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一路上,武尚哲琢磨著包玉玲對萬明琛的詳細介紹,冥思苦想著如何說動萬明琛。
萬明琛和包玉玲是在恢復高考後雙雙考上農學院的。
其實當時兩人都不喜歡農學。
母親包福花說服了他們,理由很簡單:家庭經濟拮据,讀農學院不用交學費,還有助學金。好歹先在縣裡當上個國家幹部,以後有機會才轉行。
他們的學習都很好,畢業后全都分到了桂林。
包玉玲迷上了稀有樹種的栽培。而萬明琛一直對蔬菜不感興趣,內向又愛面子的萬明琛轉行談何容易。二十多年來不但轉行不成,事業上也無甚成就。與妻子相比,形成了較大的心理落差。
武尚哲一到桂林,先來到了蔬菜研究所,在蔬菜試驗基地找到了正在觀測西藍花成花過程的萬明琛。
「萬老師,包老師托我給您好帶來點兒寶貝。」
萬明琛頭也不抬:「她還想得起我?什麼爛寶貝你放那兒吧。」半晌,他抬起頭,看見有人在地里搗騰著什麼,「哎哎,你亂動我的試驗地幹嗎?」
「你不叫我把這些爛寶貝放這兒嗎?」
「挖起來,挖起來!」
「挖不得的,這是包老師的一片心意。」
「是什麼東西?」萬明琛拿起一坨嗅了嗅,「韭菜?」
「野的。萬老師不愧為蔬菜專家。這是包老師從韭菜嶺帶來請你種的,她說你們的情感一定會像韭菜一樣長得旺盛旺盛的。」
「你是誰?」
「千家峒鄉副鄉長武尚哲。」
「武副鄉長,謝謝你了。」
「能成活嗎?」
「能,肯定能。請你轉告老包,等她回來,一定有野韭菜炒蛋給她接風。」
「萬老師,包老師說了,她不吃野韭菜炒蛋,她想吃野韭黃炒蝦仁。」
「她瘋啦?野韭菜能種成韭黃嗎!」
「包老師說她相信你,一定成功的。」武尚哲深深鞠了一躬,「萬老師,我告辭了。」
萬明琛看看地里剛種下的野韭菜,又看看遠去的武尚哲:「哎,哎……」
武尚哲一直放心不下李敬堯,不知委託他操辦的太陽能板進行得怎樣了。從萬明琛那裡出來,他找到了李敬堯。
「好你個武尚哲!躲進深山當山大王就不理老朋友了。」
「當什麼山大王喲,那叫自討苦吃。」武尚哲一臉樂呵呵。
「那叫什麼苦!你一進山,小美女也跟著進山。他臉上寫滿什麼來著?」李東明扭頭問剛進辦公室的周美華。
「臉上寫滿了柔情蜜意。」
「合夥欺負人了不是?」
「哦,李東明老先生到桂林了,他急著要見你,我說你進千家峒了,他死活又不去了。」
「等等,現在我最關心的是那批現代化種植大棚。」
「放心吧,這次李老先生來,就是來辦交接的。」
當晚,李敬堯在榕湖飯店設宴招待武尚哲,李東明和宋春林作陪。
宋春林一見武尚哲,眼睛有點濕潤了:「尚哲,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別,宋老總,當初是你接納了我,才有我的今天。」
宋春林取出支票,填了個數交給武尚哲:「尚哲,這一百二十萬,其中二十萬是還你的,一百萬是給你的獎金。」
「不,要回我那二十萬就行。一百萬嘛……公務員接受私款,不行的。」
「那是你應聘前的所得。聽說你要在千家峒培植野韭黃,也需要經費呀。」
「什麼野韭黃?」李東明來了,他捶了武尚哲一拳,「有好事別忘了我哦。」
「李老先生,不是我忘了你,是你不屑與我為伍!」
「糟賤人了不是?」李東明興緻勃勃,「說,什麼野韭黃?我也有一份!」
武尚哲:「我和你說過的,你忘了。千家峒東明野韭黃種植園。」
「哈!你欺負我老年痴獃急性發作。千家峒免談,免談。」
「我知道,李老的爺爺1894年就尋訪過祖居地千家峒,被當地惡勢力殺害了。李老的父親也為尋根不幸病故在千家峒,永遠地守護在韭菜嶺麓。千家峒的確是李老永遠的痛。但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土地上,幾千年來哪裡沒的壓迫?哪裡沒有反抗?哪裡沒有我們永遠也抹不去的痛?李老,我知道我一時說服不了你,但是你的痛也是我們大家的痛,現在我們是痛定思痛,要還一個人人喜愛的千家峒給我們的祖國,還一個人人眷戀的美好家園給我們的瑤族同胞。我之所以要到千家峒求職,求的不只是一個職位,我求的是千家峒的未來。」
李東明沉默了許久,他緩緩舉起酒杯:「尚哲,你今天讓我不得不喝下這杯又苦又澀的酒呀。」說完一飲而盡,低下頭再也不說話,彷彿心裡在激烈地鬥爭著,掙扎著。
兩年來,奉炳麟身體每況愈下,又不甘心放棄未了心愿。
清明將至,奉炳麟的心臟病再度發作,住進了醫院。他要求奉曉紅立即趕到辛辛那提。奉曉紅和丈夫吳定鈞一同來了。
病房裡,一切都是那麼的安靜。
奉曉紅默默地走到父親病榻前,吳定鈞在一旁站著。
「爸,感覺好些了嗎?」奉曉紅柔聲細語,像是吸著氣說話。
奉炳麟微微睜開眼睛:「你們都來了?」
「爸,等你好些,還是跟我們到多倫多去吧,相互間也有個照應。」
「孩子,爸還死不了。」
「爸,別說不吉利的字。」
「怕什麼?常言道『口無遮攔,說了安然』。」奉炳麟撐起身子,「其實過份的忌諱會成一種心魔,會變成宿命,它會左右一個人的人生。」
「爸,我聽您的。」
「曉紅,這段時間我老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見你媽媽牽著一對小姐妹來看我。可我就是分不清那兩個小女孩究竟哪個是我女兒。你說怪不怪,其中有一個就是包玉玲。」
「爸,你那是太想念媽媽和姐姐了。」
「不,我想是你媽託夢給我了,一定要去給她上墳,一定要找到你姐姐。」
「可是,您老如今身體……」
「要不我找你來幹嗎?」
「爸,您是想讓我代您去呀?不行!現在我不能離開您。」
「傻孩子,這裡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看護,你在這兒沒用。不如去為爸爸了卻這樁心愿。」
沉默寡言的吳定鈞終於開口了:「去吧,滿足老人的願望才是最大的孝順。」
奉曉紅勉強地點了點頭。
奉炳麟叮囑道:「在我書房辦公桌的第三個抽屜,有一份法律文書和一隻烤漆鏤金盒,還有我的DNA血樣數據。烤漆鏤金盒你代我在你媽媽墳前焚化了,其他的,你看了就明白。」
末了,奉炳麟又叮囑奉曉紅,一定要代他去尋訪千家峒,看一看他捐贈開辦的珍稀植物園,看看那位長得很像自己的包玉玲。
回到家中,奉曉紅打開了書房第三個抽屜,裡面的確裝有三樣東西:已簽署的贈送奉炳麟一半財產給未知名字的大女兒的法律文書,奉炳麟經過公證的DNA血樣數據和一隻小烤漆鏤金盒。
吳定鈞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盯著那份法律文書:岳父的一半財產吶!怎能輕易地流失到一個不知世上是否還存在的人手中?
他靈機一動,要求陪伴妻子回國尋親。
奉炳麟聽說女婿有此熱情陪妻子回國,欣然同意,希望他們儘早出發。
吳定鈞說是手頭上的工作要個把星期才能處理清楚,他們商定一個星期後兩人飛回祖國。
波音777徐徐降落在廣州白雲機場,奉曉紅和吳定鈞幾乎是一刻也沒有停留,立即轉機前往柳州。
柳州是桂中的工業重鎮,與南寧、桂林成三點一線之勢。
柳州縱有湘桂線貫穿八桂南北,橫有黔桂鐵路直達雲貴高原;水路下連貴港、梧州、廣州,上溯苗侗山區;還有桂柳、柳南、宜柳高速公路縱橫;空中航線如今是越開越多,白蓮機場也開始繁忙起來。
自從五十年代將柳州定位為廣西的工業城市后,上海等地支邊,將不少工廠遷到了柳州,加上廣西在柳州重點投資了不少大廠,因而讓柳州形成了廣西工業半壁江山的格局。諸如柳州鋼鐵廠、五菱微型汽車廠、工程機械廠、特種汽車廠、柳州鋅品廠、西江造船廠、長虹機械廠等一大批功勛卓著的大型國有企業,成為了柳州這一工業重鎮的脊樑。
奉曉紅和吳定鈞來到柳州,吳定鈞提出了一個「快速尋親」方案:兩人分頭尋找,晚上碰頭通報情況。他吩咐奉曉紅從黃碧蘭原先所屬廠的合併廠開始查起。吳定鈞說他自有一套民間走訪的辦法:到黃碧蘭原先所屬廠附近去走訪當地居民。
奉曉紅覺得這樣的確能加快速度,同意了。
每天,她便來去匆匆、早出晚歸,到廠里拜訪、查閱檔案。
吳定鈞也是來去匆匆、早出晚歸。不過他一出門就遊山玩水,從魚峰山、馬鞍山,一直玩到大龍潭、盤龍山。晚上回到賓館則胡編尋訪故事花言巧語糊弄妻子。
奉曉紅到黃碧蘭原來所在廠的合併廠,請人事處將原廠的老職工名單逐一列出,她逐一登門拜訪。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位九十高齡的老人事科長那裡,打聽到了黃碧蘭的去世經過:原來黃碧蘭急匆匆從上海隨工廠南遷人員來到柳州,當時建廠工作相當緊張,廠長對黃碧蘭又十分重用,但得知她將女兒留在廣州的情況后,讓她先將女兒和包大姐母子接來。可黃碧蘭就是這麼一個人,領導越是關心,她工作的勁頭越大,表示等工廠走上正軌后再去廣州接女兒和包大姐母子。
由於辛勞過度,黃碧蘭的心臟病再次複發,猝死在工作崗位上。
黃碧蘭死得突然,廠里竟然無從知曉她女兒在廣州的確切地址,無從知曉她丈夫在美國的聯繫方式,只能由廠方開了追悼會後,進行安葬。
這位老科長現已年邁無法行走,只能粗略地畫了一張草圖,讓奉曉紅按圖去尋找她母親的墓地。
奉曉紅立即將這一消息告訴了遠在加拿大的養父。
奉炳麟感慨萬千,甚至想掙扎著前來柳州。
可是自從得到消息后,不知是興奮過度還是思念加深,他的病情加重了。
奉曉紅尋到了黃碧蘭的墓地,意外地發現墳前擺放著一束鮮花。
她剛要將養父委託的鏤金小盒在墳前焚化,忽然被一位老阿婆制止。
原來這位老阿婆是黃碧蘭當初最要好的一位姐妹,退休后已搬到柳州郊區的農村養老,她是來祭奠黃碧蘭的。
聽這位阿婆回憶,黃碧蘭說過,她從香港到廣州后心臟病發作,幸有一位原籍桂林的包大姐相救。1955年3月,黃碧蘭在廣州生下女兒嘟嘟。黃碧蘭為了工作,獨自前往上海報到,將嘟嘟委託給包大姐。據黃碧蘭說當時包大姐身邊還有一個比嘟嘟大三歲的小男孩。她們相約黃碧蘭在上海安頓后將包大姐母子和嘟嘟一併接走。包大姐也說過,如果在廣州等不來黃碧蘭,她就盤了廣州的生意,帶一雙兒女返回桂林。可是,黃碧蘭突然病逝,包大姐也無半點消息。阿婆建議奉曉紅夫婦到桂林找到包大姐和嘟嘟后,姐妹倆再一同代父親來柳州母親的墳前焚化烤漆鏤金小盒。
奉曉紅感謝了老阿婆,與丈夫乘大巴前往桂林。
行前她先給唐婷打了電話,說自己尋找姐姐又有了新的線索,即將乘車前往桂林。
剛從千家峒回到桂林的唐婷接到奉曉紅的電話,忍不住告訴母親趙莫玉,說她在美國結識的朋友奉曉紅和她養父、美籍富翁奉炳麟上次到桂林尋找親生女兒,發現包玉玲與奉炳麟長得很像,出生年月與他女兒相同,奇怪的是包玉玲堅決否認。
趙莫玉非常驚訝:「真的?」
「真的。這次奉曉紅回國,說她終於在柳州找到了養母的墳,打算再到桂林找一位包姓阿婆和她的姐姐『嘟嘟』……媽,你怎麼啦?」
趙莫玉若有所思。
她獃獃地想著,念著,憂傷的眼中竟流出兩滴淚來。
唐婷驚問:「媽,你究竟怎麼啦?」
趙莫玉深深嘆了一口氣:「唉,想不到我的身世和奉家失散的女兒嘟嘟是這樣的相似。也許是同病相憐吧。」
唐婷突然想起了什麼:「等等,媽,你的出生年月是不是1955年3月?」
「是。」
「莫非……這麼巧?媽,我們不會是在做夢吧?」
「可惜你包婆婆去世得早,要是奉家妹妹問起來,有些事情我還不一定說得清楚呢。」
唐婷興奮得小臉兒緋紅了:「媽!你是美國華僑奉炳麟失散五十多年的親生女兒!天哪,我就是美籍大富翁的外孫女啦?那位很有風度的奉曉紅就是我的小姨啦?」說著說著,她竟然摟著趙莫玉,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夜裡,唐婷睡意全無,她按耐不住極度興奮的心情,馬上給奉曉紅打電話,認真地告訴她自己這一「重大發現」。
得知消息的奉曉紅當然是又高興又驚詫,她在第一時間將消息告訴了父親。奉炳麟的病似乎好了一大半,他叮囑奉曉紅:馬上到桂林查實,如果是真的,他也要立即飛往桂林,與自己的親生女兒趙莫玉相認。
趙莫玉有條不紊地做著一切準備。
她先編好了一個凄美而動人的故事,然後去舊貨市場買來了一件舊得不能再舊幾乎可以當文物收藏的嬰兒抱褸。一切準備停當,只等那奉曉紅前來認「姐姐」了。
奉曉紅和吳定鈞剛下大巴,馬上約見唐婷,請她帶路去與趙莫玉相見。
兩「姐妹」一見面,奉曉紅顯得很激動,趙莫玉卻表現得很坦然。
當「姐姐」的似乎對認親不太感興趣。她說對父親當年撇下她母女一直帶有怨恨情緒,認不認親對她來說已經是無所謂了。邊說邊流著眼淚拿出了那件舊得發黃髮黑的小抱褸,哭訴著自己艱辛的幼年和童年。
奉曉紅連忙安慰「姐姐」,說父親有父親的苦衷,請「姐姐」原諒。
吳定鈞冷眼觀察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提出馬上去做親子鑒定。
提起做DNA親子鑒定,趙莫玉嚇了一大跳:昨天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DNA一檢,立即穿幫。
於是她以各種理由推託,先是說沒有必要,后又說何必花這筆昂貴的鑒定費?說什麼也不肯去做DNA鑒定。
奉曉紅開始懷疑了,她向趙莫玉問起了包阿姨。
趙莫玉硬著頭皮說自己的養母包阿姨二十幾年前已經過世。
回到榕湖飯店,吳定鈞冷笑著對奉曉紅說:「此事肯定有假!」
「我也隱約感到哪兒不對勁。怎麼辦?」
「寶貝,我有的是辦法。」說著他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小撮頭髮亮了亮。
「親愛的!你哪兒弄的?」
「這是從趙莫玉家洗手間取到的兩種女性頭髮,一撮是她的,一撮是她女兒的。我們秘密去做親子鑒定,自然真相大白。」
奉小紅憂傷地嘆了一口氣:「只能如此了。」
親子鑒定結果,兩種頭髮做為檢材,結論都是否定的。
失望之餘,奉曉紅決定租一輛車,親自駕車到千家峒看植物園。