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一連幾天,宋小波都躲著姐姐。

都是一家人,躲是躲不過的。那天,宋小娟在家門口堵住了弟弟。

「為什麼搞突然襲擊?」

「姐,沒有的啦。那天開庭,我是突然想起,不算突然襲擊。姐,你經常諄諄教導我,做人要誠實,講老實話,做老實事,當老實人。」

「少油嘴滑舌!你給我坐下來。」

「坐就坐,你又不會吃了我。」宋小波一邊嘟嘟噥噥,一邊翹起二郎腿左顧右盼,很是心不在焉。

「說說,那天在海藍公司大門是怎麼回事?」

「我在法庭的證言已經表達得清清楚楚了,而且有當天的錄像為證。」

「那麼,在環城北路黃鴻濤推倒老杈前,看得清老杈嗎?認得出老杈嗎?」

「應當看得出,當時老杈和金彪都摘下了蒙面的長襪。」

「怪事,鬧著玩……為什麼要蒙面?」

「你問我,我問誰去!」

這個小滑頭!

看來在弟弟嘴裡是問不出什麼名堂了。

宋小娟思忖著:如今最關鍵的是弄清楚兩個問題,一是海藍公司門前的衝突,可不可令黃鴻濤和老杈結成仇怨?二是環城北路黃鴻濤打那一掌前是否認出了老杈。

如果結怨的前提成立,黃鴻濤打那一掌前又認出了老杈,那麼,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宋小娟再次詳細詢問了黃鴻濤。

黃鴻濤的回答還是那麼簡單:海藍公司與老杈的衝突根本不算個事,絕對不會與老杈產生什麼仇恨;環城北路打那一掌前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當然就不知道被打者是老杈了。

解釋合情合理,然而法庭能採信嗎?

所謂「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嘛,宋小娟找到了還在住院的老杈。

一束鮮花,一袋水果,加上一句真誠的問候。

不用說,老杈很感動,他願意回答宋小娟提出的任何問題。可是,在最關鍵的問題上,老杈猶豫了:趙莫玉再三叮囑,不管誰來詢問,都要一口咬定與黃鴻濤結下了很深的積怨,那天黃鴻濤是認出了自己才報復打人的。

老杈只能這麼說,這是姨千叮萬囑的。

宋小娟很無奈地將老杈所說的話告訴了黃鴻濤。

上初中時,就學過趙高「指鹿為馬」,如今自己是鹿是馬都搞不清了,黃鴻濤感到特別的委屈。

夜了,秋風起了,獨自坐在屋裡的黃鴻濤面對窗口,陣陣寒風迎面襲來,不由得一陣戰慄:身上冷,心裡更冷。

也許這個夜晚,是黃鴻濤感覺到他人生當中最黑暗最寒冷的夜晚。他默默地關上窗子,靜靜地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突然,他想起了自己珍藏的牛角節,連忙翻出來,握在手中反覆摩挲。自己真的進了監牢,這祖傳的牛角放在何處?誰幫保管?父親臨終前的囑託如何實現?

黃鴻濤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

她,能幫我嗎?她,願幫我嗎?

我崇敬她,她的率真和熱情幫助過我,讓我在人生地不熟的桂林城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

我欽佩她,她的仗義和勇敢,為我的冤枉官司據理力爭,給我孤獨的心得到了最大的慰藉和安撫;

我愛慕她,她的美貌和體貼,讓我的心狂跳不已,雖然我知道我們並不班配,可是我喜歡她甚至愛上她是沒有過錯的呀!

真的,我好多次蒙在被窩裡悄悄對「她」說:小娟,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唉,那不過是痴人夢囈而已。

不管怎麼樣,有一點是可以當眾宣稱的:我信任她!

想到這裡,黃鴻濤忽然覺得自己從內心深處升騰起一股子力量。終於,他鼓起勇氣,敲響了宋小娟的房門。

睡眼惺忪的宋小娟看到黎明時分突然來找自己的黃鴻濤,十分詫異:「有什麼急事嗎?」

黃鴻濤還是有點猶豫:「我……我想我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別胡思亂想。」

「真的,如果真判我有罪,我想求你一件事。」

「黃鴻濤,對自己要有信心!」

「可是,人生會發生一些不明不白的挫折。真的,我感覺到了。」

「唉。」宋小娟下意識地嘆了一口氣,「說吧,什麼事?」

「請你代我保管一節牛角。」

「牛角?」

「是的,牛角。它寄託著我們千家峒瑤民一個幾百年的願望。」

宋小娟驚詫了,她應當知道這一切,因為她已經感到,自己的脈搏已經和他跳到了一起,不是別的,是這位堅毅卻帶著幾分魯莽的男人面臨艱難時對自己的這份信任。

宋小娟第一次將一位青年男子請進了自己的閨房。

黃鴻濤略帶顫抖的聲音緩慢地向眼前這位自己暗戀著的女孩講述了爺爺託付牛角節的故事。

說完,他含著淚將手中的牛角節交給了宋小娟。

小小的一砣牛角節,在宋小娟手中是沉甸甸的。

她深感意外,黃鴻濤對自己的信任忽地升騰為神聖的使命感。更重要的是,自己那根很不容易撥動的心靈之弦突然被一股莫名湧起的衝動撥響了。她說不清被撥響的是一種友誼還是一種情感,說不清是一種信任還是一種依戀。

她平靜地看著黃鴻濤:「放心,事實最終會彰顯的,正義最終會勝利的。」

黃鴻濤覺著自己一點也不孤單,心情好了許多。

回到住處,竟然看見山貓子坐在門口等他!

「任我行?這段時間你都跑哪兒去?快進家。」

山貓子異常興奮:「黃大哥,我幫你要回來了!」

黃鴻濤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你幫我要回什麼啦?」

「錄像。」山貓子急切中覺得十分解恨,「他們不是想查那天你打老杈的錄像嗎?喏,都在這兒!」說完掏出了兩個移動硬碟。

黃鴻濤猛拍桌子:「你壞事了!我輸不輸官司無所謂,你可是犯了法呀。」

「我不怕。」

「不!你要走正路,你要去自首。」

「我真的不在乎。」

「聽著,你還叫我黃大哥,你就去自首。要不然,我這輩子絕不認你任老弟!」

山貓子低下了頭。

第二次開庭,原告律師針對黃鴻濤的報復傷人一事發出一連串尖銳的詰問,黃鴻濤無法解釋「報復老杈」的指控;

宋小波證實黃鴻濤打老杈前已看清了老杈的面孔,黃鴻濤無法否認;

剛出院的老杈吱吱唔唔地指出自己的確與黃鴻濤結下了怨恨,黃鴻濤更是有口難辯;

盤馨竹想為黃鴻濤喊冤。可是宋小波證實,當時盤馨竹所處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打人事件的全過程!

要命的是,山貓子盜竊錄像資料,不但自己觸犯了法律,更令黃鴻濤處於無法辯解的絕境。海藍公司的錄像資料表明,黃鴻濤確實是在海藍公司門前將老杈打跌下地。

宋小娟盡了全力,還是無法改變法官對這起報復傷害案的最終評判。

黃鴻濤被當庭收押了。

他告訴法官,任我行還是孩子,不要為難他。所有罪過,由他黃鴻濤一人承擔。

可是,山貓子儘管是自首,儘管未成年,公安部門還是以涉嫌盜竊證據罪將他刑拘十五天。

不日,法庭公開宣判:刑事部份,黃鴻濤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民事部份,賠償老杈各種費用二萬八千元。宣判完畢,當審判長詢問黃鴻濤要不要上訴時,黃鴻濤搖搖頭沒有做聲,只是向宋小娟遞去一聲苦笑。

心有不甘的宋小娟以律師身份立即去探監,帶著幾分惱火地責問黃鴻濤為什麼不上訴。

黃鴻濤很是真誠:「宋律師,就當是一次人生的教訓吧。相信我,六個月很快就過去,重新出來的我,一定不再是個魯莽的人。別難為老杈,其實他不記仇,雖然有點古怪,卻是一個正直的人。」

宋小娟越來越覺得黃鴻濤可愛,她的內心似乎對黃鴻濤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她還是罵了他:「黃鴻濤,你別當縮頭烏龜!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想想,如果見義勇為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污衊成罪犯,我們的平安社會還有平安嗎?我們的和諧社會能有和諧嗎?」

黃鴻濤被「罵」懵了:「我、我要上訴?」

「堅決上訴!」

宋小娟代黃鴻濤提出上訴后,專程拜訪了老杈。

「黃鴻濤被判了六個月,你高興嗎?」宋小娟單刀直入。

「我……」老杈搖了搖頭。

「你知道黃鴻濤在看守所是怎樣評價你的嗎?他說別為難你,其實你並不記仇。你看上去有點古怪,卻是一個正直的人!」

老杈低下頭,再也沒有說話。

宋小娟又一一走訪了與案件相關的人,終於,她胸有成竹了。

上訴庭開庭,宋小娟開始詢問證人:「打人時,有誰叫過老杈的名字沒有?」

當時在場的金彪承認沒有叫過,宋小波也承認沒有叫過。

盤馨竹證實說:「我沒有看見打人場面,但我聽見黃鴻濤去扶老杈時驚叫了一聲『老杈』!」

審判長皺起了眉頭:「金彪,黃鴻濤這聲驚叫,你聽見了嗎?」

「……好象是叫了一聲。」

「別好象,聽見還是沒有聽見?」

「是叫了一聲。」

「宋小波,你聽見黃鴻濤扶老杈時,叫了老杈一聲嗎?」

「聽見。」

「很好。」宋小娟繼續發言,「尊敬的法官,黃鴻濤這一聲下意識的驚叫很關鍵。它說明黃鴻濤在扶老杈之前根本就不知自己打的是老杈,在黑暗中只是認為推了正在行兇的歹徒一掌。當他去扶被推倒的人時,突然發現是自己認識的老杈,才會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因此,足以說明黃鴻濤在打老杈一掌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那麼,報復傷人從何談起?」

老杈發言了,當庭承認他與黃鴻濤並沒有結下仇怨,還由衷地讚歎黃鴻濤的確是見義勇為又敢作敢當的好漢。

最後,上訴法院作出終審判決:黃鴻濤訴屬見義勇為而誤傷老杈,當庭無罪開釋。

老杈在不適當的地點開不適當的玩笑,也負有一定的責任。判決黃鴻濤賠償老杈各種費用的百分之六十,計一萬七千元。

宋小娟當庭拿出自己的支票,填寫了黃鴻濤應支付的賠償數額交給法庭。

盤馨竹甜甜的笑了,老杈憨憨的笑了。

此時誰都沒有注意到,剛從濟南乘班機回到桂林的武尚哲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靜靜地看著法庭上發生的一切。

無奈的趙莫玉和氣憤的唐婷提前離開了法庭。

「武尚哲?」唐婷離開法庭時看到了武尚哲,她不敢正視他,低著頭走了。

此刻還能說什麼呢?

當夜,宋小娟請黃鴻濤和老杈一同到榕湖飯店吃飯。

老杈只是緊緊地握著黃鴻濤的手,一直沒有說話。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說不出口。

別說了吧,此時,又有什麼話能比得上這緊緊握著的手呢?

當一彎細月跟隨著夕陽跑到西山頂時,宋小娟與黃鴻濤靜靜地站在榕湖邊。

「你看,那彎細月跟著太陽跑呢,可惜快西沉了。」

「這有什麼呀?初二初三都這樣。」

「我看那彎細月有點像勾勾,想勾住太陽,別讓他離開自己。」

「宋律師,你說話挺有詩意。」

「別開口閉口『宋律師、宋律師』的。」宋小娟鄭重其事地將牛角節交還黃鴻濤,「鴻濤,還給你。」

黃鴻濤:「別呀!我請你繼續幫我保管,哪天我還清你的一萬七千元時,再考慮要不要回這節牛角。」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好象牛角比不上那彎月,怕是勾不住太陽的。」

「奇談怪論!」宋小娟靜靜地看著黃鴻濤,再無什麼語言來表達此時內心的情感。

法庭上武尚哲劍一般刺來的眼神,比嚴刑拷打自己的皮肉還要難受。唐婷似乎看出武尚哲對自己印象非常不妙,她的內心的煎熬著,可惜這種煎熬並不是因為自己惡劣的唆使行為而懊悔,卻是為武尚哲對自己凌厲的眼神焦躁不安。

這天是唐婷的生日,精明的她終於逮住了這個修補關係的好機會。

唐婷穩住自己跳動不安的心,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裡念叨著「別猶豫,別猶豫,別猶豫!」她迅速按下了武尚哲手機號的記憶鍵。

「唐婷嗎?」那邊傳來的聲音並不帶令人難堪的情緒和口吻。

「尚哲,你去濟南也不說一聲。」

「有事嗎?」

看來是話不投機。

唐婷不再猶豫,直接切入主題:「尚哲,今天是我生日。媽在家弄了幾個菜,請你過來熱鬧熱鬧。」

「祝你生日快樂。這段時間要為山東的項目忙上好一陣呢,我就不去了。」

「尚哲,再忙,飯總得要吃的呀?」

「不一樣的。我一個快餐十分鐘就解決了。」

「那麼……就算你還我個人情?」

「我什麼時候又欠你個人情啦?」

「在北京街頭,大庭廣眾,我給你面子了。」

「真那麼計較?」

「我不管你,我這就去海藍大門口等你,不見不散!」說完掐斷了手機信號。

終於,在海藍大門等了好一陣的唐婷軟磨硬泡,將武尚哲拉到家裡。

不過,大樓里一雙獵艷的眼也注視著這一幕。

「婷姐,武叔,你們來啦?」兩人一進家,盤馨竹正在幫著趙莫玉忙前忙后呢,原來心中算盤撥得精細的趙莫玉也借故將盤馨竹邀來了。

盤馨竹是唐婷最不願見到的一個人,可一聽「武叔」這一稱謂,她樂了:「你叫他武叔?哎,那麼我的輩份就比你高了哦。以後指不定我嫁給你武叔,就變成你武嬸了。」

武尚哲十分彆扭:「唐婷,你積點兒口德行不?」

「沒事的,沒事的,婷姐開玩笑的。」盤馨竹很大度。

趙莫玉端了一大盤菜上來:「誰開玩笑也不許欺負我乾女兒哦。」

「怎麼?趙姨認馨竹做乾女兒了?」

「當然!要不我認你做乾兒子?」

「趙姨你省省心吧,別弄得滿桂林城都是你的乾親。」

「叮咚——」門鈴聲響了。

「婷姐,一定又有你的客人來了。」盤馨竹笑眯眯起身去開門。

「我的客人?今天我除了武尚哲,誰也沒請!」

「嘿!伯母好,老同學好,小美女好。」盧鳳鳴手捧著九十九朵玫瑰,徑直走到唐婷面前,「我最親愛的,最美麗的小壽星婷婷,祝你生日快樂!」

唐婷勉強接過鮮花:「你……怎麼知道是我生日?」

「掐指一算,算出來的。」

唐婷湊近盧鳳鳴的耳朵:「不會是臉皮厚磨出來的吧?」

各有各的心事。

這次生日宴會,過得不尷不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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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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