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武尚哲在千家峒邁出的第一步,同樣也是那麼的艱難。
當他得知趙莫玉已在縣城辦理了開礦的手續,大吃一驚,趕忙找到鄉長蘇必真詢問情況:「聽說趙莫玉到我們鄉開鋁礦的手續都辦妥啦?」
「武副鄉長,我知道你對開鋁礦有看法。不過你想過沒有?我們鄉全年財政收入才三百七十七萬,可是我們鄉幹部和教師工資包括民辦教師的補貼是多少?四百二十萬!我們是虧空鄉,補貼鄉,貧困鄉!你知不知道辦了鋁礦我們能有多少收入?按趙莫玉估算,僅僅是稅款將是一年三百多萬!幾乎是我們的全年財政收入呀。僅這一個礦,我們鄉就會翻身,我們鄉財政就會脫貧。武副鄉長,你說,我不辦這個礦怎麼辦!」
「可是,這生態環境……」被蘇鄉長這一番慷慨陳詞,武尚哲有點兒底氣不足了。
「生態環境我們不是不考慮,我們已經定好了補救措施。第一,獎懲辦法,對鋁礦採取保護得辦者獎,破壞環境者罰;第二,要求鋁礦自律,制訂出保護生態環境的措施和辦法;第三,要求鋁礦每年投入不少於他年產值百分之三的環境保護費,從硬體方面保證生態環境得以維持;第四,由鄉里牽頭,組成鋁礦環境監督小組,隨時對鋁礦的環境問題進行有效監督。怎麼樣,難道這些措施還不足以消除你的顧慮嗎!」
「可畢竟,像是在一位美女的臉上榨油,會毀掉她的整個面容的!」
「不要危言聳聽。現在當務之急,是支持趙莫玉的開礦計劃,促成她儘快把鋁礦辦起來。再說,你知道這事是誰支持的?周其正,縣發改委主任!人家政策水平要比我們高,掌握的政策要比我們全面、理解得比我們深刻。尚哲,當一個人還餓肚子的時候,你說她是美女,要她等著你去籌錢買化妝品給她梳妝打扮,可行嗎?那是以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後!」
所謂「姜還是老的辣」,蘇鄉長正兒八經地甩出一套情況分析和具體措施,合情合理合法,有理有利有節,幾乎說把武尚哲說昏了頭,張口結舌無以反駁。
武尚哲垂頭喪氣地走出鄉長辦公室,他窩囊極了,原本想好的理由都到哪兒去了?難道開辦鋁礦真是我們鄉的救命一招?
「哎,我們的武副鄉長什麼時候變得多愁善感了?」唐逸群側著頭俏皮地看著剛打了敗仗的武尚哲。
「唐局長呀。唉,不是多愁善感,是手長衣袖短。」
「得,你別賣關子了。有事說事,我呢,能幫上你呢,絕不省半點兒力氣;不能幫上你呢,就算給你當個出氣筒。夠意思了吧?」
「對了,這事可能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唐逸群的急脾氣上來了,她不由分說地一把抓起武尚哲,「走!到我辦公室說說清楚!」
「看你這火爆脾氣。趙莫玉要到千家峒鄉開鋁礦,這事我對你說過。」
「可我無能為力阻止。」
「是你先生周其正幫她打通的關節。」
「周其正?」這下反而引起了唐逸群的警覺,多年的工作經驗提醒她,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一是趙莫玉開礦目的不純,二是辦理開礦手續中可能有貓膩。
唐逸群的沉思,反而讓武尚哲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不對,剛才和蘇鄉長理論,最要害最關鍵的問題我為什麼沒說呢?」
「什麼問題?」
「趙莫玉號稱一年可以納三百萬的稅款,騙誰吶!千家峒只有含硅很高的低品級鋁土礦,開鋁礦根本無法形成規模,別說稅款,她年產值三十萬都難達得到!」
兩人頓時覺得問題嚴重,內幕不能不揭開。
唐逸群立即趕回縣城,不露聲色地查看了家中工資存摺賬目,並未發現異常。她又趕到礦產局先查閱大量千家峒的礦藏分佈資料,再查看開礦申報材料,果然是丈夫周其正一手包辦的。
單刀直入,直接與丈夫交鋒。
「其正,趙莫玉的開礦手續是你幫辦理的?」
「是。對家鄉有利的事情出手相幫,何樂而不為?」
「對家鄉真的有利嗎?」
「當然有利,趙老闆估算,她一年繳三百萬的稅款,幾乎可以頂得千家峒鄉全年的財政收入!」
「你算過嗎?千家峒有富礦嗎?她一年能有多少產值?」
「我不會算!」
「我會算。趙莫玉的開礦點在飲馬崖童子石東側。據縣礦產局1985年地質普查記載,那裡是有鋁土礦,不過含硅很高的低品級鋁礦。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就是說要用燒結法來從這些低品級鋁土礦中提煉出氧化鋁,才能提供給鋁廠電解成電解鋁。這就要比富鋁礦用拜耳法提煉的成本要多花一兩倍。就現有的科技水平和開礦設備來說,這是誰也不願惹的『窮礦』。就你,能相信她趙莫玉的鬼話,一年給千家峒鄉三百萬的稅收?」
「這……趙老闆不可能拿自己的錢亂砸呀?」
「她砸不砸錢我們先放一邊。」唐逸群的眼睛突然如劍一般射向丈夫,「趙莫玉是怎樣攀上你的?」
周其正愣了:「你、你什麼意思?」
「你和趙莫玉先前認不認識?」
「哎哎,我不是你的犯人,請別用這種審案的口吻。」
「好,我平心靜氣的問你,你和趙莫玉先前認不認識?」
「她原先是來找你的,你在千家峒。她說你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
「你接受了她的什麼財物?」
「冤哪!就一條『紅塔山』。」
「煙呢?」
「就這麼一條爛煙……」周其正十分不情願地從抽屜拿出一條紅塔山香煙,扔在唐逸群面前。
唐逸群認真地看著眼前這條香煙,然後拿起來左瞄瞄,右看看。突然,她要撕開這條香煙:「這條煙有問題!」
周其正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護著:「別撕!你撕開了,我就跳下黃河洗不清了。」
「你也覺著有問題?」
「有沒有問題,我交給紀委處理。」
事不宜遲,夫妻二人拿著香煙一同到了縣紀委,說明了前後情況。
縣紀委書記當眾拆開,前兩包是紅塔山香煙,中間竟整齊地碼著三萬元人民幣!
唐逸群拍案而起:「你看看!這就是你辦的好事。」
周其正被震動了,他閉門在家,思想反反覆復的鬥爭著,最終請求辭去縣發改委主任之職,要求安排自己到千家峒鄉政府任經濟助理員。
江永縣對趙莫玉開鋁礦的項目重新進行論證。
武尚哲和剛畢業回到千家峒鄉任民政幹事的盤馨竹應邀參加了論證會。
會議認為千家峒不但不適於開鋁礦,挖掘地層對千家峒的生態環境反而將是一個嚴重的傷害。從而撤銷了所有開礦手續,將千家峒定位於生態農業開發和生態旅遊開發的座標上。
趙莫玉開礦計劃被阻,實際上破壞了她探尋寶藏的圖謀。她將所有的怨恨全部轉嫁到武尚哲身上,對武尚哲大為惱火。
「媽,誰招惹你了?怎麼整天氣鼓鼓的?」帶團回家的唐婷看出了母親的情緒。
趙莫玉吱唔了半天,終於給了個驚人的回答:「為什麼?還不是為你?」
唐婷撒嬌地挨著母親坐了下來:「為我?我又沒有招你惹你。」
「你猜武尚哲為什麼要辭去副總,鑽到了山旮旯的千家峒去?」
「人家有人家的宏圖大略。」
「屁話!明明是為了盤馨竹。」
「為了盤馨竹?」
「你想,這武尚哲前腳去千家峒,盤馨竹後腳就跟上。你以為兩人都吃錯藥呀?是他武尚哲對盤馨竹圖謀不軌,兩人商量好躲進山高皇帝遠的千家峒,那是為了私情!」
「不會吧?」
「不會?為什麼當初他武尚哲在象鼻山選中盤馨竹拍照?為什麼他要資助盤馨竹上大學?為什麼盤馨竹的母親病了他要不顧一切的進山看望?為什麼什兩人同時選擇千家峒安身?」
一連串的為什麼,幾乎問懵了唐婷。
「女兒,如果你真喜歡武尚哲,你就去把他帶回桂林來,當我的姑爺!」
「媽!哪個喜歡他啦?」
話是這麼說,唐婷心裡早就燃起一股妒火。她咬咬牙,決定只身前往千家垌,好歹要探問個明明白白。
這是唐婷第一次進山。
她生在桂林,長在桂林,參加工作就直接到了旅行社當導遊員,導遊線路也是國內和世界各國的大城市。她很高傲,認為自己天生高人一等,以為自己工作的環境就是上流社會頂禮膜拜的各種聖地。她對世界上的著名景點如數家珍,埃菲爾鐵塔、比薩斜塔、悉尼歌劇院,甚至東非大裂谷,她都能娓娓道出許多動人的故事來。
來到千家峒,她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是那麼的不順眼。
鄉政府辦公室值班員告訴她,武副鄉長不在家,到韭菜嶺去了,是和盤幹事去的。
「盤幹事?盤馨竹?」
「不錯。」
唐婷的腦瓜子「嗡」地一下呆傻了。
孤男寡女到深山野嶺,能有什麼好事!
「武尚哲的房間在哪兒?」
「武副鄉長不在家,你去……不太方便吧?」
「我是他女朋友,有什麼不方便?」
值班員點點頭,帶她去了。
武尚哲的房間門沒鎖,也從來不鎖。
房間里簡樸,整潔,乾淨。
唐婷關上房門仔仔細細地搜索:沒有發現女人衣物,沒有掉落女人毛髮,沒有嗅出女人體味。她呆坐在床沿,深深地透了一口氣。
當夜,她就住在武尚哲的房間里。
韭菜嶺上,武尚哲、盤馨竹正在農業助理員的指導下挖野韭菜。他們要在包玉玲的種植基地試種,這是第一關,只有移植成功,成批種植,才能談得上進一步培植韭黃的問題。
天黑了,他們終於將挖來的三筐野韭菜蔸帶到了正在開墾的植物園。
早已平整好地壟的包玉玲打著火把和他們一起將野韭菜種完,大家都累得夠嗆了。
「會活嗎?」此時的武尚哲決心最大,信心最小。
「說不準,氣候條件,生存環境都有了差異。」包玉玲嘆了一口氣,「我最擔心的不是這個,即便是移植成活了,培植成韭黃才是最大的難關。」
「你們有把握嗎?」武尚哲問鄉農業助理員。
「更沒把握。因為……它是野生的。」
「對,野生韭菜和種植的韭菜肯定不同,用一般培植韭黃的辦法不一定成功。」包玉玲似在自言自語,「除非……他來可能有戲。」
武尚哲急切地:「誰?誰來有戲?」
「我丈夫,萬明琛。」包玉玲又嘆了一口氣,「他不願來的,我好說歹說都打動不了他。他說千家峒和他有仇。」
「有仇?什麼仇?」
「因為千家峒搶走了他的老婆。」
正在喝水的盤馨竹「噗」一下把水給噴出來了:「真有意思。」
「如果千家峒把他也搶來呢?」
「那是天大的好事,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去,明天我就去請萬老師。」
「你請不動他。」
「請不動也要請。」
第二天,武尚哲直接前往桂林。
盤馨竹和助理員回到鄉里。
時已過午,盤馨竹猛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自己在嗽口。
「婷姐!」盤馨竹又驚又喜,跑了過去。
剛午休起床的唐婷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泡:「你不是和武尚哲上韭菜嶺了嗎?他人呢?」
「到桂林去了。快快,洗嗽完我帶你吃竹筒飯去。」
竹筒飯是瑤家餐飲的一大特色。瑤民長期活動在山上,沒條件帶鍋頭碗筷,就地在竹林里砍下一節竹子,剖成兩半,去掉竹衣,裝上水米,然後將兩半合攏紮緊,放進火中燒透,一筒子帶著竹子清香的米飯就可以任你享用了。如今,竹筒飯作為一味特色主食,擺上了餐桌。
「你不在桂林找工作跑回千家峒,好玩嗎?」唐婷沒頭沒腦問了盤馨竹一句。
「婷姐以為我回千家峒是為了玩嗎?」盤馨竹解開竹筒,將清香誘人的竹筒飯遞給唐婷。
「這山裡,和原始社會有什麼不同!」
「婷姐,其實我就是為了玩才回千家峒的。」
「千家峒有什麼好玩!玩那山沖旮旯的牛糞水?玩木樓的火堂灰?馨竹,別忘了你是學旅遊策劃的!」
「對呀,我正是要回千家峒策劃旅遊事業。這不正是為了『玩』嗎?」
「天哪!在這兒策劃旅遊事業?拜託,你別在我面前說胡話說夢話了。也許我保守的估計,你的千家峒旅遊策劃,五十年後能擺上桌就不錯了。」
「婷姐,我是認真的。」
「人家巴黎的浪漫之都砸進去了多少法郎?人家佛羅倫薩的文藝復興積澱了多少世紀!你看看千家峒,自然景觀沒有富士山櫻花的柔情,沒有尼亞加拉大瀑布的震撼;人文景觀更沒有埃及金字塔的神秘,古羅馬斗獸場的滄桑。」
「婷姐,你都快成外國地理專家了。」盤馨竹不卑不亢,「任何景點,都有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婷姐,我就想邁出千家峒旅遊的第一步。」
「只怕我變成老太婆也看不到啊。」
「嘻嘻,婷姐你別動,讓我想想你變成老太婆會是什麼樣子?」
「臭丫頭!我變成老太婆你就高興啦?」
「放心,我在山區,變成的老太婆比你難看,牙齒缺缺的,滿臉皺皺的,後背駝駝的,眼睛蒙蒙的……」
「別貧了!馨竹,你老實告訴我,你回千家峒是不是為了武尚哲?」
「為他?我為他幹嗎?」
「你愛上他了。」
「婷姐!再說我生氣了!」
「沒愛上他,你急什麼急?做賊心虛呀?」
「誰做賊了!啊——婷姐,我知道了,你到千家峒來是為了他。」
「是又怎麼樣?我就愛上他了,我就想嫁給她了。」
「婷姐,沒羞呦!」
「馨竹你別逗,看著我,說實話,你真的沒愛上武尚哲?」
「他是我武叔,我愛他幹嗎?」盤馨竹想了想,認真地說道,「婷姐,愛情是雙向的,是水到渠成的。就像煨竹筒飯,心急不得。火候到了,剖開來就是香噴噴的美味;火候不到,剖開來就會是夾生飯,吃不得的。婷姐,你真心愛他,就大膽去追求他,別疑神疑鬼啦。小心,等你疑心消除的時候,他早被別的姑娘給搶走了。」
「別人?不會是你吧?」
「婷姐!你還說,還說我真把他給搶了!」
「你這嘴利的臭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