有房王作亂,憂國危亡,帝乃召群臣,有得房氏首者賜千金,分賞美女,群見房氏兵強馬壯,難以獲之。帝有犬名曰瓠,其毛五色常,隨帝出入,其日忽失此犬,經三日以上,不知所在,帝甚怪之。其犬走投房王,房王見之大悅,謂左右曰:『辛氏其喪乎!犬尤棄王投吾,吾必興也。』房氏乃大張宴會,為犬作樂。其夜房氏飲酒而卧,槃瓠咬王首而還。辛氏見犬銜房首大悅,厚以肉糜飼之,竟不食,經一日,帝呼犬不起。帝曰:『如何不食,呼不來,莫是恨朕不賞乎?今當依召募賞汝,物得否?』槃瓠聞帝此言,即起跳躍。帝乃封槃瓠為桂林侯,美女五人,桂林郡一千戶。
再翻閱《辭源》,又有如下記載:
槃瓠,古代傳說為帝高辛氏之犬,其毛五色。帝募天下有難得戎吳將軍之頭者,妻以少女。槃瓠銜頭來,帝以女配之。槃瓠負女入南山石室,為夫婦,子孫繁殖分佈於西南各地……
李葆萍欲掩卷靜思,一顆繹動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彷彿是一石激起的漣漪,隨著連綿不斷的水波,她看見了千里以外的千家峒:那神奇的土地上,水波的影映中猶如上演著過往的一幕幕壯美的傳奇。
李葆萍當然不相信槃瓠是犬,在她眼裡,槃瓠是當之無愧的遠古英雄。
仔細考證,遠古人類在沒有史料記載之前,對人們崇敬的抑或經歷奇特的歷史人物就有將其異形神化的約定俗成:比如共工,傳說為人面蛇身赤發;蚩尤則是三頭六臂,能呼風喚雨;開天闢地的盤古,「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一萬八千歲,天就極高,地就極低,其死後眼化為日月,毛髮化為風雲,血化為河流,骨化為山川……」。
早在晉代,瑤族就有「用糝雜魚肉,叩糟而號,以祭盤瓠」的習俗。
當然,也有人說盤古就是盤瓠,是槃瓠的故事傳到漢族地區后演變為開天闢地的人類始祖盤古。
《過山榜》中,盤古、伏羲、女媧被聯結在一起,三位神靈都被瑤族作為祖先載入文字。
其實盤古中「古」的含義,可作兩種解釋。據稱,在廣西瑤語中,「古」是「王」的意思,盤古即盤王。
而在壯族語言中,「古」就是「我」。
有趣的是,在南方許多民眾的口頭語中,「古」竟然也是表示雄性的名詞後綴,諸如「牛古」、「豬古」,「狗古」等,只不過當地文人的書寫中,「古」區隔成了「牯」字。
學術考究是累人的,李葆萍越研究卻越有味道,越有味道就越不肯罷手。源源不斷的信息,反反覆復的思考,她最終累倒了!
迷糊間,她似乎進入一個奇異的夢境,「槃瓠」並非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位勇士和伴隨著他的一條勇猛獵狗的統稱。
啊,我知道了,「槃」就是那位英俊的勇士,「瓠」就是槃身邊的五色神犬。
是的,此刻我明明就在槃的身邊,我看見了發生在我身邊的一切:
當年,西戎首領房王大舉進犯高王領土,高王自感危急,詔告天下,有取房王首級者,封為王,妻以三公主。
多人揭榜應戰,皆被戰敗身亡,高王心如火焚。此時有勇士槃揭榜,他帶著自己的五色神犬瓠假意投奔入侵自己國土的西戎首領房王。
房王見勇士來投,得意忘形,為槃大擺酒宴,不可一世的他大聲宣布:「槃來投我西戎,高王休矣!」當晚房王喝得爛醉如泥,槃趁房王不備,帶著瓠潛入房王帳中,瓠一口咬死房王,槃取了房王首級,潛回高王宮中。
高王興奮至極,率兵大敗西戎入侵者。
慶功宴上,高王封槃為桂林侯,卻不提妻以三公主之事。
槃鬱悶不語,高王問及,醒悟自己食言,於是妻與三公主。槃與三公主不受封,來到千家峒,生了六男六女,高王賜予十二姓。從此,槃與三公主在這個封閉的樂土安居樂業……
李葆萍猛然醒來,想到做出如此荒誕離奇的夢,不禁自嘲地笑了。
從此,她開始認真研究遷徙到台灣的瑤族支糸,發現從千家峒大遷徙后輾轉到台灣的瑤族同胞竟不在少數。她還發現在台灣的瑤族同胞中確實流傳著千家峒十二姓瑤家分十二節牛角的故事。
於是,李葆萍突發奇想,難道自己的父母也是瑤族?也是從千家峒輾轉遷來台北的?可是為什麼父母一直閉口不談自己的瑤族歷史?難道其中有什麼難言之隱?一連串的問號,將李葆萍擾得思緒紛亂,日夜不寧。
李葆萍再也坐不住了,她乾脆直飛汕頭,找到了自己的父親李東明。
她一段又一段地向父親詳細訴說了千家峒瑤族的傳奇和歷史。
說完話鋒一轉,直問父親:「我們是千家峒瑤族嗎?」
看著執拗的女兒,李東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女兒呀,不是我不願意向你講述我們的瑤族歷史,那是埋藏在我心裡深深的痛呀。」
李東明老人向女兒訴說了六十多年前自己在家鄉恭城的悲慘遭遇,談到了兩位大哥哥周公甫和廖火生對自己的幫助。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加上幾十年台灣與大陸的不相往來,他不願再揭開這一歷史的傷疤。
李東明表明,自己這一支李姓,正是千家峒十二姓瑤民的李氏後代。
回到台北,剛巧她丈夫沈競舸從新加坡談生意回來。於是李葆萍將奉炳麟尋親和父親李東明訴說的瑤族尋根故事告訴了他。
沈競舸聽后並不奇怪,說沈家也是千家峒瑤族支系,他本人早就知道。只不過限於歷史原因,他們沈家後人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瑤族出身而已。
剛說罷沈競舸突然「哎呀」驚呼了一聲,因為他想起大伯父家神龕上供著一樣誰也不讓觸碰的物品。從自己記事開始,那一坨黑黢黢的東西就一直供在那裡,從未移動過。
「牛角!」兩人幾乎是同時驚喜地叫了起來。
第二天,沈競舸與李葆萍一同來到屏東縣大伯家。
沈競舸踮起腳悄悄往神龕上瞄去,那砣黑黢黢的東西還在。
「大伯,神龕上那黑黢黢的是什麼東西?」沈競舸笑得特別甜。
「那不是什麼東西!」年邁的大伯「咕嘟咕嘟」地品著水煙筒,然後深深一口氣將煙吸到丹田,再緩緩地吐出來,「東西不值錢,不過……它是我們家族的一個諾言。」
「家族的諾言?」
「你們信守諾言嗎?」
「當然。」
「那就好。別動這東西,我歸天之前,會告訴你們一切。」
沈競舸沒有做聲,他細細觀察,正是一節牛角。
他估計了一下,這節牛角長約3公分,上寬5公分多,下寬不足6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